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风暴来临之前,似乎已经酝酿很久了。1981年第1号台风在西北太平洋面上生成的时候,只用它的尾巴轻扫了一下江城。开始两天有点儿闷热,十月的天儿竟有似小阳春,凌晨的最低温度只有18℃,但白天气温一下子就飚升到了28℃,昼夜温度差达到了10℃。
热的那天是礼拜天。冯写樵正陪着夫人姜铭维在远离省城七、八十公里的一座卫星小城市郊看房子。这里是一片新开发的区域,据说过去从这座城市走出去的华人很多成了富翁,这个吸收侨资新建的“明月松溪居”在远离省级公路两公里一处群山环抱的山坡凹里,十来幢欧式小洋楼傍依山势而建,掩映在四季常青的小松林间。小洋楼主体清一色的白色,蓝色坡顶,地下一层,地上三层。地下为车库,底层是客厅、工人房、带卫生间卧室,二层白色廊柱环绕的是家庭酒吧和楼层花园,顶层有三个带卫生间的卧室和大客厅,外加阔大的走廊式露台。此宅主人是旅法画家姜鸽。按计划,姜鸽最迟将在年底到法国留学研修西洋画并定居在那里——事实上,她在陪父母到戴紫山兜了一圈儿风之后就出国走了,偌大一份产业需人照料,于是冯写樵夫妇决定定期前来看一看,在大房子里住上一两天,但一切行踪都是秘密的,夫妇二人不想有人利用冯写樵省革命委员会主任的身份,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
夫妇俩打算在乡下住上一天散散心。近来冯写樵的头发掉得更厉害了。原本从左鬓角梳掩过来的一络长发还勉强可以遮蔽住秃顶部分的,前些日子它们似乎不理解主人的苦衷,争先恐后的“自由”了。对着镜子里容光焕发的秃顶,冯写樵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他心里很烦。他已经违心地执行了中央的文件精神,把本省在“文革”中被打倒的“牛鬼蛇神”的“冤假错案”全部平了反,紧接着又摘掉了几十万地主富农分子的帽子。隔着一扇落地窗站在三层大露台后面,远眺满目青山,冯写樵心底翻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的凄惶。一想到要跟那些以前被自己整过、审过、打倒过、现在又被恢复了职务的人坐在一条板凳上议政——这可能还是最好的下场,他不禁打了个寒噤。露台上的女人丝毫没有觉察丈夫的阴郁,兴致盎然地斜躺在一张做工考究的沙滩椅上。女人的心态似乎永远琢磨不透。不知是他冯写樵大半辈子在腥风血雨的政治漩涡中摔打惯了,还是在过于严肃的官场看惯了素男贞女,现在他看姜铭维时觉得她有了一些十分可笑的婴儿化倾向:由她出面布置的房间多处流露了这种幼稚。她躺在意大利浅绿皮椅上,皮椅的左右肩岬处各伸出一只洁白漂亮的拇指状饰物,指间似很随意地嵌放了一只醒目黄色靠垫。——甚至,连那幅幽禁多年的外国佬的油画《晚钟》,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偷偷悬挂在小卧室的墙壁上了——女人的顽劣和审美情趣的幼稚让男人啼笑皆非——或许,小市民出身的姜铭维,仅仅是被五颜六色的东西所吸引,骨子里对宗教图画的膜拜也仅囿限于此呢!
姜铭维一边轻松地摇晃着沙滩椅,一边漫无边际地欣赏远山的景致。山坳里没有风,又静又闷的空气里散发着郁淡的松脂香,在松脂香里她嗅出了一缕朝鲜雀舌栀子香,后者是从大露台女儿墙裙的花坛里飘出的。她的肚皮上搁着一张昨日的报纸,上面登载有一则有关厄尔尼诺就要到来的消息。“秘鲁人……”一弛一张的呼吸并不妨碍她胡思乱想,“秘鲁人把厄尔尼诺譬做基督的孩子——亏他们想得出来!难道基督的孩子——那个被称做圣婴的孩子就是顽皮的象征吗?”禁不住笑了一下,握报纸的手也跟着颤抖了一下;在神经科敲边鼓多年,连她自己也觉察不到她的某些动作里沾染上了不少诸如神经质之类的坏毛病,譬如耸肩啦、扭抓手指啦等等小动作,尤其习惯了张开五指做一些夸张性的肢体动作。她伸出一只脚,拿脚尖抵住地面,停顿下摇晃,依旧仰着头对露台后面的男人说,“你说!强风暴真的会刮到内陆来?”
露台后面没有回应,冯写樵早已离开站的地方,回到大客厅里去了。室外已经起风了,天空翻卷起乌云,一些乌云在天边堆积形成大片灰黑色臃肿高耸的云层,暴风雨真的要来了!
姜铭维在天空炸响第一个响雷之前仓忙逃回了客厅,冯写樵蜷缩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她知道他是在假寐。忽然,他睁开眼睛跳起来,“我必须回去!马上!”他喊道。
姜铭维惊诧的大张了嘴巴。
“你……疯了?”
她转脸望着屋外的瓢泼大雨。
“这种鬼天气!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司机可不敢保证你冯大主任的身家安全。”
“我有一种要出事的预感,”冯写樵颓丧地坐回沙发里,哀声叹气,央求道:“雨一停,我们立刻赶回去!”
“什么事让你心神不宁?”女人讥讽道:“缺了你,地球照样转。”
冯写樵焦灼地站起,又坐下;两眼发呆发直盯着窗外的大雨。天色一瞬间黑了下来,刚才还是明亮的天空黑得如同倒扣的锅底,竟伸手不见五指,更大的雨水伴随着电闪雷鸣倾泼向大地。冯写樵摸索着去摁墙上的开关,停电了,山里跟外界的通讯也中断了。姜铭维开了近两个小时的车,早累了,雨又下得这么大,冯写樵一时间没了主意。
黑下来的天空一直持续到了晚上,大雨在次日中午停歇下来;姜铭维从车库里开出主任大人的专用小红旗轿车,不到两个小时他们就赶回了省城。冯写樵让姜铭维把车径直开到省革委大楼前;掏出钥匙开门,他惊讶地发现主任室的门竟然未锁,轻手一推就开了,革命委员会包括几个副主任在内的头头都坐在那里等他。没有经过他本人的允许,他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一定是那个可恶的秘书擅自做主干的好事!有些愠怒的他不易觉察地皱皱眉头,拎着黑皮公文包,步伐稳健地走到宽绰的橡木桌后边坐下。
显然发生了什么大事件。众人看见他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精神不由的一振。眼光齐刷刷地投向他。
“主任——”一个副主任小心翼翼地开口说,“出大事了……”
冯写樵“倏”地挺直腰,双眼斜盯着躺在桌上的一份情况汇总,警觉地支楞起一只耳朵。
“昨今一场暴风雨造成仿古一条街鼓楼商场坍塌,当场死亡二十人、一百多人受伤,其中五人伤势严重,直接经济损失过亿元……”冯写樵粗暴地打断他,“救灾领导班子谁在负责?”
“我。”一个分管城建的副主任站起来,“当时全城停水停电,通讯信号不畅,我们没能和您联系上。受伤人员都及时送往医院救治了,消防队出动得也很及时,救灾过程中楼房再次发生坍塌,牺牲了二十三个消防队员。目前,坍塌事故中死亡的人员都送到了殡仪馆。”
“够了!”冯写樵“嚯”地站起来,脸色铁青。把一直捏在手里的情况汇总“啪”地摔到桌上,冲众人吼道:“还愣在这里干吗!去医院!”
处理完这桩棘手的事情,冯写樵就接到手下密报,称有个报社的记者在鼓楼商场坍塌事件发生后,一直都在出事现场——殡仪馆——医院几处转悠,并写了一份长达一万多字的内参。内参用了一个足以致他冯某人于死地的关键词:豆腐渣工程。最有力的证据,是总面积一万平米的商场坍塌的三层大楼自二层以上,承重体的主楼墙体全都是空心夹层……三楼楼板突然断裂砸断二楼楼板,根据国家标准,浇铸这些一级板梁水泥标号不应低于425号,楼板浇铸应有直径五毫米或者更粗型号的钢筋。出事现场坍塌的楼板水泥标号为390号、钢筋为五毫米属没有韧性的“素混凝土”板,另外,板梁所含的沙浆偏多,石头偏少,各种尺寸的石块缺少应有的比例,这也使楼板成了只能抗压不能抗折的“非钢性”摆设!那个可恶的家伙还不知从哪里弄到了鼓楼商场峻工后城建监理、消防部门并没有按常规验收合格就匆忙投入使用的确凿证据,高度怀疑大楼承建背后的猫腻……矛头直指该立项的始作俑者省革委。内参还列举了有关气象上的一组数据强化他的论点,说,今年的第1号台风在沿海登陆后,受到粗糙不平的地面摩擦影响,同时得不到水汽补充能量,风力便大大减小,进入内陆省境内时,已降为风力小于八级的热带低压中心,台风眼区外的空气向低压中心旋进,挟带着大量来自海洋上高温高湿的空气,从而带来倾盆暴雨。也就是说,出事当天的暴雨并不重要,风力小得连热带风暴都算不上的热带低压更不必提,记者所要提请中央高层重视的乃是“人祸”——导致国家和人民生命财产损失过亿元的“人祸”!言下之意很明确,“文革”中发迹的大大小小仍身居要位的冯写樵们利用党和人民赋予的权力,热衷于搞官僚主义、形式主义那一套捞取政绩,不惜投入巨额资金搞一个跟人民温饱毫不相干的仿古一条街,豆腐渣工程,造成大量人员伤亡,直接经济损失过亿!
自知末日来临的冯大主任虽说惶恐不安,但仍心存一丝侥幸,当初建造仿古一条街虽说是他冯写樵拍板定夺,但也拿到省革命委员会集体讨论通过。既然内参没有抓住他冯某人腐败的任何把柄,他就还是冯写樵,远不是那帮单靠造反起家的人可比的。内参事件过去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早晨,冯写樵像往常一样腋下夹着公文包,衣着笔挺地从轿车上下来,在省革委大楼门厅里看到了两张陌生面孔,他们走上前拦住他的去路。“冯主任,”其中一个中年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墨绿色塑皮小本,打开,亮给他看。“这次跟我们去中央述职,省里的工作暂时移交给罗少弼同志代理!”中年男人说着,冲离他们不远的楼外停着的一辆蓝鸟车招招手,车门打开处走下罗少弼。
中年男人没有说明新来的“代理者”究竟要“代理”他行使什么样的职务。他不敢问。问了,人家也不会说。中年男人的潜台词实在太聪明了,绝望中又让他隐隐看出一缕希望。
罗少弼蓄起了一层浅浅的头发,仍旧穿着大女儿丽娜几年前给他买的柞蚕丝短袖,只是老农式的大摆脚裤换成了跟城市相符的藏青色西裤,裤缝线熨得笔挺。罗少弼先冲他伸过手来,面带胜利者的微笑——至少他冯写樵还不至于傻到以为那是一类友好的表示,人家把他卖了,还傻呼呼地帮着数钱!
“我总得给少弼同志交待一下工作吧,”他说,腾出一只手把原先夹在腋下的公文包拿过来,转换到另一边胳肢窝下,巧妙地躲开了对方伸过来的手。
旁边的中年男人脸无表情地盯着他,冷冷地说:
“交待工作就不必了。冯主任,请上车。”
那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冯写樵迟疑了一、二秒钟,脑子里立刻冒出了“软禁”或者比这更严重的字眼,下意识地扭过头去朝大院左右顾盼一遍,偌大的大院空荡荡的见不到一个他熟悉的人影儿,连原来总在楼下候着他的专车和司机此时也不见了踪影!他在心里哀叹一声,一言不发转身钻进了专为他准备的蓝鸟轿车。
姜铭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丈夫已经两天没有消息了,电话一直联系不上,连冯写樵的司机也躲着不露面了。
女人忽然也有了一种要出事的预感:省革委的一些同事们只知道冯主任到中央开会去了,什么时候走的、会议开多长时间他们一概不知。但是后来有人说,看见有两个中纪委的人左右架着冯主任从电梯里出来,然后上了一辆停在院子里的“蓝鸟”车。
冯写樵被中纪委“双规”的消息,一个星期以后得到了证实。姜铭维听了这个坏消息好久没有说话,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开始紧张地处理男人锁在保险柜里的东西。柜里有九本定期存折、有偿债券、金银首饰和“明月松溪居”别墅房屋产权证等等,她把一些不值钱的金银首饰和冯写樵以前获得的战斗勋章、奖章奖状还有她的多年来获得的先进工作者荣誉证书依然放回保险柜,照原样儿摆好,然后把那些存折债券产权证用防水油布包好,塞进厨房抽油烟机旋盖里。做完这一切,她不露声色的仍旧到医务科上班,好像老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她要给外界一个平安无事的印象,堵住那些乱嚼舌头人的嘴。
两天后的一个早晨,姜铭维家里突然闯进四个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