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充满矛盾、充斥着谎言、仇恨和冷漠的世界上,我曾一度完全不想再生存,我轻视自己的存在,毁坏自己的身体,现在我总算好转了些。虽然我不幸,但最不幸的是用不幸来美化自己的生活;虽然我生存得没价值——微不足道,但最微不足道的是做生活的奴隶。
滴——嗒……时钟敲着子夜的音响,它催我睡觉,然而睡神却没有唤来。我还没有倦意,在这万籁俱静的深夜,时钟无情的冷漠的滴嗒着,——它在冷冷地向人们报告分秒的逝去……
每一响都标志着生命缩短了一秒钟,标志着大自然赋予每人生命的一瞬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时钟是不会停歇的,而人的生命却有停止的一天。怎样生活才能使生命的每一响都是有力的呢?如果有人问我自己,我只能回答,我的生命的音响是微弱的。我能肯定:忠诚走过的路也属于开拓者之路。我是忠实于自己的所爱的。
滴——嗒……每一个人都在这滴嗒声中迈向坟墓,身躯也将在墓中腐烂发臭,大自然把人投入这个世界,又把他拖离世界;如此而已——庸庸碌碌者将随生命的了结一切都销声匿迹,而事业留存者,他们还有时刻——对他们生活作出评价的严峻时刻将接踵而至。只有两种生活方式:腐烂和燃烧。我相信你的生命在燃烧。胆小鬼和贪婪之徒选择前者,勇敢和慷慨无私的人选择后者,每一个热爱美的人都清楚伟大寓于何处。
唐子萱
一九八一年十月四日
“呸!他竟敢把他们肮脏的私情描述得如此高尚!”卢西鸿狠狠“啐”了一口痰,紧皱了眉头,想:而我,多么傻啊!听凭这一对狗男女在我眼皮子底下调情而毫无察觉;这种事对一个血性男人是多大的耻辱哇!他愤怒地攥紧了信笺,尔后恶狠狠地把它们抛到地上,抬脚碾踩了几下。他已经不再需要对妻子做任何解释了。
“那就走着瞧!”脸上挂起一缕冷笑,他从牙齿缝儿里挤出几个字来。这当口的卢西鸿颇像一头被斗牛士手里的红布激怒又找不着对手的公牛,怒气冲冲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随后爬上一只高脚凳,伸手抓扯过挂在墙上的“鸳鸯戏水”镜框,使劲一拽,听到玻璃镜掉到地上摔碎发出“咣刺——喇喇”的裂响,他解恨地一咧嘴,从高凳上蹦下来;接着,他毫不费力地撬开了妻子从娘家带过来盛放衣物的一只红漆木箱。在一堆旧衣物下面他找到了一匝五、六封发自上紫溪的信件,它们用一根牛皮筋仔细地捆扎在一起。他充满醋意地把内容物全都抖落在桌上,一张男人的全身照片从旧纸堆里滑掉出来。卢西鸿警惕又兴奋地睁大眼睛。他把它从纸堆里捡起来,举到脸前久久注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男人的脸!——如果不是此情此景,他卢西鸿一定会为照片上的人、照片的摄影技巧鼓掌叫好。这张脸被那个在长江大桥桥墩下摆摊混饭的混帐家伙弄出一副志存高远又藐视一切的傲慢模样儿:紧抿着的薄嘴唇透出一种坚毅,让人既痛恨又讨厌;似很随意地他倚靠在轮渡扶舷上,背景衬托出这座内陆城市久负盛名的晴川饭店,浊黄如缎的江面行驶着几艘吃水很深的货轮……总之,对手眼睛里闪烁的自信,对他卢西鸿是一种莫大的嘲讽!
怒火,嫉妒,仇恨……所有能够燃起复仇烈焰的恶魔仿佛都在瞬息绑束在一起等待爆发。出乎意料的,这些恶魔的主人此刻反倒格外冷静下来。他命令自己进一步寻找对方致命的弱点,就像恭太和他的朝臣设计骗知了尼德兰国王子西格弗里背部的秘密,再伺机刺杀了西格弗里德国中世纪英雄叙事诗《尼伯龙根之歌》中,勇士西格弗里王子,早年曾杀死过毒龙,用龙血沐浴,全身皮肤成为坚甲一样,刀枪不入。只因在沐浴时,有一片菩提叶落在他的背部,没有沾到龙血,这就给他留下了一处可以致命的地方。一样,找到了敌人没有沾到龙血的背部要害,他就会毫不迟疑地把毒药涂满枪矛,然后狠狠地掷过去。——这个被菩提叶盖住的地方终于被他找到了:婚外情!婚外情的绝妙注脚是一个已婚女人跟一个婚前男子的畸形恋情!哈!在崇尚最完美最高尚道德风尚的人们面前,婚外情——无疑是一剂最好的兴奋药,人们可以从正义的渠道抨击它,诋毁它,羞辱它,让它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藏身……人们宁愿把堕胎殉道的少女墓石上的雾瘴怨魂看做圣女头顶的绚烂光环,而决不肯向那些胆敢越雷池半步的俗食男女施舍一丁点儿怜悯。接下来,它所受到的格外关注将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
卢西鸿猜透了公众的心理。
睡意全消!他又骑车出去了一趟。在小城近郊一个僻静的复印店里,他付了每张纸五分钱的复印费,把唐子萱写给罗茜如的信件统统复印下来,然后把复印件塞进一只大牛皮纸邮袋,连同那一张照片,一古脑儿邮给了唐子萱的顶头上司黎瑞扬——至于那些原件嘛,他把它们藏到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做完手头的活儿,他强迫自己睡了两个钟头,便起身到部里去了。傍黑时分,他喝得酩酊大醉,踉踉跄跄摸回自家门口,房间里透出的灯光把他的酒性吓退了一半儿。
“呃……你……茜如……”他舌根僵直,惊愕地盯着妻子。
“怎么?!”罗茜如直板地坐在写字台前的藤皮椅里,手心里把玩着被丈夫撬坏了的小锁,眼也不抬,冷冷地说。
卢西鸿打了个激灵,妻子的表情唤起了尘封在记忆深处二人初次相识时的情景。当着唐子萱的面儿,她也是用这种冷傲的眼神儿瞥了他一眼就迅速移开了,所不同的是那时候这双眼睛里并没有包罗这么多的怨恨……
卢西鸿痛苦地想。
“你……回来了吗?”他一时不知所措,语无伦次地说。
“大伯父病逝了,”罗茜如冷冰冰地说,“他的死对你是一种解脱。”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拿眼斜瞄着她。
“难道不是么?”罗茜如轻蔑的一牵嘴角,“以前部里每次填报政审表,你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你战战兢兢的表情从来都没有逃脱过我的眼睛。每一次我都暗暗地替自己难过,唯恐罗氏家族复杂的社会关系葬送了你的大好前程……”她的声调有些哽咽,“大伯父死了,追随他信仰的天主去了。一个形骸消亡的国民党上校,他还会对谁产生负面影响呢?!”
“我从来不曾那么想过。你这是胡搅蛮缠,转移视线!”卢西鸿哼叽一声,尖刻地说。
罗茜如停了一会儿,接过他的话题,说:
“想不到你会私拆我的信,你不认为这么做很卑鄙吗?”
“这个……我倒没有想过。”他承认说。“你在这场游戏里扮演了什么角色,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罗茜如头也不抬,仍旧抚弄那把小锁。
“我们的婚姻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她脸无表情地说,“——当然,我的幼稚、彷徨,还有过份的热情,都导致了今天的悲剧。这也是我最不能原谅我自己的。”
“咄!”卢西鸿阴阳怪气儿的反讥一句:“照你所说,我倒成了这场婚姻的第三者?!”他愤愤不平地大声嚷道。
“信呢?你把那些信弄到哪里去了?”她问他。
“咄——”这回轮到卢西鸿得意了,他转攻为守:“不错!我把它们藏到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难道,那些东西比我更重要?”
罗茜如不理会他的责问,说:“我也曾经不止一次的想到过挽救我们的婚姻。只是我所做的一切努力你都视而不见、无动于衷罢了。你的大男子主义蒙上了你的双眼,小农意识使你从骨子里把女人看做挂在男人裤腰带上的玩物。是的,你现在终于承认了,那些信对我很重要,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还有,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我都要说,至少它证明在这个世界上我和他彼此爱过,真诚地爱过。”
“无耻的女人!”卢西鸿忍不住骂道。“你说!是你在玩弄他,还是他在玩弄你?!”
她停止了手里的转动,把小锁扔到桌子上,站起来,直视着卢西鸿的脸。“爱情什么时候爆发,在某一类人那里也许永远理解不了。你同那些需要往脸上贴金的男人是一路货色!他们需要的是温驯贤良、混混沌沌过日子的女人,他们没有也不需要对爱情的反思,所要的只是供他们发泄情欲的婆娘!”
卢西鸿安静地听妻子把话说完,脸上浮现一缕嘲讽:“说得好!精辟!不过——,一个结过婚的女人,你以为人家会要你?唐子萱这个人我太了解了。一切男人身上的坏习气——傲慢,固执,愚蠢,他统统都有。不信?你冷静下来好好回想一下,他写给你的那些话语气多么刻薄!最重要的是,你们不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他显然击中了她的要害,她呻吟了一声。
“你说得对,是我制造了这种不平等。”她近乎虚弱地说。她此时不想说出来的是,是她亲手制造了这种爱情的不平等;如果时光倒流,她在爱情这个严肃的问题上会更趋成熟一些。在爱情这架机器的传送带上,她过早地不合时宜地撒开了紧扣命运之环的手,而唐子萱懦怯暧昧的态度又让她万分痛苦,以致于她对他的勇敢和爱情产生了怀疑。
她恨他!
于是她不再说话。卢西鸿从妻子疲惫的神情里窥见了她人性的弱点,不禁有些得意。“你现在想听听他写给你的情书吗?九月十五日,他写道:‘……照片我翻找过了,无奈这些年我保管不善,都已失落,现只有剥落褪色的寄来一张,万莫见怪(近照都是愁眉苦脸),它让你研究一种脸谱不是很狡黠的吗(原谅我说的不当)?’”——哦,还有,他继续背诵道:“‘如果我们不顾一切地去补救,不是重重地捶击了另外两颗心么……我们会心安理得地去生活么?哦不!那样的话,虞丹兰会毁掉……’——注意!他关心的是虞丹兰会毁掉,而不是你罗茜如会怎么怎么样!”卢西鸿把脸隐藏在台灯的阴影里,毫不顾惜妻子的难堪,“说到这里,我甚至怀疑这一切全是你一人挑惹起的呢!人家唐子萱至少还存有一点儿道德良心……噢!你不要把一切看得太过单纯。你以为你是什么?告诉你,对于任何一个自视清高的女人,在我眼里都不过是剃头匠的荡刀布!同样,你视若珍宝的那些所谓的爱情,充其量只是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心血来潮的产物。茜如,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吧!回到我身边来,我会很好的待见你,我的事业需要你,我俩携手肯定会给我的事业带来飞黄腾达的机遇……”
说到末尾,他的眼里竟然闪出几点泪花,脸上流露出哀伤。
“你的教诲结束了没有?”罗茜如紧皱了眉头,厌恶地盯着丈夫过于激动一张一翕的嘴巴,打断他。说着起身走到屋角,拿起扫帚,把地上的一堆碎玻璃扫进撮萁。就在她弯腰的同时,她感觉到了腹内胎儿一阵躁动。
惶惑了一两秒钟,她不禁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