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少清从移民局出来,暗自庆幸了好半天。近来当局对他们这些早年来台的老兵政策有了略微的松动,一些穷愁潦倒、体老多病的老兵申请赴大陆探亲或定居,无一例外地获得了恩准放行。这对那些早年追随国民党到台湾、晚年孤寡无靠的老兵无疑是一个福音。接过赴大陆探亲签证那一刻,罗少清的双手禁不住地发抖,尽管他试图控制住这种要命的颤抖。他不想给移民局的官员留下任何的把柄。发给他签证的官员似乎看惯了那帮乞丐样的老兵感激涕零的场面,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看了他一眼,但罗少清还是从那张冷冰冰的脸上读出了另一类信息,那种嘲讽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不要高兴得太早,还不知道人家会怎么收拾你呢!”
现在,罗少清已经踏踏实实地踏上了大陆的土地,而且梦幻般地站在了老家武汉最高的观光点——龟山电视塔上!站在他旁边戴眼镜的青年是他的侄子、华中大学历史系教授罗文惠。叔侄二人兴致勃勃地站在顶层旋转大厅的玻璃窗后面,整个武汉三镇的风光尽收眼底。罗少清一边嗟叹世事蹉跎,一边贪婪地看轻雾笼罩的长江大桥上犹如蚂蚁牵线儿一般的车流。记得当年风景颓败的江面上,只有几艘摆渡的小火轮,再就是日本人横冲直撞的巡逻艇。而今,一桥飞架南北早就是三十年以前的故事了,想到这里,他偏过头去问文惠:“你刚才念的那两句诗怎么说的?”
他的侄子连忙说:“哦!那是毛主席的着名词句:‘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还有,‘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啊!毛泽东主席真了不起。”少校激动得揩了揩润湿的眼角。
从龟山电视塔下来,江面上的薄雾已经散开了。叔侄二人登上对面蛇山矶黄鹤楼的时候,太阳早已升起来了。罗文惠陪着二伯父走进二楼一间展厅,展厅里陈列着唐代、宋代还有清代被兵火毁掉的黄鹤楼模型,墙壁上拓展有历代文人墨客盛赞黄鹤楼的着名诗句。在一个玻璃展柜前他们停下脚步。
“小姐,请给我看看这枚古币。”罗少清指着一只躺在锦缎盒里、掌心大小的铜色古币,对售货小姐说。
“好的!先生。”售货小姐热情地说,“这是一套仿古钱币,先生您看,钱币正面是黄鹤楼图案,背面是十二生肖。先生您要哪一种?”
罗少清低头看了看标价:“三十五元人民币一枚?”
售货小姐连忙说:“三十五元不贵啦。很多外国朋友都是整套整套的买,回去送人的。买一套吧,先生,不买您会后悔的。”
罗少清点点头。又让售货小姐拿出旁边一枚圆心形玉佩,托放在掌心细看。售货小姐赶紧介绍说:“真正的和田玉。八百八十八元一枚。先生,您买下这枚玉佩,您的太太一定喜欢。”
一辆东风载重汽车从长江大桥那头驶过来,停在蛇山矶对面的人行道上。唐子萱从车上跳下来,径往路边一家“华夏石材”店堂走去。紧接着,店堂里跑出几个青年男女,唐子萱见来了帮手,显得容光焕发。
车厢后档板“咣啷”倒下,卸车的青年男女不约而同的发出一声欢呼:
“唐经理,你的时髦赶得挺快呀!全都是大块型的!”
唐子萱得意地说:
“这叫与时俱进!过去室内装璜用的大都是20×20公分的,最多也就60×60的。这次我们对市场做了一个大胆的设想,80×80的!这种尺寸的装饰板材无论室内还是室外墙体装璜,都比以前的马赛克大气!”
趁着众人卸车的当口,唐子萱抬腿朝对面的黄鹤楼走去。
顺着楼内狭窄的旋式木梯走上二楼,他拐进展厅。每次登黄鹤楼他都要到这里来品读唐代大诗人崔颢咏叹黄鹤楼的七言律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凄凄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大厅里游人不多,展柜前一个老者和一个学者模样儿的青年正在挑选工艺品。唐子萱一一浏览过了那些唐诗,正要出门往上走,猛地看见一个油头粉面的青年凑到老者身旁,也假装在看工艺品,一只手悄悄伸进了老者裤子口袋,转眼就掂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黑皮夹。眼看小偷就要得手,唐子萱顾不得提醒老者,一个箭步冲过去,一只手死死钳住小偷的手腕,小偷“哎哟”一声,钱包掉在地上。正在看玉佩的老者一惊。冷不防从门外冲进来一个彪形大汉,二话不说对准唐子萱当胸一拳,把他打了个趔趄,一下子撞在老者胳膊肘上,小偷则趁机跑掉了。老者的胳膊被唐子萱这么一撞,手掌里的玉佩“叭”地摔在地上,碎了。
唐子萱被眼前的意外吓傻了。老者弯腰拣起钱包和玉佩,听见旁边的售货小姐“嘤嘤”哭了起来。“这可怎么得了?八百八十八元哪!”
老者嘘口气,连连对吓傻了的唐子萱大声道谢:
“小伙子!谢谢您。太谢谢了。”
唐子萱一时没反应过来,脑子乱糟糟的。八百八十八元!他不知该怎么办!
老者捡起钱包,从里面抽出两张百元大钞,递给呆在那里的唐子萱:
“小伙子!这是你的酬谢,太感谢你了,请你务必收下!”
唐子萱现在才反应过来了,他摇摇头,眼睛却死盯着那块摔碎的玉。
“老伯,您……这玉佩……”他结结巴巴地说,“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老者听明白了年轻人的意思,和蔼地说:“噢!不要紧,不要紧的。”他转身对仍在啜泣的售货小姐说:“小姐,不要哭了。这玉我买单。另外,请你把十二生肖的纪念币给我拿一套。”说罢,转过脸来对着一脸忧戚的年轻人说:“小伙子!您知道您帮了我多大的忙吗?我叫罗少清,刚从台湾回大陆探亲,皮夹里有我个人的一些重要证件和现金。特别是那些证件被偷,补办起来很麻烦的。所以,这酬金你一定要收下。”
唐子萱再次摇摇头。
“罗老伯,我叫唐子萱,是‘华夏石材’场的负责人。我们的门市部就在黄鹤楼脚下。”他固执地说:“我告诉您这些,不是嫌钱多少,是因我打碎了您的玉佩。钱我绝对不能要。您不要我赔那块玉佩,我已经十分感激了。对不起。”说完,稍稍躬了躬腰,转身走了。
罗少清目送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拐角处。转过身来对他的侄子说:“文惠,明天的行程怎么安排?我想到你父亲当年下放的山里走一走,看一看。叫上茜如吧,她在台湾就跟我说过要给我当导游的。”
罗文惠答应道:“伯父您放心,一切由我来安排。至于您跟大伯父的历史牵连我父亲的事,您也不要自责了。那都是历史造成的。一切都过去了。”
凌晨四点,一辆白色的“丰田”面包车驶出了省城。大约四个小时后,面包车驶离平川进入丘陵公路。这些由大湖山主脉延绵而至的丘陵和盆地,犹如排天的海啸巨浪向前推涌的碎浪,波浪起伏,山峦相连。汽车在丘陵的半山腰或平山头的水平线上行驶,正前方视野里时而显露出大湖山脉黛黑色山体轮廓。公路近旁,满坡碗口粗的小松树苍翠欲滴,越发衬托出苍穹下大湖山主峰的雄浑苍凉。进入上紫溪盆地,迎面一座山口,朝天裸露着两道褚红的山脊梁,山脊梁上寸草不生,沟壑纵横,宛如巨人力撼万钧的两条裸臂,这一带嶙峋古怪的红岩盆谷地貌是大湖山脉独一无二的景观;从这里再看大湖山主峰已是烟波缥缈了,而它的尾脉却是清晰可见。四月里,狭长而袤阔的上紫溪盆地满垅满垅的油菜花早开过了,黄里透青的油菜籽镶嵌在大片青翠葱笼灿黄了芒梢儿的麦绿间,近处的、远处烟霭朦胧的房舍村庄就座落在这一张印象派画毯的画面上,一直延绵到远处的山脚下;从上游丘陵脚下绕过来的河流在傍着公路流淌了几公里之后,拐过一个山嘴径往下游去了。罗茜如摇下挡风玻璃——她无法抗拒这片黑土地的诱惑。汽车在一段平坦的路面行驶,卧龙岭脚下一条横亘的大畈坡挡住了视线,看不见畈坡那边的村落,她知道现在自己最想看到的就是那座留有她太多记忆的爬满青藤的老屋,实际上她脑幕里已经异常清晰地再现了它的概貌,这个近乎荒唐的幻影一直躲藏在她灵魂深处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罗茜如又想起了叶蒿芙。
“她的坟墓上一定长满了蒿草,”罗茜如悲悯地想,“知青们离开农村时栽的茶树肯定有小松树高了,谁肯给一座孤坟培一锹土呢?当地人认为在孤坟野冢上动土是不吉利的。即便有人这么做了,那也一定是她远道而来的亲人。”
车内安静极了。大家互不说话,耳膜里只有车轮与砂石路面摩擦的“沙沙”声。在琵琶湖库区一段弯道,司机不耐烦地摁着喇叭,因为在它前面路中央大摇大摆地行驶着一辆载重卡车,车尾卷扬起一股巨大的沙尘,直扑后面的车窗而来。罗茜如赶紧摇上茶色玻璃。卡车终于慢吞吞地往路边靠了靠;两车交错,“丰田”呼地超前,车里的人都不满地扭过头瞄卡车上的人,他们的愤慨完全是由于卡车司机对后来者的蔑视和耍弄!
出于好奇,罗茜如也扭过头去看了。看到的情景几乎让她窒息过去:唐子萱竟然就坐在车上,坐在司机旁边的副驾驶位置上!车窗敞开着,穿着白色衬衣的唐子萱显得很随意地把一条胳膊肘斜搁在窗沿上,原先漂亮的分头剪掉了,又蓄起了好笑的小平头。他似乎很不在意地瞟了一眼超车的“丰田”,偏过脸跟司机说笑了一句什么,从他们得意的神情里茜如猜出那句话一定跟蔑视和嘲笑面包司机的愚蠢有关;她不知道他到山里干什么来了,看得出他有些兴奋,举手投足间的随意完全被一种粗野的乡俗沾染,便不由厌恶地微蹙了眉头。
罗少清对卡车司机的无礼显得相对宽容一些,两车交错时他只斜乜了一眼那个年轻粗俗的司机,依旧摆出正襟危坐的军人姿式,凝望飞纵即逝的景色。——这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地区,三十八年前,正是因了他罗少清骨子里的愚蠢和怯懦,才让人家揪住了老三的“尾巴”。而且就在这条崎岖不平的山道上,老三独自凄惶地雇了一辆毛驴板车亦步亦趋地投往下放地……哦,那时自己在干什么?罗少清努力梳理着纷乱的思绪……罗少清眼睛直直地凝望着窗外,映入眼帘的景物充其量是沿途一些山川的轮廓而已,并没有真正的欣赏意义。
罗茜如似乎觉察出二伯父茫然空洞的眼神,默然无语。
进入戴紫山的壶形山口,“丰田”停在一块平缓坡地。众人下得车来,茜如自告奋勇当起了导游。在一片开阔地,她指着满枝青果累累的野李子树讲父亲带着他们姐弟打乌梅的往事,指着栎树蔸下长出的一种金黄色帽状菌蕈,说“黄丝菌”味美鲜嫩,是戴紫山独有的特产;罗少弼住过的茅屋只剩下颓垣残壁,小屋后边的泉水坑里丛生着茂密的青草……罗少清拿一根小棍拨开草丛,一只寸长的四脚蜥蜴“倏忽”从潮湿的草丛里爬出来,惹得众人一场虚惊。初夏的太阳炙烤得人有点儿透不过气儿来,山谷里湿润的空气里悬混了淡淡的草木馥香,远处的山腰有一条白色的雾带渐渐淡化开去,最后只剩下一缕缕柱状白烟袅袅升腾……罗少清一边听侄女讲故事,一边兴致勃勃地朝四周了望,迎着太阳的光芒,他甚至看得见大气中飘浮的薄薄一层淡蓝色烟霭。山里的风景暂时让他忘掉了对老三的愧疚。
看来这一带环境不错,只可惜水源少了一些;再有,刚才大卡车开过去的对面山脚峡谷口,好像办起了一个露天石料场,不时有机器钻眼放炮的“隆隆”声打远处传过来,被火药炸开的石头极不协调的裸露在两座山峰脚下。他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被称做小指山的山势陡峭,它对面的大指山主峰巍峨雄峙,巉岩险峻,北麓山腰以下坡势相对平缓,近五百米的山脉几乎是平缓的倾泻下来。罗茜如在旁边也注意到了这道山梁,脑子里冒出一个绝好的主意。
“这条山臂坡缓绵延,从半山腰到我们站的这个位置,”她挥舞手臂在半空中划了个滑翔动作,“顺着山势修一条冬季滑雪道再好不过了。然后,那里——,从天桥山的夏冰洞凿一条山渠把暗河的水抬引上来,就在我们站的谷口盆地修建一座欧式风情的分时度假山庄,夏日消暑,秋赏红叶,冬季观雪滑雪,”她调皮地看着罗少清,“伯父!我要是您,就来山里投资,国内的旅游业正是火候哩。”
“你这是指点江山,书生意气!”文惠笑着批驳道。“国家能划拨土地所有权给私人吗?既然没有土地使用权,那不等于瞎忙活吗?退一步讲,取得了土地使用权,那也得多少钱往里砸呀?”
罗少清沉吟片刻,点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