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弄错的话,就是姜鸽下乡的那个仓湾喽?”冯写樵微笑着说,“你就是姜鸽的小房东吧?”
唐子萱不好意思地笑笑。
“姜鸽下乡的最初几个月在我家住过,那时大队茶场给知青住的宿舍还没盖好。”
“这就对了。”冯写樵直视着年轻人的脸,说,“姜鸽以前跟我和她妈妈提起过你们乡下的情况。她最近到黄山写生去了。噢,你母亲是不是叫何雨寒,河南人?”
“是。”唐子萱眼睛瞧着地面,轻声答道,“我妈是从河南逃荒过来的。”
唐子萱猛然警觉到自己说的废话,赶紧打住。还好,冯写樵并没有嫌他啰嗦的意思,反而饶有兴趣地听着,唐子萱心里一阵感动。看到年轻人突然停住了,冯主任又主动问起了唐子萱的父亲、兄弟、家境……在唐子萱叙说的时候他并不插言,更像一个亲近的长者垂询顾怜地听着,时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有一点可以肯定,姜鸽在跟她父母说乡下情况时,并没有说出何雨寒和她儿子的更多的细节,也就是乡下的风光趣闻而已。而唐子萱也刻意隐瞒了自己的身世,这些陈年旧帐说出来毕竟不光彩。况且……况且那个他从来没谋过面的父亲据说现在也是一个大官儿了,说不定跟眼前的这位冯主任私下里还有些什么交情……虽然何雨寒对前夫的名字讳莫如深,唐子萱也不敢去多问;但偶尔也知晓了一些自己的身世,对生父的仇恨和对母亲的怜悯深埋在他幼小和渐趋成熟的心里,竟慢慢地滋生出一颗可怕的毒瘤。他从不向人吐露他的心思,包括他同母异父的兄弟子愚——跟罗茜如说的那次例外,而且跟罗茜如说过之后,他还后悔了好几天!他拼尽全部力气砍柴、不理睬任何人……或者跟比他强悍的人打了一架败下阵来……总之在一切痛苦无处宣泄的时候,便独自摸进幽深的老林子,躺在阴湿的草坡上,回味咀嚼儿时的往事,不断地用仇恨去滋养那颗毒瘤,培固它,幻想它在遭遇它的仇人的关键时刻会自发迸裂开来,拿毒瘤炸散的碎片包围掉吞噬掉他的仇人,彻底摧毁他为人父、为人夫的廉耻,绝不给那人一丁点儿喘息的机会;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已经蓄积了足够大的能量……他的思绪瞬间就这么滑向了十分危险的方向,表面上他仍保持着冷静的模样,心里却在想着两件事:爱情和仇恨。爱情像一根强有力的绞索,扭曲了多少美丽而痛苦的面孔,绞碎了多少颗自尊爱恋的心,让它们坠向愤怒、绝望的深渊,爱情的借口让那些伪君子高高地站在人生最辉煌的顶端,冷眼瞧着那些可怜的人儿摔坠下渊底的瞬间划出的一条微弱暗淡的抛物线……他和他母亲原本应该拥有的东西,已经化成了抛物线远端的一缕儿残烟;在冯写樵豪华的客厅里呆的越久,环境的反差带给他的刺激也越深,他本人也越加不安。几分钟后,理智重新控制了刚才委屈的希望倾诉的冲动,一任他冷汗淋漓地把一匹桀傲不羁的野马强行套进理智的缧绁中。大致说完家庭情况,他发现自己已经虚弱不堪了。幸好,冯写樵只是安祥地听着,并未留意到年轻人微微发颤的手和发白的脸颊。
“你在农村有没有谈对象?”他关切地问。
唐子萱现在已经不再去想编织谎言了。因而他老老实实地答道:
“家里给我介绍有一个对象,当过大队团支部书记。姜鸽认识的。”
“那不行!”冯写樵粗暴地打断他:“必须处理掉。”
唐子萱茫然地摇摇头。他私下里不止一百次想过这个问题,假若能够还给他一个自由的男儿身,他宁愿付出一辈子独身的代价。他母亲何雨寒、父亲唐树声在对待普通农家跟大队干部家族联姻这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上,竟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卑微而不可掩饰的喜悦,这种联姻在封闭的乡下无疑具有相当大的震撼力和乡人们望尘莫及的荣耀……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本来就自卑的、缺乏信心的灵魂额外承受到一种不可抹去的羞辱。
“这件事情很棘手,”冯写樵把脸转向组织部长,“能否考虑一个稳妥的办法处理它。涉及恋爱结婚方面的问题很复杂,社会影响面也很大。前不久省直机关出了几起类似事件,闹得整个机关不得安宁。”他不无惋惜地说,“有一个很有前途的年轻干部,他的农村对象在集体宿舍摸电灯头自杀,闹得一塌糊涂。这样的事教训太深刻,不能不引起我们的重视!那么,你——”他犀利的目光直射在青年脸上,“你能保证你的农村对象不胡搅蛮缠?把一个农业户口的女孩子迁进城转户口、安排工作倒也不是一件难事,问题的关键在于你们之间般配吗?有感情基础吗?一个党的省直机关大院,将来如果弄得鸡飞狗跳是不行的!”
郝译也紧盯着唐子萱的脸一言不发。他知道如何把握时机,在这种场合他从不插嘴。果然,冯写樵下面的话来得更直截:
“那女孩子现在的身份是‘地带工’吧?惟一的办法是提拔她当国家干部!但如果她得陇望蜀怎么办?我看还是由你自己提出来,快刀斩乱麻,提拔当干部是迫不得已的下策。”
唐子萱痛苦地低下了头,喃喃道:
“我不知道……”
“不行啊,年轻人。”冯写樵紧盯着面露难色的青年,“党和人民培养了你这么多年,你的知识和才华不是私有财产。我个人和郝部长希望你留下来在我的秘书处工作。剩下的事情由郝部长出面去处理。”
唐子萱感到一阵惶惑和惊喜。他不知道怎样改变自己的初衷去迎合唾手可得的机遇。只要他一松口,城市,地位,荣誉……一切的一切他都会拥有。许多人毕生奋斗尚不可得的东西,只需他一伸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他呆坐着,思想分成两支纵队,朝截然相反的方向各自驰骋。每支纵队都竭力释放出致命的干扰素去干扰对方,这一边刚刚占了上风,另一边又像一只带钩爪的大锚把它牢牢攫紧,拼命往外拽。纷至沓来的欲念像潘多拉魔盒钻出来的魍魉,包围他,诱惑他,彼此撕噬他的灵魂……他艰难地嗫嚅着,连自己也弄不清究竟说了些什么;那个声音仿佛是从人家胸膛里振荡发出的,他努力去辨清它们。最后,思绪清晰了一些,他像其它两个旁观者样,终于弄明白了那些不太连贯的话语:
“我的父母……我不想……在组织面前撒谎。”
此话复出,他明显地看出了冯写樵的失望、郝译的愤怒。他知道那些话触怒了两位大人物。他们曾经像对待亲儿子一样看待他,提携他,设身处地地为他的前途着想。愧疚啃噬着他的心,短暂的懊悔和惊慌之后,他反而镇定下来,重新把握住企图溜走的一丝勇气;尽管他不爱他的女友,但也不能按照大人物为他筹划的轨迹去做,至少他不想背叛世俗强加在他头上的道德,他恪守它们只是想要维持父母做人的尊严!
冯写樵阴沉着脸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年轻人的偏拗愚顽是他始料不及的。他眼睛盯着地面,沉吟道:
“老郝,你先回去。这个唐子萱让他留下来冷静想一想。”
郝译知趣地站起身,他清楚冯写樵还未完全放弃挽留唐子萱的打算。最迟明天早上,他就可以知道这边的确切消息了。冯主任亲自挑选的贴身秘书,他郝译却不能够征服他,这不能不说是他前期工作的失误。或许,当初考察唐子萱就是一个错误。他恼羞地瞟一眼那个不识抬举的乡巴佬,就他把持的人事枢纽而言,趋之若鹜的人多着呢,并不为失掉一个唐子萱而惋惜。心里冷笑着,碍于冯主任的暧昧态度,郝译强忍住心头的不快,走到唐子萱背后,拍拍他的肩,一语双关地说:
“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好自为之吧。”
“你应该理解我的苦心,”郝译走后,冯写樵的表情变得更加不可捉摸了。他显得有些焦躁,说话的语气仍十分冷静。“我很忙。一个小时以后还有一个重要会议,所以,只能给你半个小时考虑决定。”
唐子萱心里很乱。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咚咚”地跳,一个声音在召唤他:“抓住!快抓住命运之环!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恩赐呀!你风华正茂,难道不想事业有成、官爵加身吗!你羡慕一名不文的教书匠,画家,抑或将来当一名穷作家,出版一两本称得上小说画册之类的小册子,鞭笞社会的丑恶、颂扬人性的善良、爱情的崇高……许多文人墨客奋斗经年也未曾摘取缪斯的桂冠呢,你相信你能够获取么!音乐家在他的王国悲怆欢泣,画家在大自然里陶醉冶炼,作家在善与恶的分界岭磨砺他们的笔刃……,你,一个微不挂齿的小人物,敢肯定: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你当初的选择无怨无悔吗?!”
他试图列举一切可能让他动摇的理由去说服自己。这时冷不防一个苍老颤抖的声音在跟他说话:
“山娃子——”
猛地听见喊他的乳名儿,唐子萱吓了一跳;他满腹狐疑地望着冯写樵伫立窗前的背影,确信那声带略显嘶哑的声音是从冯主任喉管里发出的。令人费解的是,冯写樵完全失掉了刚才在郝译面前的矜持庄重。“你不用奇怪我怎么知道你的乳名。我希望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医生说我脑动脉Ⅱ级硬化……心脏也不好,你能原谅我吗?因为……因为……我是你的……生身父亲!”
唐子萱不啻于听到一声炸雷。触电般的僵直了身子,他怔怔地望着冯写樵肥胖笨拙的背影,二十多年来经受的委屈一下子翻涌上心头,突兀而至的血缘亲情几乎击得他头晕目眩。他想哭,却没有眼泪;唯有那颗屈辱浇灌的毒瘤“砰”然炸裂开来。
他有一种被人戏弄的感觉!其实,仔细一想,选拔一个微不足道的秘书,根本用不着堂堂的省革委会主任亲自接见,或者说……考察!
“不!”死寂般的沉默过后,他突然从胸膛里爆发出一声愤忿的叫喊。“我的父亲叫唐树声。你!不是我的父亲,不配做我的父亲!不配……”
他紧攥拳头,脸形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他不顾一切地吼着,把一切想得出来的脏话一古脑儿掷向那个自称是他生身父亲的人,完全忘记了楼上的女人……
冯写樵气得浑身发抖,还没有人敢用这种口吻跟他说话!
沉重叹息一声,他摇摇头,用因为羞恼而压低了的嗓音重重地训斥敢于在他面前撒野的小子:
“你呀!老一辈的恩怨你们不懂。难道你母亲从小一直这么教你,在你心底撒埋下仇恨种子?唉——,这样很可怕,年轻气盛,怎样才肯安静下来!”
唐子萱“嚯”地站起来,轻蔑地一撇嘴:
“您以为我会乞求您的怜悯吗!尊贵的主任大人。我发过誓,即使沦为阶下囚,也不会跪伏在权位的脚下,让我、我的母亲的脊梁骨被人家像狗一样地践踏!
“是的,我崇敬事业上发奋的人,憎恶政治上的赌棍。我常常想起这样一个故事,一位欧洲伯爵聘请伟大的音乐家贝多芬参加他的生日宴会,并为他演奏。贝多芬断然拒绝,这位伯爵于是对音乐家施加压力,乃至威胁,贝多芬面对权势理直气壮地回答:‘伯爵世界上千千万,历代世袭,而我贝多芬,世界上只有一个。’——我,唐子萱,有幸被称作您儿子的人,会接受抛弃过他和他母亲、把他们的生活和梦想无情打碎的所谓‘父亲’的恩惠吗?!”
他挺直了腰板,嘴角剧烈抽搐着,脸上凝固着可怕的微笑。
“对不起。我不能做您的秘书!”
冯写樵紧咬着牙,腮帮子剧烈地挫动。他气坏了。但他还是竭力压抑住内心的怒火,转过身来。他必须好好教训一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唐子萱居然已经走掉了。
楼上书房的门开着,姜铭维幸灾乐祸地倚在门框上,拿眼乜斜着他。
“他居然自比贝多芬?!可笑!狂妄!”她哂笑一声,“请问主任大人!这个傲慢无礼的家伙真是你的儿子?!”
冯写樵瞪了一眼妻子,闷头坐回沙发上。
姜铭维故意把拖鞋弄得踢踢趴趴响,踢踢踏踏走下楼来,站在男人背后。
“缺乏教养,但还有点儿骨气。”她不冷不热地递上一句,“你这个亲爹巴心巴肝地把他往上拽,人家却不领情。真可惜了。”冯写樵铁青着脸,姜铭维故意扶住椅背,朝他偏过脸,冷冷地说:“要不要我出面,找郝译转个弯儿,替你儿子安排一个好职位?”
女人说罢,仍旧把拖鞋拖得啪哒啪哒响,走到茶几旁坐下,翘起一条腿儿,当着男人的面拿起电话:
“喂——,老郝吗?我姜铭维呀!”
电话那头,传来郝译热情的声音:
“姜科长,您有什么指示?”
冯写樵警觉地盯着女人,低吼道:
“你搞什么名堂!”
女人挑衅地斜视一眼男人,继续对着话筒说:
“你们组织部怎么挑的人嘛?你前脚走,那个姓唐的小子就把老冯气得够呛,心脏病都差点儿气发了。”
冯写樵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猛地蹿起来,骂道:
“你个臭婆娘!做事太狠毒了吧?”
女人手心捂住话筒,挖苦说:
“怎么?看着这么一个体面儿子动心了?后悔了?是不是把那个乡下女人也一起弄到城里来!”她冷笑一声:“我看你是有这个贼心,没这个贼胆儿!”
冯写樵脸和脖子气得像一块红布,双手叉腰“呼呼”出着粗气;女人毫无顾忌地挪开捂盖话筒的手:
“老冯和我的意思,就这种长了反骨的孩子,让他下基层好好锻炼锻炼,就不要留省城县城了。弄不好就给你惹出一堆麻烦来。”
冯写樵一蹿蹦过来,“啪”地压断电话键,咬牙切齿地瞪着女人:
“你……你……竟敢当老子的家!”
姜铭维一把把男人推坐在沙发上,恶狠狠地回敬他:
“为了姜鸽,这个家我当定了!”
顿了顿,她阴阳怪气儿地说:
“告诉你,冯写樵!这件事你不要插手!否则,我就把你冯大主任喜新厌旧、结党营私的丑闻捅出去!让你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