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说真话的人,他在现在的世界上是不能通
行的。……当必要时,人不妨说谎,待以后再补
救。……最聪明的人有时也要成为一个愚人。
《列那狐的故事·列那狐语》
唐子萱汗涔涔地挤下车门,遥遥望见罗茜如登上了前面一辆公汽。他奔跑过去,车已经开走了。
他怔怔地望着开远了的公汽,心头掠过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懊丧。他呆呆傻傻地站着,就像一具木乃伊,一具经过古埃及工匠精心裹填了五脏六腑的木乃伊,脸上僵硬得没有一点儿表情,引得路人纷纷侧目看他。大约过了五六分钟,空白的大脑重新有了思维,他试着摆动了一下冰凉麻木的胳膊,像有一股热乎乎的血液立刻涌流到肢端末梢的血管网络里,十根手指尖儿感觉到了一阵久违的燥热胀痛。其实,他的知觉并没有丧失,只是注意力过度集中到某一个焦点,以致肉体产生了短暂的假性麻痹罢了。一辆接一辆的公汽在他前边的站牌旁停下、驶离,无可救药的懊丧塞满了他的脑袋。有必要追上罗茜如,向她道歉、解释吗?可是怎么解释呢?撒谎!——这个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是那么脆弱,不堪一击就自我崩溃了。因为他确实找不出向罗茜如解释的理由,或者说……撒谎,去赢回失掉的信任。有时候他也痛斥过那些个迂腐的、于自己于别人都无多大裨益的轻妄自尊,但另一些更加愚顽的想法马上站出来排挤掉了先前看似激进的自我批评。他的思想有时候就在迂腐与激进两条边缘激烈地斗争着,斗争的结果是前者战胜后者居多。况且,一个小时以前,他对陆孚嘉郝译的感恩崇拜曾经是那么强烈地渗透进年青的肌肤、甚至生命的信念中,以一个男人的名誉做出庄重的承诺;他不想转瞬就丢弃掉一个男人视为生命的东西,却宁愿强迫自己相信,罗茜如确实以为他因了要紧的事才耽搁了他们的约会……可是这个念头冒出来不久,他便又陷入了另一场更大的苦恼中。眼前一会儿是他母亲何雨寒的影子,一会儿是虞丹兰嘲讽的眼神。去年寒假,他回家住了十来天,他的未婚妻、未婚妻的姊妹叔伯婶子纷纷登门来探望他,确切地说,他们明里暗里都试图揣测窥探这桩婚姻哪怕细丝入微的裂痕,那些人眼里透出的警惕的目光让他如同重荷压顶,又不得不装出平常如故的老样子;只要剩下他跟虞丹兰在一起的场合,他的情绪便变得时好时坏,常常用激烈的言辞刺伤她,暗地里希望用这种粗暴愚蠢的方式让她自动从自己身边走开……而她,虞丹兰,他的在乡俗上已经得到认同的未婚妻,如果舍弃她,会给她致命一击——她会毁掉。想到这一些,他甚至不能原谅自己的背叛了。
像有时也追逐自己影子的雄蝶,他就这么在古琴台附近徘徊,游荡,不知不觉走出了老远,来到龟山脚下的长江大桥桥头堡。这座雄伟的大桥留下了他无数次彳亍独行的欢乐和惆怅,浊黄的江水终年夹杂着泥沙奔流不息,顺航和逆水的轮驳鸣着长笛在远际的天涯渐渐隐匿成豆粒般的小黑点儿,融入雾霭苍茫的水天交接处。公路桥上车流如注,桥面两侧设有供游人观赏江天景色的人行道。唐子萱踏上人行道,下层铁路桥正有一列火车隆隆驶过,在江对面蛇山坡脚拐弯处钻出桥梁隧道,露出墨绿墨绿的车厢。蛇山黄鹄矶上正在复建黄鹤楼,金碧辉煌的主体建筑初见端倪。平日用四十分钟走完的大桥,他足足磨蹭了一个半钟头;由于长时间行走,他的双脚已经麻木了;江面上时有清风徐徐拂过,中午的太阳晒得人浑身燥热,大桥上观赏江景的大都是一对对恋人,一个时髦女郎撑着遮阳伞依偎在男人怀里撒娇,所以人行道上像他这样漫无目的的人并不多。来到黄鹤楼石矶下,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才记起还不曾吃中午饭。
走近一个冷饮点,他买来两支雪糕,三两口咬碎吞进肚里。然后搭上一辆开往东湖方向的汽车,疲惫不堪地回到学校。
卢西鸿衣着整齐地仰面躺在床上。他双臂抱枕在脑后,两条腿在脚踝处交叉叠拗着,翘放在上边儿的一只足尖儿悠然晃动着。
乍一进屋光线很暗,木架床上层胡乱堆放着收拾好的网兜、皮箱等物件。
“我准备明天走了。”
听见门响,他也懒得动掸,不冷不热地冒出一句,足尖随着语音停顿了几秒钟,仍去晃悠他的节拍。
“呃,有你一个电话,”卢西鸿的语气怪怪地,旋即又补充一句,“一个小时以前。”
唐子萱感到索然无味。疲惫地倒在木床上,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好好睡一觉。郝译带来的喜悦已经在古琴台支离破碎,只剩下一片美丽的幻影。他现在对一切来自外界的信息都不感兴趣,出于礼貌,还是问一句:
“谁打的传呼?”
“省革委组织部,一个姓郝的。”卢西鸿说,“陆校长派人来找过你,我说你还没回来。哟!子萱,”说着他坐起来,嘲讽地说,“你老兄还真有两把刷子噢!连我都瞒得那么紧。”
“嗷——”唐子萱狼嗥般发出一声长啸,委屈地辩解说:“我也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西鸿,相信我,决不是我托了什么关系。也许……像你我,农民的儿子,能够念完大学已经是今生最大的奢望了。”
“决不,”卢西鸿心犹不甘,坚定地说,“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我费了那么大的劲儿从大山崆里钻出来,绝不是为了再灰溜溜儿地回到大山崆吧?——不过话说回来,倘若果真按照原定的分配方针办,那岂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照舅)!他妈的城里人世袭商品粮户口,农民的后代照旧回乡下蹩田沟?!城里那帮人可以舒舒服服地吃着国家供应的商品粮,占据最体面的职位,获得最快的晋升,在我们这些泥巴腿子面前颐指气使,尽显他们的尊贵。呸!你说,我们——农民的儿子,而今机会摆在眼前我却抓不住它,那该是何等的窝囊!”
唐子萱皱皱眉头,无精打彩地说:
“龙身未现,龙爪子倒先伸出来了,并不见得是好事。现在尘埃还没落定呢!”
“高调谁不会唱啊!我不是嫉忌你什么,我的意思是说,倘若老天给我这个机遇,像老萱你,最多三五年,混个厅处级绝对不成问题。”
唐子萱知道他的误会很深,而他也确实无法做出令卢西鸿满意的解释,便只好由他去,自我解嘲地说:
“我的愿望不高,分到乡村中小学当个教书匠,此生足矣。业余时间背上画夹相机,轻装简从去游山水;到四十岁以后积攒了足够多的阅历,再去完成一部惊天地泣鬼神的小说,岂不快哉!”
卢西鸿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
“嗤!天真至极!你真未听说过昙花一现吗?那么美丽的花儿,它的生命最长也就绽放两个小时!人的生命其实是很脆弱的。恐怕不等到四十岁,你的锐气、才气……仅有的一点点儿锋芒就会被世俗磨砺殆尽了呢!”
“你以为人人都会变成没有棱角的鹅卵石吗?”唐子萱很自信地说,“有人做过统计,从事医学、文学、科研的人在中年——即三十九岁以后是最出成果的时候,五十岁以后才逐渐减弱……”
“得了!”卢西鸿粗暴地打断他,“超现实主义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如果硬要承认它存在,那不过是人类设计的自我安慰的乌托邦罢了。”
同室两人的最后一次交谈不欢而散。
昱晨,唐子萱默默帮着卢西鸿扛了皮箱,拽了提包,把他送上开往老家县城的火车。他知道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也知道他是回老家县城先去打探毕业后的落脚点。做为朋友,他无权指责人家采用逃课的手段像上天入地的孙悟空那样使尽浑身解数,去谋取理想的职位。换句话说,你唐子萱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说话不腰疼……
神秘的大人物终于肯见他了。
下午二时,唐子萱如约前往冯写樵家。
一条幽静的小道两旁,植有金字塔状的造型苍柏,巨大的苍柏后面,掩映着五、六幢绛红色砖木结构的小楼群;每一幢独立的楼房都有二层,屋顶呈四棱辐射状,门前一人多高的砖墙围起三、四分地空阔的宅院,墙头插满了凌乱尖利的碎玻璃,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幽光。——这些布设在民间也常见到,当初砌墙的时侯,泥瓦匠们便在堆满混凝土的墙头埋插上锋尖棱利的碎玻璃片儿,做为防范盗贼或其它什么坏人的一种手段。所以唐子萱对此并不感到奇怪。
按照陆孚嘉事先交待的方位,他在小径左首楼群中很容易地找到了冯宅。
绛红色院门紧闭着,凑近门隙,可以窥得见楼裙角落稀稀落落摞了几盆枯萎的花草,显示出主人厌倦虚浮勤于政务的精勉。
约摸十分钟过后,郝译乘坐的黑色“奥迪”驶到冯宅门前停稳。一眼瞥见躲站在两株翠柏中间的唐子萱,郝译不易觉察地一颔首表示他已经看到他了。接下去,他认为有必要提醒一下眼前这个前程远大的年轻人应该注意的礼节,以及怎样言简意赅回答首长的提问等等。然后,像打量一件工艺品最后审视一遍略显拘谨的唐子萱,很满意适才的一番话在年轻人身上产生了效果,便缓和了一下口气:
“你稍微注意一点就行了。”
看来年轻人的城府要比他想象的浅得多,卑恭战胜了自信,更多的是对引荐人的信赖和感激,年轻人把这一切的感念毫不保留地映射在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里。郝译的眼光再次关注地接触到它们时,昨天产生过的一个怪异念头又冒了出来。不过很快,他已经在女主人打开门的那一刻来不及想那个似曾相识的问题了。
唐子萱跟在郝译后面跨进神秘的小院。他心里除了紧张以外,还存有一些毫无价值的荣耀。这种荣耀不是人人都能够获到的。卢西鸿殚尽的种种努力已经证实了它们的存在。一想到马上就要觐见的大人物,他预感到一个决定自己命运的庄严时刻来临了!
姜铭维在为客人开门后,表情淡漠地跟客人打过招呼就独自上楼去了。——唐子萱一眼就猜认出她就是姜鸽的妈妈。在姜鸽身上残留有她妈妈的影子,但远不及她妈妈漂亮。郝译是她家的常客,跟在后面的年轻人让她略微感到了一丝惊讶!唐子萱蓄起的漂亮大背头发质又黑又亮,蒙有一层天然的光泽,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孔既陌生又熟悉,一时竟记不起在哪儿见过。好在来他们家拜谒的客人太多了,她的职业的多面化也使这些疑窦不具有任何意义。
冯写樵正从楼梯上下来。
他的眼光越过郝译的头顶,落在唐子萱身上。
“来了?”他扫一眼空荡荡的客厅,轻描淡写地问。
唐子萱有些紧张,手心里已经有微汗沁出来了。冯写樵的身影从楼梯口一出现,这个以前从没见过姜鸽父亲——在本省叱咤风云的大人物——的乡下青年,怀着崇敬的心情抬眼仰视着冯写樵和善的面孔。冯主任身材不高,体态偏胖,白色的短袖衬衫扎在裤子里,扎一条高档黑皮带,皮带已经扣到了倒数第二个扣眼儿;外界老百姓谣传冯主任裤子横径大于直径、电影院一尺五的单椅坐不下他。——说实话,唐子萱心里对姜鸽的爸爸远没有那么些猥琐不敬的想法,在他心里充满了对领导和长辈的尊敬感激之情,没有别的。他恭恭敬敬立在一旁。冯写樵走近沙发,伸手示意来人也坐下。就在冯写樵把肥硕的身躯习惯地仰靠在软垫上的工夫,唐子萱注意到主任过于肥厚的后颈窝不断蹭磨浆洗过的硬衣领,他想主任的脖子一定很不舒服。
一楼会客厅不算太宽敞,通往楼上的旋梯给人一种拥挤的感觉。客厅中央铺有一块富丽堂皇的古纹式脚毯,浅棕底色上绣有敦煌石窟乐伎飞天图案;脚毯正中摆了一只乳白底淡墨花纹的水墨石茶几,茶几上天然沁渗的墨色花纹,很像一幅传统的淡墨国画;茶几旁边呈弧形摆着一组红木椅沙发,矮组合装饰柜上搁着一台彩电,两旁分别放着一只缩小了的埃菲尔铁塔、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质地球仪。客厅里政治气氛最浓的当属是正中墙上那幅毛泽东诗词仿抄卷了,加上屋子主人特殊的身份,整个摆设倒也没有过于附庸风雅的嫌疑。唐子萱小心翼翼地绕过脚毯边沿儿,轻手轻脚走到木沙发旁站定。他此时的心境就像昨天生怕沾有灰尘的鞋弄脏了人家的车垫一样,因为他敏感地发现冯主任趿了一双海绵拖鞋,郝部长刚进门也顺便换了一双拖鞋;唯独他,一早晨送罢室友又匆匆赶了这么远的路,皮鞋上蒙了厚厚一层灰尘,加之刚进门时只顾紧张没有换鞋,这么一个重要细节竟然被他疏忽了!低头偷觑一眼脚上脏兮兮的皮鞋,唐子萱颇感难为情。直到人家让他也坐下,方才惶惑坐下。
姜铭维没有给客人沏茶的习惯,一切都由郝译代劳。她转身上楼去了。冯写樵漫不经心地目送妻子的背影进了楼上的小书房,这才缓缓收回目光。
“有关你的情况,”他似乎也瞟见了唐子萱脚上的脏皮鞋,不过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只一瞬便挪开了目光,“郝部长、陆校长跟我汇报过。今天找你来也没什么大的事情,聊一聊嘛。主要是听听你个人的想法。”他一点儿也没有摆大官儿的架子,至少唐子萱心里是这么想的。
“唔——,你家是不是在卧龙岭脚下的那个仓湾?”冯写樵似很随意地问。他必须亲口核对一遍年轻人的身份。
“是。”唐子萱机械地回答;暗暗告诫自己,人家越是和蔼,自己越应保持谦恭,不能忘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