几乎就在卢西鸿真诚又礼貌地跟每一个人握手的同时,唐子萱陷入从未有过的尴尬。他很清楚此刻罗茜如正在离众人五、六步远的地方默默地注视两个男人握手的这一幕活剧。——他机械地伸出右手,任凭对方犹如女人绵软细腻的指掌部分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知道他跟他的握手——这里暂且称之为握手——是象征性的,做给旁人看的,真诚和热情在经过前几位淡化后显得平淡而勉强,这种瞬间的羞辱令他愤慨。
“你好。”对方一边平静地跟他打招呼,一边偏过脸聆听从黎副市长嘴里发出的声音。
“我说西鸿呀,”黎瑞扬笑眯眯地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指点着不远处站着的罗茜如和偎在茜如身旁的仲藜,说:“你这个公仆也太廉政了嘛,怎么不跟小车班要辆车?回来探望罗老先生也是工作嘛。瞧瞧,弄得罗大夫和孩子都跟着你挤火车,太那个了一点儿嘛!”
卢西鸿谦然一笑,解释道:
“也还掺有私家成份在里面喔。仲藜吵嚷着要见他二外公,上一次老人家许诺给孩子带一只航空模型,您瞧,这孩子还真记得呢!其实,我跟茜如拜谒老人家才是最重要的呢。再者,”他沉吟道,“像我们这个年龄梯队的干部,更应该带头自律才是。”
“话虽这么说,”黎瑞扬赞许地瞧着他,“你们特意回家探望罗老先生,也是间接地为我们市招商引资做工作嘛!亲情和血缘,是国家统一中最根本的东西。至于我们共产党人努力去做的正是充满人情味儿的国家统一大业。”
“说得好!说得好哇!”这时罗少清走过来,卢仲藜兴奋地跑过去搂住少校的手臂;罗少清怜爱地拍拍孩子的肩,接着说,“我的体会是亲自到大陆走走看看,远比别人说的真实。大陆各界对我都很客气。我们应该以平常心对待‘统战’,不要谈虎色变。我以前就是进了这个误区。统战如果是指沟通接触、交换意见和观点,则对消除两岸的敌意也是大有裨益的。”顿了顿,他抑扬顿挫地说,“过去我是一个军人,现在我的身份是前往大陆投资的商人,关于大陆有关种种优抚优惠政策,我是深有体会啦!”
罗茜如高兴地听二伯父这么说,知道老人已经放下了思想包袱。及至一转身,竟发现随从中不见了唐子萱的踪影!众人上车的时候,黎瑞扬这才发现唐子萱已经离开了,气咻咻地问司机:
“那个姓唐的,他人呢?”
程雨农瞟一眼面露诧色转瞬幸灾乐祸的组织部副部长,后者正拿一丝嘲弄的目光斜睨着他的妻子。罗茜如这会儿牵着他儿子仲藜的手陪着罗少清慢慢走回门厅,他毫不费力地从女人最初一刹那犹豫的脚步声中,窥知出她内心的一丝慌乱不安。程雨农故意提高嗓门,说,“他走的时候跟我打过招呼,说是去跟老婆买一套高等教育自修的书,刚才打的走了。我们不用等他,他办完私事直接坐火车回去。”
“无组织无纪律!”黎瑞扬瞪一眼程雨农,“那些洽谈资料呢?文件呢?都在哪里?!”
程雨农拍拍腋下夹的黑皮公文包:
“交给我了。”
“天马行空!独往独来!”黎瑞扬恼火地挥挥手,“不用管他!”他问司机,“下午两点钟以前能不能赶回市里?”
司机连忙说:
“您忘了?眼下还没有比它跑得更轻快的车了!”
“很好!”黎副市长满意地颔首,沉吟道:“做为常务副市长,我必须准点参加迎接李副省长莅临我市的考察调研会议。”
“怎么!”程雨农睁大眼睛,神情有点儿紧张:“李副省长要到市里考察?到不到下面乡镇检查?”
“看把你程雨农吓的!”黎瑞扬拿手指戳点一下程雨农,说。“我看午饭就随便拣一个路边店吃吧。沿途一些‘鸡汤馆’味道儿很正宗的。”
回程的路上没有受到多大阻碍,来时的路上沿途几家液化气站门口“今日无气”的招牌撤掉了,市场供应的新鲜蔬菜多了起来,一些在清晨只开一条宽门缝的粮店也在正常营业,市井繁华喧嚣。黎瑞扬心情很好,车子一出城,他就一连讲了好几个笑话。
年轻司机笑得赶紧踩了一下刹车。程雨农脑筋一转弯,意识到黎瑞扬的笑话其实是变着法子在捉弄自己,也忍不住笑着回敬了一句,车子在大家惬意地笑骂声中重新开始滑行。黎瑞扬这时倒不想说话了,手持一支牙签一边剔着齿缝残留的食物,一边满意地回想起跟少弼省长会面的情景。少弼省长刚从楼上走下来,正跟他的兄弟说着话,恰巧他们就赶到了……接下去……接下去,他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每一个细节,不打算漏掉任何一个情节——喔!少弼省长一转脸就认出了自己,毕竟他们是老朋友了嘛,毕竟……他很得意自己在罗省长倒霉的时候拉过他一把,他甚至还庆幸老天爷偏偏在那个节骨眼儿上让他的老丈人得了急性胰腺炎,试想那时候姬兰音救了自己老丈人的性命,如果不是顺水推舟把她男人从山里苦役中弄出来,而像多数造反派那样往死里踩他、整他,那今天就不是这个局面了。市委派他黎瑞扬出马不会不考虑这种种因素吧?少弼省长尽管时间安排很紧,但他还是很客气地把他们几个让进客厅。他听过了他简单扼要的汇报以后说:“戴紫山旅游风景区总体规划我看过了,”他站着这么说,是因为他马上要赶去参加省委扩大会议,“戴紫山是个好地方,山青水秀,不管将来搞成省级国家级,就是都不是,你们也应该去搞。这么好的资源不利用太可惜。没有钱,把别的挤一点也要搞;走合资的路子也可以。换句话讲,即使台湾人、外国人把土地使用权买断,五十年?一百年?山和水是绝对搬不走的。戴紫山开发了,它还是中国的国土嘛!我们都应该把眼光放远一点去看眼前的改革。但有一点我必须提出来,罗少清虽说是我的亲哥哥,台方投资商,在涉及国家有关法律法规方面,茅茨市一定不能徇私枉法。谁徇私枉法,我摘掉他的红顶子!”
接着,他大胆询问了市里打给省府的一份报告批复情况;他注意到少弼省长用了肯定的口吻谈这件事。少弼省长对茅茨市委市政府请求将十亿斤余粮北调支援遭受旱灾兄弟省份的做法大加赞赏。“好嘛!茅茨市是本省第二个吨粮市,也是全国面积最大的吨粮市,有的农户杂交稻亩产一季就超过了吨粮,达到了1040斤以上!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茅茨市组织五个车队,日运大米十万万公斤,支援武汉和北京,每年仅从水道运往武汉的粮食就有七千万斤。1959年9月和10月,毛主席、周总理两次接见了茅茨市的粮食局负责人。1983年你们在天河镇搞的万亩杂交稻高产示范区,创造了当年2.8万亩杂交稻亩产1268斤的纪录;随后‘两段育秧’技术很快在长江流域水稻产区被采用。有专家说:‘杂交稻的金凤凰就出在茅茨’,这个评价恰如其分。”
黎瑞扬不失时机地补上一句:
“我们的棉花采用了‘鄂沙28’等良种和普及营养钵移栽,去年已经顺利实现了双百棉市的目标,皮棉总产达到五十万担。”
少弼省长显得很满意:
“调粮的事,省里正在跟商业部取得联系,争取让他们尽快地派出一个车队。你回去以后,要和市委充分做好调运前的准备工作,确保整个调运过程不出纰漏。”
……
在一个路面受损地段奥迪车剧烈颠簸了几下,打断了黎瑞扬的思绪;程雨农刚才打瞌睡睡着了,这会儿也被颠簸醒了。黎瑞扬调整一下坐姿,懒懒地靠在软座垫靠背上,头也不抬地问:
“老程,你那个粮库到底能调出多少?两千五百万?”
程雨农惊愕地前倾身体,离黎副市长更远一些;黎副市长说的粮仓是六十年代末期全民备战备荒修建的战备仓,五、六栋高大的平房修建在离公路不远的一个环山坳里;面对黎副市长的咄咄逼问,程雨农心里不免有些发怵。战备仓的储粮一直划归国家粮食储备局管辖。镇里只有配合市粮食局对库存中央直管专储粮进行轮换的义务,至于调粮,他程雨农一个小小的镇委书记还没这个胆量。
“那只是一个小粮库,”他显得很为难,说话也吞吞吐吐的。“战备仓的两千余万斤储粮全部腾空了还少十万多斤,可这……全部腾空了能行吗?”
“这回甩死砣子!”黎瑞扬看也不看对方,两眼直盯着正前方。“又不止调你上紫溪一个镇的?再说,转通粮食也是为了提高储粮质量,延缓粮食陈化嘛。等秋粮一收上来,你负责马上把战备仓填满,这也甩死砣子。回去后马上召集在家的党委开个诸葛亮会,特殊情况下可以考虑出高价从农民手里现筹一些;再不够的话,到周邻地县求援也要保证调粮进度!活人嘛,还能叫一泡尿憋死?”缓了缓,他警告说:“记住!一是要做好其它党委的思想工作,二是要注意适当保密。支援遭灾的兄弟省份是好事,但不要弄得满城风雨,怨声载道。天塌下来有市委市政府撑着。不要怕。”
“今年的秋粮还有进仓的?……”程雨农迅速在心里算了一笔帐,不由得心里有些发毛。从市里统计资料上看,全市农作物种植面积满打满算也就十九千公顷,刨去棉油杂项,麦稻种植面积十二千公顷,年产量约十八亿斤,再刨去一百五十万人的口粮、畜牲饲料,一年下来也就两亿多的节余粮,照黎副市长的调粮法,那岂不是预支挪空了全市五年的粮食储量?他为这个大胆的搞法吓了一跳。
黎瑞扬不满地盯一眼程雨农:
“你也不要拉长一副苦瓜脸给我看;调这点粮算什么?过去计划经济都没饿死人,对不对?”
“对。”程雨农小心地应答。
“每年都完成了国家调拨计划,对不对?”黎瑞扬咄咄逼人。
“对。”
“本地区没有讨米要饭的、没有发生大的恐慌,对不对?”他语气更加凌厉。
程雨农心里有些发虚。俗话说,“手里有粮,心中不慌”。看来今年上紫溪的秋粮是入不了库了,战备仓的储粮还得花高价从当地农民手里甚至邻县收购,战备仓的粮食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当着黎副市长又不好诉苦,想想这是市委早已决定了的事情,他一个小小的乡镇党委书记也抵挡不住。一咬牙,表态说:
“你黎市长拍板的事,我程雨农砸锅卖铁也要上。反正往外省调粮是活人命的好事。”
“我日他鬼!”黎瑞扬拍拍他的大腿,笑骂道。“哪个不晓得你程麻子的外号?‘麻子’就是点子多。夺锅铲把儿的伙计再不替我挺住,你叫我还相信哪个!从区改公社、公社改区、区改镇,反复改制十几二十年,我们都在一口锅里铲饭;现在市里镇里不还是一口大锅么!”说着他眯缝了眼睛,招呼司机:“停车!”
“吱——”奥迪轻轻滑停在路边,司机不解地转过脸等待市长的吩咐。这里是一段绵延数十里的宽阔平坦的路面,可以并驶四辆大卡车。公路两侧一溜栽着笔直的防风意大利白杨;常年从平原吹刮过来的西北风使少数的树干稍稍往东南向倾斜,不过,它们歪斜的幅度都在不影响行车的斜度内。黎瑞扬笑眯眯地望着司机,“来来来,你当师傅,我做徒弟。”“怎么?你会开车?!”程雨农惊奇地探过身子,不相信地瞧着黎瑞扬。黎瑞扬已经跟司机调换过了坐位,为了保驾,司机顺从地爬上邻座的副驾驶座上。黎瑞扬正襟危坐,凝目敛思,足尖一点油门,车便稳稳地疾驶起来……
“看不出,你老黎还有一手绝活!”程雨农十分佩服,“跟你相比,我们可真成了土包子了。”
“我还有正规考试的D驾驶证呢!”黎瑞扬不无得意的炫耀说,“离21世纪也不过只剩十一个年头吧?到那时候,社会的多级化难以预测。趁记性好掌握一二门技术不是坏事。譬如有一天丢掉了铁饭碗,至少弄辆出租车开开,混个肚儿圆总该没问题。”
“哎呀!”程雨农自叹弗如,“黎市长你就是比我们站得高、看得远!话说回来,以后连你这样的大干部都失业了,或者说面临着失业的危险,那不是开天大的玩笑吗?”
“呔!闭住你的婆娘嘴!”黎瑞扬不耐烦地警告说,“开车不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