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茜如把红黄绿黑四根导联线分别接放在病人手脚腕处,打开开关,萤绿色的屏幕中段立即跳出两颗黄色的小亮点,不规则地缓慢地向前滑动,报警指示灯亮了,警示器“嘟嘟”响个不停。“心动过缓!”茜如迅速在病历上记录下显示器上的心电变化。
病床上躺着的女人仍然呈浅昏睡状态,任人们摆布;一床棉被从脚跟拉盖到女人颈部,露在外头的脸浮肿得厉害,很难判定女人的实际年龄。
“你们结婚多久了?”回到值班室,医生一边翻看变得脆黄的厚厚一叠病历,开始询问病史。
“十年。大夫。”男人答道。
“婚前她有什么病没有?”
“据她说没有。我看也挺好的。”
“也就是说你妻子是半年前开始发烧的?”医生又问。
“是的。她总是低烧,喉咙痛。体温徘徊在37.5°C左右。医生告诉我们,这是低热,怕有肺结核。照X光又没有。”男人紧张地回答。
医生随手翻了翻X射线透视记录。
“奇怪!”他自言自语道。
“这样吧,”医生又问了一些琐碎的病情后,说,“你爱人的病很重,很复杂,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一定尽力抢救。”中年男人脸上现出不安的神色。
“大夫,究竟是什么病?”
医生做个手势示意他安静。
“初步考虑慢性肺脓疡。就是肺里面化了脓。时间太拖长了,我们准备下病危通知。”
中年男人顿时变得目瞪口呆。
“你去看护病人吧!”支使走中年男人,值班医生对自己的诊断有点儿拿不准,犹豫半天,他还是拿起话筒,拨通了科主任的住宅电话。
主任正在整理行装。他是六十年代早期的老牌医科生,江苏人,常把“卫生局”念做“卫生脚”,二十几年来他这是准备头一遭回老家走走。值班医生赶紧汇报了刚才收治病人的情况,他是临床经验只有八年的工农兵大学生,两年制的大学里所学的知识太浮浅,碰到疑难杂症不免有些头皮发怵。
“听着!”主任命令式地冲话筒吼道:“我马上来。”
“喔不不!”值班医生深感不安,连忙阻止:“您提个治疗方案就可以了。别耽误了火车。”
“乱弹琴!”主任生气地说:“不看病人怎么提治疗方案!”
一刻钟后,主任已经站在病人床前,值班医生和罗茜如站在主任的对侧床边。病室里悄无声息,只有氧气瓶里的氧气在湿化过程中发出咕咕咕的单调响声。病人四肢端轻度紫绀,这是体内组织缺氧的症状;口腔呼出的气味儿里有一股烂苹果的酸臭,茜如戴着一层口罩都嗅到了,她知道这是教科书上指的“酮臭”。
主任的听诊器放在仰卧者的胸前区,听筒里传来水泡样和吹风样干湿性罗音,心音低钝,叩诊浊音。被挤到床尾站着的中年男人忐忑不安地盯着看主任的一举一动。片刻,主任直起腰来,严厉地对值班医生说:
“你听到没有?指腹摩擦音!慢性肾炎尿毒症,合并有严重的心肌损害!”
值班医生面露愧色,赶紧把听诊器重又放在主任听诊过的胸前区,耳膜里果然响起一阵阵若有若无的像是指腹摩擦耳垂时发出的“呼哧呼哧”细微的声响——这是要命的声音。医生们把它譬喻做“敲响的丧钟”。
“每小时尿量少于十七毫升。”值班医生这才记起险些被他忽略掉的一个重要细节。
主任生气地瞅他一眼:
“看看!你只看到了她长期低烧咳脓痰,这么明显的症状都被你忽视掉了。上根鼻胃管。马上胃肠透析。”
罗茜如立刻奔向屋角一个高大的玻璃柜前,取出一只红色小桶、一小包碳黑色药粉,把它们按比例配兑成无色液体。
“先喂1000cc。”主任吩咐道。又转身对略显慌乱的值班医生叮嘱说:“如果心跳骤停,不要使用‘四联针’。人家国外都淘汰了的东西我们还在用,它会让坏死的心肌更加扩大坏死区域。要知道,心肌细胞是何等的宝贵啊!它完全不像肝细胞死掉了会复活,它是死一个少一个的。”
“那……心跳骤停怎么办?”值班医生惶惑地问。
“用‘三联针’!”主任不假思索。“静脉推注,加上利多卡因。效果是很快的。另外,”他扶扶鼻梁上的眼镜,仔细补充说:“遇到室颤心跳骤停,不要犹豫,马上用拳头在心前区捶击三、五下,就能救活一条命。不过——,眼下这种尿毒症合并室颤的恐怕不管用。”
他们说话的当口,罗茜如取过一只白瓷高筒量杯,倒出定量药液,用一只粗管注射器接上鼻饲胶管,开始向病人胃肠道注入液体……
“主任——”值班医生从办公室撵到走廊尽头,急切地叫了一声;罗茜如听到主任的脚步声在大门口停住了,接下来是抖开一长叠纸的“哗哗”响声。显然是年轻谦恭的值班医生不好意思地抓紧时间向主任讨教另一个疑难病案。
“很不好意思耽误您,”值班医生诚挚的嗓音,“昨天从急救室转到1室2床的心电图出现大Q波,让人很难解释。”
罗茜如忙里偷闲瞥一眼,恰好他们二人站的位置在她视线里。主任医生双手向上平托着一长条窄窄的心电图纸,门厅的光线有点儿昏暗,他们重又走回急救室跟办公室相通的门口,从两侧窗外反射进来的雪光有些耀眼。
“1室2床什么病?”主任简练地问。
“陈旧性心肌梗塞。”值班医生小心翼翼地回答并听见对方轻轻“噢”了一下。他恭敬地等待对方说话。
“这个……”主任思索了一阵,说,“先验血查一查谷草转胺酶。”
轮到讨教者迟疑了。暗示中显然夹带有讨好的意思:“我……可能……分析得不够准确。”瞧见对方鼓励的眼神,他稍稍放大胆子,说,“发病三个月,大Q波的出现是不是就是无痛性陈旧性心梗的特性之一呢?”
“这个问题你把握得很好。”主任赞赏说。
“那——,还是查了血再观察吧。”值班医生并不坚持自己的观点,唯唯喏喏附和道。倒是主任语气十分中肯,“你回去查查资料再定。”说罢,急匆匆走了。
罗茜如一边吃力地把那些透析液灌注进躺在病床上的濒危者体内,脑子里却在想刚才的情景。值班医生提的那个大Q波的问题其实昨天就有几个医生在一起讨论过了,他心里早就知道了答案,一般情况下发病六小时以后升高的谷草转胺酶,持续三天后就会下降至正常水平,这些应该是医生最起码的常识!——看来,值班医生并不傻呢!起码他很巧妙地弥补了刚才误诊可能带给主任的坏印象。
不用猜,罗茜如知道值班医生正在兴奋地提笔开1室2床明早抽血的化验单。
“其实它早没了意义!”罗茜如在心里鄙夷地想。
时针与分针叠合在一起指向十二点的时候,茜如独自一人完成了最后一管透析液的灌注工作,长时间连续地用力推注那些药液,她的手腕酸软无力;接班的护士早来了,茜如仔细跟她交待了新病人的情况,便脱掉工作衣走出病房。
外头的风雪稍稍小了一些,迎面刮来的朔风掀起大衣下摆的衣襟,雪粒甩打在脸上眼睛里,生疼生疼的。忙乎了两个小时,罗茜如又冷又饿,不由的打个冷战;出了病房,穿过一条马路,再往前走五十米就是她的家。一想到家,她就想到了丈夫和儿子期盼的神情,也许热气腾腾的菜肴早端上了饭桌,儿子仲藜这会儿正围着饭桌在认真地摆放酒杯碗筷哩!
短短十来分钟的路程,碰到了几个熟人,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讨厌的是,每个人都竭力装出十分愉快的模样儿,而且还不断地重复着寒喧,枯燥得令人生烦。她累了,实在不想强装笑脸,便顾自低头匆匆走着。
“咔嚓——咔嚓”踏着齐小腿肚子深的积雪,她加快了脚步。几分钟后,她站在了自家门口的屋檐下,屋里飘散出一阵阵炖腊猪肉的喷香,隔着一扇木门板她听见屋内传出儿子充满快乐的喊声:
“妈妈——”
她欢喜地推开门,但是紧接着,她就听见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是儿子卢仲藜发出的声音!
罗茜如推门的手猛的一颤,跨进门坎儿时她看见儿子仰面八叉翻倒在门后水泥地上,全身痉挛的蜷缩成弓虾状,双手捂住右眼痛彻的号啕,指缝里有鲜血汨汨的流淌出来,不一会儿便染红了衣襟……出事的前几秒钟,卢西鸿估摸着妻子该下班了,她已经超过了值班时间半个多小时,所以刚才正在往桌子上端菜,几乎没有提防儿子跪趴在门后搞什么名堂,及至听到一声惨叫,猛的一转身,妻子已经冲进屋抱起了儿子。罗茜如轻轻掰开儿子捂住眼睛的手,仅只极轻微的一个动作,引来儿子更加惨烈地哭喊,大股的鲜血从儿子右眼窝喷涌出来。天哪!茜如心头一阵挛缩,几乎昏厥过去。儿子的右眼血肉模糊,眼球血糊糊的掉落在眼眶外面,仅剩下一缕筋膜牵扯着!罗茜如怆惶转过脸去,她的眼光在儿子蹲过的门后快速搜寻,门下方露出一枚钉进半截的铁钉!这是她夫妇以前都不曾留意的旮旯死角,铁钉是房子以前的主人什么时候钉上去的、钉上去干什么用的统统不得而知了……
“快!眼科!”茜如急促又尖利地喊。
卢西鸿扔掉碗筷,从妻子怀里接抱过儿子,发疯地冲进漫天飞舞的暴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