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郝、郝部长……”他磕磕巴巴地说。后者马上打断他:“你就是唐子萱?唔,很好,很好。”
唐子萱马上反应过来,他——一个没有任何政治背景的穷学生,跟眼前这位高官绝对不认识的!但——,他不明白郝译为什么又来找他?于是,他礼貌地冲来人稍稍躬了躬腰,头颈向前向下象征性地点了点,脸上堆出一丝笑意。陆孚嘉的开场白之后是一套常见的客套辞令。他简单地跟他的学生介绍了推荐他的意图,“当然,你是其中之一。”他特意加重了后一句话的语气,让唐子萱知道他并不是惟一合适的人选,被竞争淘汰的威胁依然存在——一旦出现那种局面,那就是他自己没有造化了。
唐子萱始终平静地听着校长说话,这中间他装作很自然的样子转脸凝神看了一眼部长修刮干净的脸,只一瞥便迅速挪开了目光,让眼神茫然落在部长庄重考究的衣着上。他认为部长一定不喜欢人家盯着他的脸看。
郝译并不言语,缓缓站起身,向陆孚嘉伸出右手:
“不打扰您了。”他稍稍颌首,说道:“这位小唐同学,跟我去一趟,我们还有一些相关手续。”
有生第一次乘坐豪华的轿车,而且是跟政府高官挨坐得这样近,这种荣耀在唐家是绝无仅有的!他小心翼翼地跟在部长后头,走路时皮鞋尽量不踏弄出响声。等到郝译钻进汽车,舒适地倚靠在藏青真皮后座上,他才惶惑地钻进司机打开的车门坐进副驾驶座,生怕沾有灰尘的皮鞋弄脏了人家崭新的车垫。
二十分钟后,轿车停在一幢高大略旧的楼前。他们下车径直上三楼,司机停好车便在车内一边等他们,一边翘起二郎腿儿打瞌睡。
底楼大厅是老式的水磨石地板,地面上有薄薄一层鞋底带进的灰尘,大厅中央一只梅花鹿在尘蔽下隐约可辨,楼梯拐角有几处污黑的痰迹。在三楼一扇枣红色木门前他们停下来,唐子萱注意到这一扇门楣上没有任何标识。部长掏出钥匙打开门,唐子萱忐忑不安尾随在他后面。
郝部长放下夹在腋下的公文包,在一张大木桌旁边坐下,示意唐子萱也坐下。他开始详细询问对方父母的状况、兄弟姐妹、爱好等等。对年轻人家庭成员的考察还牵涉到一些其它问题,这一切安排都是为了更清楚地了解唐子萱的口才表达能力﹑思维敏捷程度;接着,他抽出一张十六开的白纸,让唐子萱随便写一篇文字,他还需要审核年轻人的书法是否经得住众人的挑剔,这个条件必不可缺。还有一点他没有挑明,这份字帖很快会转呈到冯写樵案头,首长的满意才会最终决定年轻人的命运。
唐子萱铺平纸张,他默记起了诸葛亮的《出师表》,凭借记忆力一字不漏地把它们的第一﹑二自然段写下来。因为纸张不够,他只好以省略号代替了最后两段。其实,那篇奏章的中心思想已经在前面冗长的两大段里表述清楚了。——他平日习惯用古怪的竖写格式,这篇文字也延顺竖写格式信手写下来,居然在没有打格线和折叠线的情况下保持行迹笔直,字距相彰。在他把全副精力投入进激情澎湃﹑涕泪滂渤的古文中去的时候,郝译部长的惊讶也无可掩饰地流露出来。年轻人的记忆力﹑文章字句中按照自然章节逐渐转换的宋楷﹑行书,以及尾截部分模仿怀素的草书签名简直让他大吃一惊!
郝译耐心地等待唐子萱把《出师表》写毕,不露声色地递给唐子萱一份表填了。做完了例行公事,他还是忍不住用手指敲了敲唐子萱面前的桌子。
“年轻人,不错。”他再一次看一眼唐子萱,把字帖夹进黑色公文包。只字不提新国歌歌词的事。
接着叮嘱他保密之类的话,直到唐子萱郑重地点点头,他才放心。
唐子萱心里一阵狂喜,看来,他真的是遇上了贵人。离开这座大楼的时候,他简直兴奋得手舞足蹈;或许年底,他就可以自由进出这幢高悬庄严国徽的神秘大楼,那该是多么惬意和神气呀!他匆匆往附近一处露天站台奔去,躁动不安的快乐溢满他容光焕发的脸庞,从天而降的喜讯犹如一颗巨石在他静谧的心湖溅起冲天大浪;他迫切希望早一刻见到茜如,只有她脸上灿然的微笑,才能稍稍抚平他年轻的胸膛有些包揽不住的激动……当然,他会以一个男人的名誉起誓,在事情办妥以前,一刻也不会出卖自己的诺言。
他一路连奔带跑,完全处于一种下意识的支配当中;身体的劳累一刻也不曾击垮他希望早点儿见到罗茜如的念头,充斥在脑子里的满是应该怎样编造一个迟到的……谎言。世界需要谎言。
想到以后他会用十倍的道歉去哄茜如开心,相信他的确处于一种不能说破组织秘密的原则状态;想到她听了他的解释以后娇嗔的模样儿,他不禁哑然失笑。
罗茜如在琴台公园白等了一个上午。
她买了一块钱门票,先是立在门口,不慌不忙地仔细端详白墙碧瓦的仿古门楼;古琴台东枕龟山,与黄鹤楼、晴川阁并称武汉三大名胜,其历史悠久远在后二者之上。有关在民间流传了近两千年的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一直是历代文人墨客推崇乐道的故事。清道光三年(1823年),岭南才子宋湘束竹叶为笔,蘸墨书写下“万古高山,千秋流水”的句子,一时传为美谈。进得牌楼,迎门一座“印心石屋”碑亭,亭柱两侧嵌镶着一副飞龙走蛇鎏金楹联:“清风明月本无价,流水高山自多情”。亭中矗立着一块约两米高的青石碑,碑文刻有“高山流水”四个遒劲大字,据记载是清道光皇帝公元1835年秋为两江总督陶澍亲笔而书的。罗茜如激动得心里扑扑直跳,暗想这就是俞伯牙抚琴遇知音的古遗址了。碑亭跟牌楼相连的碑廊靠墙摆竖着十数块同样高大的石碑,密密麻麻凿满了小字。看看时间还早,茜如便踱过去读碑文。石刻匠人在凿刻那些枯涩难懂的文字时很认真,一撇一捺都凿得棱角分明;有些碑片破损处认不出原来的字迹,她就让它跳漏过去,碑文很枯燥,只读了一小会儿,她便觉得索然无味;信步走到碑亭旁的石雕护栏边,斜倚着凭目远眺。
琴台往北是一大片开阔的荒地,平整一些的暂时开垦成了菜地,那里曾经是昔日钟子期泊船听琴的激流险滩;俞伯牙慨然抚琴的嶙峋山石、峥嵘峭壁也全然不见踪迹。长江航道历经几千年的沧桑变故,也往南偏移了故道几千米,原先的河床和河道两旁的峻峭山壁被长江上游冲积的泥沙土石淤填成湖泊、沼泽、草地和干田,又演变成坚硬的陆地,喧嚷的城市楼宇拔地而起。被圈在琴台青墙里尚待开发的荒地杂草乱石满目凄凉,以前清澈的月湖成了一坑死寂的水洼,洼边摇曳着几小丛芦苇,狗尾巴草和一两支高贵的风信子,死水泛起的微澜在早晨的逆光下粼粼闪光,随风散发出阵阵恶臭……墙外不时传来游客在过山车上发出的惊险刺激的尖叫,京戏清唱舞台戏迷们悠长清韵的二胡清唱,买五角钱舞票便可进入舞池享乐的摇滚乐……高山流水的古文化被现代文明幽锁在一方小天地里供游人凭吊、想象……
罗茜如在焦灼不安的等待中,一个上午悄悄过去了,唐子萱的身影仍然没有出现。临出门前,她刻意修饰了一番自己:洁白的西式小翻领短袖,褚红色白碎花条纹齐膝短裙;肩上挎的白夏布荷叶边手袋是她在读高中时自己亲手做的,在城市的女孩子中间早流行过了这种十字架式刺绣——伫立椰子树下的海岛女民兵,荷枪眺望远海点点渔帆……海风吹拂起女民兵的短发,有一种英姿飒爽的味道。那些小猫小狗漂亮娃娃之类的图案,她不喜欢,所以挑选了这样一幅有时代意义的。刚才在公园门口,她很羡慕地盯着一个中年女人手挽的一款浅棕色凯莉手袋看了好久——当年,正是因为摩纳哥王妃格蕾丝·凯莉对它情有独钟而身价百倍;她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提袋,虽说清纯却十分寒碜。疲惫不堪地在小树林里找一只石凳坐下,她把挎包轻轻放在石桌上,取出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着,眼睛却不时朝公园大门口瞟望。她今天特意带上了《约翰·克利斯朵夫》,预备还他的。书很厚很沉,渐渐地,她陷入了一种沉闷的压抑之中,委屈、失望、被捉弄的感觉交织成一张厚密的大网……让她无法挣脱。在她稚嫩的爱情世界里,是容纳不了哪怕一丁点儿瑕疵的,她需要他全部的热情去培植,去承诺,需要一切的热情,而绝对不能容忍对方的一丁点儿闪失。时间每分每秒地流逝,都宛如一记记重槌敲打着她的耐心,失落的潮水涨起来落下去,涨起来落下去,最后涨起来的时候迅即淹没了她的理智,敦促她抓起手袋。一辆开往学校方向的公共汽车开过来,停靠在站牌下。她挤上去,把自己塞进拥挤不堪的车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