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萱裤兜揣着县人事局发给他的派遣书,那是一张从厚厚一本留有半爿存根的本子上撕下的纸片儿,上面盖有同样以备查核的撕成两爿的官方红印戳。他的命运已经决定了。最后希冀能够留在县城里的一点点儿幻想,在那个脸上毫无表情的办事员“嗤”地撕下半爿纸时也就被扯得粉碎。他怀着冷漠的心情看人家老练地完成一整套必不可少的程序,甚至懒得去打听卢西鸿的去向,随手把那张纸塞进裤袋,掉头离开了那间充斥着迂腐气息的房间。
他现在在某种意义上变成了乞丐。乞丐与施主的关系……乞丐大都是一样的心境,而施主呢却不尽然,有的出于同情,有的怜悯,有的为了偿还前世的孽债积下阴德,有的则是为了能尽快地打发走他们……他在恼羞成怒的郝译们眼里就属于被急于打发掉的人。尽管前面的路途上还有说不清的沟沟坎坎等着他,他心里反倒安生了许多。
看看时间,下午到紫溪的车都开走了;他怏怏地绕过大院里一个梅花型的花坛和高大的雪松,朝铁栅栏外走去。“我现在已经跟这个繁华的县城没有关系了。”他在心底自我解嘲地说,嘴角挤出一丝笑意,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么做有些勉强。县府大楼旁侧的文化广场人声鼎沸,还有不少人正在往那边涌。唐子萱现在无所事事,也跟在一群人后头蹓跶过去。
广场的面积有五十亩土地那么大,迎面正中垒搭了一座高大的观礼台,足有半个篮球场大小,县上有什么重大活动都在这里举行。譬如每年都有一次重刑犯人的万人公捕公判大会等等。礼台两侧的矮平房隶属县文化馆的房子,这里正在举办一个展览。不久前一架掘土机在城郊一个大山包挖土时,无意中挖出了一个埋在地下两千四百余年的大型墓葬群,从战国早期一个墓室里发掘出了大量价值连城令世界震惊的宝物。暮冬里刚下过的一场小雪早就融化了,尚未解冻的地面被冷朔的北风吹得硬梆梆的。礼台前短浅厚密的枯草坪上竖着躺了一长排古老的兵器,唐子萱在它们中间认出了三戈戟、箭镞等古版书上才出现的东西,兵器表层覆盖了厚厚一层青绿铜锈和黄泥粘土,它们在惨淡的太阳光照下显得腐朽不堪;在文化馆一排狭长的房间里,以前供人们阅览用的长桌长椅被撤掉,腾出全部空间陈列那些文物。展厅入口显眼的地方分三层悬挂有纵横两列连接在曲尺形铜木钟架上的全套六十五件青铜编钟,六具铜人承托着编钟梁;铜人双目平视,两唇微闭,上肢肌肉凸鼓,粗壮结实,弯曲向头顶上托举起横梁,加之腰佩宝剑,显得威武雄壮,宛若力举千均的勇士;唐子萱隔着展台设置的空间俯下身去仔细欣赏编钟上的错金铭文,铭文长的达三十余字,短的也有一、二个字的,全是涉及音律方面的,他发现挂在钟梁上从上层的排钮钟到下层的甬钟,有一只与众不同的大钟,悬挂在最下层中间最显眼的位置,其形制独特,花纹繁缛,钟身铭文与其它铭文完全不同。
钟上类似甲骨文的铭文在旁边有解说词,是展出方弄出来的。铭文上说,公元前506年春秋战国时期,在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一场七雄争霸的战争。这只大钟就是在当时的吴王伐楚的争战中,楚昭王有难奔跑曾国遇救的故事,楚昭王的儿子楚惠王为了报答救父复国之恩,才将如此精美的编钟赠送曾国国主,以表达两国的友好关系。顺着木架排列展出的还有一些铜塑小兽、木雕鸟凤、彩漆绘画……一只鹤身鹿角的鸟兽在若干年后成了一座城市的市标。
展厅里金盏玉器、青铜礼器观台前争相观看的人最多。经过了十多年“破四旧、立四新”的“文化大革命”,黄金宝玉的光泽对小城人来说早成了稀罕之物。陈列文物的简陋展架跟游人之间用木条围钉隔开了一米左右的距离,空缺的地段拉扯上几根细麻绳表示参观者跟文物的分界线。唐子萱避过蜂涌的人群,蹓跶到那些躺在草地上的殳戈铁戟,甲胄大弓旁边,在一个锈迹斑斑带刺圆球状的古怪家伙跟前,他搜肠刮肚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那是什么玩意儿,因为古墓已经挖敞开了,暴露在潮湿的空气中,墓坑里也积了不少的水,考古队只好进行抢救性的挖掘;挖掘出来的文物展出仓促,一部分古兵器都是很随意地摆放在露天草坪上,旁边也没加任何的防护,反正老百姓也不会把这些锈迹斑斑的玩意儿扛回家。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扭过头去,来人竟是连日不见的卢西鸿!
“咦!是你!”他有些意外。
十多日不曾谋面,卢西鸿显得踌躇满志,神采奕奕。精心修理过的头发,配上容光焕发的脸膛,让人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情舒畅,事业正处于起步的美妙阶段。
“子萱,你怎么也来了?”他的惊喜不减从前,眼睛里闪露出过分热情的光芒。“你老兄这么快就进入了角色么?”他高声调侃道,一边拿眼朝四周扫瞄。
“不用瞄了,”唐子萱直截了当地说,“就我一个人。没有旁人。”
“老萱!”卢西鸿笑道,“别瞒我了!堂堂的省革委机要秘书会扔下领导,独自一人跑到草坪上来看热闹?”
他的眼角瞟向广场那边跑道,跑道上正有两辆高级轿车相继驶入,停下,郝译和另外一个唐子萱不认识的年轻人从前面一辆车内钻出来,那个年轻人快步走到刚刚停稳的后一辆轿车旁,殷勤地拉开车门,同时伸出一只手,拿手掌小心地遮挡在车门上沿儿,车上走下来省革委主任冯写樵和他的夫人姜铭维。两辆轿车的出现,加之立即有七、八个县委领导恭立一旁接风,马上吸引了广场这一边人群的注目。看看卢西鸿目瞪口呆的模样,唐子萱坦然地说,“你以为我跟他们一道来的么?这回你可犯了官僚主义错误。看样子你混得不错吧?你的神态已经告诉了我。”
卢西鸿直到亲眼看见唐子萱的派遣证才相信老同学真的分回了乡下。唐子萱从他眼里稍闪即纵的神情读出了他的复杂心情。他不想去探究老同学此时对他的发配是真的惋惜还是幸灾乐祸。卢西鸿倒显得有点儿沮丧,说:
“我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分到了县医院,地下滚到席子上——高一篾片!”
“你又没学医,到那里干什么?这不是风马牛不相及么!”唐子萱有些不理解。
“你又不是不晓得当今的分配制度!”卢西鸿发着牢骚,“我们这些人就像有权人手里的菜籽,任凭撒在沃土或茅坑里。”只一刻工夫,他又显得喜形于色。“不过我还是搞文秘那一套,办公室写写画画的。刚报到,书记就叫我总结一个儿科主任攻克疑难杂症的材料,听说要上报卫生部在全国推广呢。”
“什么经验值得那么兴师动众?”唐子萱好奇地瞅他一眼。
“脑瘫。你大概没听说过这玩意儿吧?就是胎儿打从娘肚子里出来天生的瘫巴巴,只会傻吃,干嚎,不会走不会站立,有的还不会说话的弱智儿。”卢西鸿很骄傲地推荐他文章里的主人公:“一个早年毕业于同济医学院的高材生,他创造了一整套治疗脑瘫的经验,听说这种病是世界级的疑难杂症哩!瞧!一个小小的县级医院能搞出这么大的成果真不简单呵,所以我正在考虑给文章润色,偏巧编钟展览只剩最后一天,不来看一眼那是很遗憾的。噢,都说你老萱给省里大官儿当了秘书,怎么如此落魄嘛!”他把话题又扯回来了。
“那纯粹是传言。我想教书,或者当个普通工人,”唐子萱苦笑一下,“就是不适合搞行政,我不是这块料。”
卢西鸿不置可否。现实令人不可思议地跟他们这一对好朋友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佼佼者变成了落魄的丧家犬,这是一件社会力量的杰作,尽管他还不完全了解这件事情背后的秘密。
“今晚你住哪里?”他注视着神色懊丧的朋友,爽快地说,“这样吧,跟我挤一宿怎样?”
唐子萱也正在考虑夜晚找一家便宜的旅馆住下,听卢西鸿这么说,便同他一起离开广场,拐上大街,然后沿着一条狭窄陈旧的街巷往前走,在一条破旧不堪的背街找到卢西鸿所在的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