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86年的冬季,来自新地岛以西北冰洋的寒流掠过巴伦支海、苏联的欧洲部分后,横扫西伯利亚和蒙古高原袭击了由北而南大半个中国本土。冷高压气槽滞留控制的长江流域气温降到了零下八摄氏度,冻结的冰铠更加重了道路的阻塞,车辆大都加绑了防滑链,孩子们把小板凳木屉盒统统翻弄出来,底朝天充作雪橇爬犁在冰层上过把瘾取乐。大年三十凌晨零点一到,小城各个角落开始有人家抢早放起了爆竹;黎明时分,整座城市上空的爆竹声煮粥般地搅和在一起越加密集起来。
除夕在充满诱惑和躁动的气氛中降临了!
天边吐出一缕晨曦的铅灰,罗茜如一家三口还在酣睡。他们已经习惯了过年的民俗,罗茜如只想美美地一觉睡到天亮,因为早晨七时,她得提前去接昨晚的夜班,所以不大理会小城人刻意渲染的过年氛围,翻个身又沉沉地睡了。
清晨,她拉开门走进暴风雪里的时候,儿子卢仲藜也被四面八方的鞭炮声吵醒了;小家伙一骨碌爬起床,妈妈上班去了,爸爸腰里系着一条白布围腰正忙碌着清炖猪排,屋角煤炉的铁锅上架着几格小巧玲珑的蒸笼,锅里煮沸的水咕咕嘟嘟冒出白色的蒸气。卢西鸿见儿子起床了,从熟肉盘里扯下一只鸡腿递过去,“喏,先压压饿性。”他叮嘱儿子呆在一旁自己玩耍。
“爸爸,什么时候吃年饭?”儿子玩了一阵子,突然跑到卢西鸿跟前,性急地问。
“噢,快了。”做父亲的敷衍道,“大概十一点钟。”
“要等那么久呀。”儿子不满地噘起嘴巴;不过只过了一小会儿,他便忘记了刚才的烦恼,玩起了电动小火车。从一只大纸盒里拿出一截截月芽儿形的塑料路轨,他把它们连接成为一个偌大的封闭型轨圈,又在铁轨旁安放上火柴盒大小的车站月台,然后让小火车平稳的蹲踞在路轨上,一按开关,火车头喷出一股白色浓烟,吭哧吭哧运行起来。
卢仲藜玩厌了火车,便趴在沙发上看电视;渐渐地,孩子被屋外越响越密集的爆竹声吸引,他很失望妈妈怎么还不回家,瞄一眼装饰柜上,卷成一只小轴的春联还静静地搁在那里,春联是放爆竹吃年饭的时候才可以贴的;卢仲藜忍不住跑到门口看了几回,离他家不远的雪地上散落了一层花花绿绿的鞭炮碎屑,邻家门扉的年画儿也贴上了,贴了年画就是吃过了“年饭”的象征。不知不觉地张望了一回,卢仲藜忍不住蹒跚地走到屋外雪地上。家属院的房屋都显得陈旧了,腐黑的瓦脊上压了厚厚一层积雪,门窗是那种没有刷过油漆的木本色,大红的对联和各样好看的绵竹年画儿绵竹年画,四川民间工艺,用捶墨拓板的方式雕版印刷,采用松脂灰墨等天然颜料调制成的五大板色,风格写意潇洒,色彩鲜艳大方。给小院儿增添了不少生机。那些年画儿又鲜亮又好看,一下子就吸引了孩子的注意力。紧挨仲藜家的门帖儿是一幅“鲤鱼跳龙门”,一只金色小鲤鱼正奋力跳跃那道传说中的神秘龙门,一个扎着羊角辫儿的胖娃娃笑嘻嘻地坐在鱼脊上,——当然,神话中是这么说的,小鲤鱼一旦跃过了那道“龙门”,从此就身价百倍,脱胎换骨幻化成一条呼风唤雨、威风凛凛的巨龙!往前数一家,门帖画儿是一个白胡子飘飘的老寿星和传说中的麒麟仙鹤,寿星佬儿手拄一根龙头拐杖,拐杖头悬挂的仙葫芦和寿星佬儿饱满又硕大的前额显得十分夸张;……接下去的,是手持戟戈身披盔甲威风凛然的赵子龙,年画儿的左下角印刷有一竖行“赵公镇宅”的字样,只不过画儿上的人和方块字仲藜不认得。看过几家,有的贴着式样儿相同的画儿,仲藜再也提不起兴趣来了,于是蹲在地上玩雪。昨夜的雪下的很大,地面上堆积了尺八厚,天空还有雪花不断地飘落下来,覆盖在原先的积雪上面。堆积的雪粒间有许多细小的孔隙,使它们看起来有点儿像白糖,又有点儿像蜜蜂的巢穴,比蜂巢的空隙可又小得多。孩子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斜插进雪窝里,整只手臂立时感觉到了一种刺骨的冷,他用冻得通红的手指拍压松软的积雪,往后拖抓出五条长长的爪痕,又捏出一砣核桃大的雪团儿,不断地在泡松的雪地上滚动,雪球越滚越大,最后他把有一只篮球那么大的雪球吃力地抱在怀里,趋趋趔趔地往家门口走。
在自家门口,他扔掉了雪球,又回到沙发上看电视。恹恹地看了一会儿电视节目,仲藜像大人一样偏着头很严肃地想着过年的趣事,忍不住又趴到门后头,用手指甲把糊住门缝儿的报纸抠破一个小洞,透过小洞,他可以窥见屋外一大片空旷的雪地、远处围墙后面一排病房的暗红色屋顶和几棵在风雪中摇曳的小树,盯着看几个缩着脖子的男人女人打门前路道匆匆走过又消失的背影。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朔风搅扬起地面的雪雾在风中打着旋儿,发出尖利的笛哨音。仲藜盯得久了,眼睛被门缝灌吹进来的冷风刺激得酸溜溜儿的难受,又怏怏不乐地回到沙发上看电视。就在孩子独自跑到雪地里拣哑爆竹的当口,十点钟光景,整个上午将平安无事的过去。病区里还留有十来个下了病危通知单的重危病人,腊月二十五过后,二楼的病人都集中到一楼病区;除夕这天一清早,病区里就涌进了不少探视的家属,陪伴他们的亲人度过新年。一时间死气沉沉的病房变得热闹起来。再过一个多小时,罗茜如就可以回家跟丈夫、儿子坐在一起吃团年饭了,将有另一个护士值下午的班。一边巡视病房她一边在想,喜欢睡懒觉的儿子这会儿起床没有,她知道丈夫肯定已经动手在做丰盛可口的年饭了。想到丈夫,每年一顿的年饭都是他一手操办,这让她有些感动,甚至有一回还悄悄滋生出一缕愧疚,觉得自己是一个不称职女人;儿子呢,两岁的时候就脱去了婴儿期丑陋的容貌,像他丽娜姨妈预见的那样,额角令人难堪的皱纹全消失了,天庭饱满颇有他父亲的影子,像女孩子般清丽柔弯的眉毛下面是一双溜圆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十分有神儿;儿子还经常缠着妈妈讲故事,听妈妈给他念好听的唐诗……在儿子三岁那年,茜如夫妇带着他去了一趟省城探望外公外婆。站在长江大桥上,孩子在很严肃地思索了一阵子以后,突发奇想地问妈妈:“怎么外婆家有那么长那么长的大河,我们家没有?”边说还边撑开两只胳膊比划着,逗得茜如“噗”的一乐。孩子已经开始用幼稚的眼光探索思考一些自然现象了。打那以后,独自翻看小人书的仲藜会冷不丁地向大人提出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譬如夏夜里,他会指着群星闪烁的天空:“妈妈您瞧,星星总在不停地眨眼睛,它多累呀!”“为什么青蛙会是小蝌蚪的妈妈呢,青蛙妈妈怎么没有孩子那样的小尾巴呀?”茜如为此跟丈夫商量,在儿子三岁半的时候,购买了一套少儿科普书籍《十万个为什么》、《太阳的家族》送给儿子。——想到健康活泼的儿子,茜如轻轻地笑了。孩子的智力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罗茜如夫妇吊在嗓子眼儿上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十点十分,一辆平板车飞快往内科病区奔过来。拉板车的中年男人一路狂奔,在冲上病区门口一个斜坡台面时脚下一滑,单条腿磕跪了下去;他吃力地抬住车把,平弓起一条腿,脚板蹬住一砣冰凌,猛一使劲儿,把板车拉进门厅。冷空气刺激和过度用力使他一放稳板车就急剧咳嗽起来。
罗茜如透过玻璃窗看到了男人拉来的板车,知道来了重病人,急忙迎出去;板车上的人捂着一床严严实实的棉被,棉被上落了一层来不及溶化掉的雪花。大概是听到了有人在说话,棉被下挣扎着露出一颗女人毛发蓬乱的脑袋。
“怎么回事?”她问那个咳得厉害的男人。
“医生!救命!”男人忙不迭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住院证,递到罗茜如手里。
值班医生也来到平板车旁。从护士手里接过住院证,盯着看了一眼,立刻不满地嘟嚷道:“F.O.U.拉丁文“发热待查”的缩写。?怎么又是一个F.O.U.?门诊怎么搞的嘛,就不能下一个明确诊断往病房里收嘛!”他很恼火那个门诊医生给出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诊断。
病人被安排到急救室1号床位。这里跟对门的医护办公室只隔一条两米宽的内走廊。急救室设了两张床位,另一张空着,室内被一些笨大的急救器械诸如氧气瓶之类挤占得满满的。擦得锃亮的急救车在屋角落微暗的光线下闪着镀铬的冷光。为了抢救方便,病床被固定在房间中央,跟墙壁两边都隔有一定的距离。两张病床中间摆着一台心电监护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