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来都是旅人;
……启程的时刻,
我们听不到威胁的雷鸣,
只听见黎明的诺言。
——泰戈尔
陆孚嘉没有忘记兑现自己的诺言,虽然他一次也没有跟他的学生提起过这件事。
半年后,他给冯写樵挂了个电话,极力推荐他认为值得提携的这个年轻人。按照他的意愿﹑权力,把唐子萱或者卢西鸿这样优秀的人才留在学校任职绝对不会引起非议。但是——世界上有很多“但是”,它们某一个环扣的偶然滑脱可以把天才抛向炼狱,也把庸人捧上宝座,甚至改写一个国家的历史。学校仅有的两个留校名额犹如神秘的魔盒,诱惑吸引了中央﹑省府乃至很多地方官员给校方写来了字条,有绝大多数是直接写给校长先生本人的,甚至搬出了“校长台鉴”﹑“校长阁下”等等充满尊崇﹑儒雅的字眼,这样一些充塞着权力﹑命令﹑商榷﹑乞求的纸条到了陆孚嘉手里有一寸多厚;当人们意识到国家百废待兴﹑知识阶层明显出现断层危机的时候,狂热的政治已经整整荒废了一代人!文革中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招生前定下的“哪里来哪里去”的原则框框也就自然地废黜了。政府必须利用这一代人承上启下填充人材匮乏的空虚。
啊!两个,仅仅只有两个人,最终能够幸运入选。
陆孚嘉对唐子萱的鼎立相扶绝对出于真诚。他知道单凭自己的力量让唐子萱留校太不现实。他也不是需要去还那幅油画的人情债——实际上,唐子萱在事情过去不久,就把它完全忘掉了;也不是要去摆脱那个年轻人,因为人家确实不曾在他面前提过什么要求。没有!仅此一点,他就觉得难能可贵。加之半年前冯写樵在私下里对他吐露过,希望在陆孚嘉的门生中挑选一个优秀的做他的机要秘书。条件是:受过高等教育,金石书画样样粗通;出身寒微,山里孩子最佳,不附带任何政治背景。“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画图……”他冯写樵需要这样一张白纸,然后让白纸在他恩赐的熏染下变成他手里的一张底牌,有朝一日隐退政坛之时,也就是他冯写樵成功地在省府要害部门安插一个可资利用的心腹之时。况且,他已经密切关注这个来自戴紫山麓的青年好几年了。现在是时候了。他之所以让陆孚嘉举荐,便是他冯某人玩弄的政治把戏了。他要让陆孚嘉相信,有他的力荐,这个大山坳里走出来的年轻人在省府机关更有发展前途。
接电话的正是冯写樵本人。他听过陆孚嘉简明扼要的叙说,对那个叫唐子萱的小伙子产生了浓厚兴趣,答应先行派员前往考察。
交谈进行了两分钟。够了,两分钟足以让一个年轻人的前程迸射出绚丽灿烂的火花,这种功德力量,是他乡下父母一辈子都难以做到的。
陆孚嘉撂下话筒,心里一阵轻松。他相信自己孱弱却是强有力的肩膀能够向上托起一个贫寒但是极优秀的年轻人。
对唐子萱的考察在秘密中进行。
唐子萱照常上课,写生,踢足球……该睡觉的时候呼呼大睡。他在省城没有一个可资利用的关系。唯有那个当年下乡插队住在他们家的姜鸽的父亲,他的高不可攀让人望而生畏,而自己去年在撰写新歌词这件事上又没能给冯主任脸上争光,可以说辜负了人家对自己的期望。再说姜鸽,自从被一所美术学院录取后,城里小姐跟她的小房东之间的关系就变成了陌路人。况且……他们之间悬殊的地位差,以及从前姜鸽在众人面前表现的优越高贵,一切一切都让他憎恶,单是他骨髓里掺合的农民加小知识分子的傲性就不允许他去乞求人家的施舍。所以,他不想去做任何相关的努力,让冥冥中的神力把自己往预定的人生轨道上推吧,大不了回到乡下老家,当个教书匠什么的,就这么简单。卢西鸿开始也拼命地往留校的圈子里钻,有一天不知怎么打听到了,他的名字夹在校长手里好几寸厚的纸条中间,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他简直无法指责那些比他更加强劲的竞争对手,换一句话说,他不也是加入了这种残酷的角逐么!他只有一个在本地县上当科长的远房叔叔,曾给省城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员写了一封信推荐他的侄子,这等于放了一个不响的臭屁!他甚至偷偷找了一个算命瞎子卜了一卦,卦签是上上签,说他骨相峭拔神奇,居城市则谋望通达,在河泊则渔翁舟人。
他决定放弃在省城的竞争。这个想法掩藏在心底很久了,也从不曾对他的好朋友提起过。他给自己定出的底线,必须留在县城,而且起码是县直机关!踩田埂的乡村干部一辈子也难得熬出个人样儿来,相反地,县级机关要么不提拔,要么一两步就跨到科局级。在他拿定主意的时候,对唐子萱的暗中考察已近尾声了。
10月1日是星期日兼国庆节,学校放了两天假。唐子萱起了个大早,换上他平时舍不得穿的白衬衫海军蓝长裤,一双廉价却擦得锃亮的黑色猪皮鞋——他仅有的一套最好的行头,是他和子愚兄弟闷暑天扳蜈蚣、下秋里拣橡子打乌梅卖掉后攒下的财富,弟弟无私地把那些一角二角攒下的毛票全部交给了哥哥。他们兄弟不能让城里人有瞧不起乡下人的地方。罗茜如约他上午在古琴台公园相见,引发了他对甜蜜爱情的心驰神往。他现在已经不去想他母亲的来信和痴情的虞丹兰了,他想主宰自己的命运,而不仅仅去履行一个儿子和男人的……道德责任!
穿过修剪整齐的万年青树丛,朝学校大门走去。
校园的早晨十分宁静,广玉兰的幽香沁入略湿的空气中,一两只蓝鸟倏忽嬉戏掠过低空,品红色的胸脯和宝蓝色翅膀在阳光下就像闪动的两颗宝石。唐子萱沿着一条幽曲小径往前走,他的好心情让他多看了几眼留有他笔墨痕迹的路边花坛,花坛里盛开着珊瑚色的郁金香和姹红的虞美人,以及远处矗立在松柏簇拥中的毛泽东巨幅画像——毛泽东挥手屹立在一座灰褐色花纹花岗岩基座托着的矩形碑墙上,这是1977年入校不久他唐子萱的杰作,没有任何别的人能够在绘画技能上超过他的。当然,指导思想和立意是校方的,他不过是从几千名学生中间挑选出来绘画的。在整个绘制过程中,他同样倾注了全部的热情,那份炽热情感很大程度来源于他的父母多年灌输给他的翻身农民感恩戴德的朴实教育,他们一边享受政府带给他们的好政策,一边谆谆告诫自己的子孙,要他们在脑子里永远烙刻老一代人切实拥有过的感情。
其实,唐子萱除了拥有和发挥以上真挚的情感外,还像一般的年轻人一样怀藏小小的虚荣心,并且会在适宜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表现自己。他外表上对那些洋溢着恭唯的赞誉之辞装作不介意的样子,内心深层却时刻注意捕捉外界的每一句评价,每当遇到这种情形,他表面上会越发谦虚,甚至表现出他这种年龄不该有的对名利的过份淡泊……
“喂——”有人从背后追上来,喊他。
唐子萱回过头去,瞧见被卢西鸿嘲讽过的女辅导员从树丛小路撵追上来。他停下脚步。
“校长请你去一趟。”她气喘吁吁地告诉他,陆孚嘉正在校长室等他。
唐子萱最初的诧异是辅导员找错了人,他探询的目光略显冷淡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去呀!”辅导员催他。
“校长……找我?”他自嘲地反问道,极不情愿地磨蹭着想溜走。“需要多长时间?”他问。
辅导员迷惘地摇摇头。唐子萱只好沮丧地绕了一个大弯子,独自踅往教务大楼。
绕过几栋设计新颖的学院教学楼,来到一座陈旧的盒式三层楼前。玉兰树夹道上停放着一辆黑色轿车。这多少让他有些犹豫不决,怕校长另有重要客人,不敢贸然闯进去打扰。在门口徘徊了好一阵子,他记起辅导员的叮嘱,硬起头皮踏上二楼的阶梯。
校长室的门开着;陆孚嘉正在跟一个颇具派头的中年男人谈着什么。唐子萱走到门边,胆怯地往门里倾探进半个身子,希望引起校长的注意。校长果然看见了他。
“唐子萱吗?”他招呼道,“进来。”
唐子萱挺了挺腰,让身体恢复到直挺姿势,然后走进去。“校长,”他的声音有点儿掩饰不住的颤抖,“您找我?……”
陆孚嘉似乎很高兴,开门见山地向他的学生介绍坐在一旁的中年男人:
“这位是省革委组织部的郝译副部长,郝部长。”
“省革委组织部的……郝部长?……”
唐子萱差一点儿就要脱口喊出了。记得一年前郝译肩负着秘密使命来找他时,口口声声自称是省革委宣传部的,据自己所知,宣传部跟组织部可不是一码子事儿!后者可是政府的要害部门呀!很多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