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萱紧拧着眉头,不吱声。他分明瞧见了罗茜如眼睛里央求哀怨的神情。一个自尊的声音在嘲笑他:你,农民的儿子,没有任何政治背景的穷小子,凭什么跟在血统高贵的小姐后面去拜访大名鼎鼎的校长大人呢!你没有资格……没有资格!茜如哀怜的神色又让那个放肆的自我隐匿到一旁,痛斥那种不名一文的虚伪的“自尊”:这有什么呢,不过是学生去探望他的老师罢了!你难道没有这种崇敬师长的美德吗?在当今世人把抽烟、喝酒、蓄胡须看作男人三大美德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能远离那股令人厌恶的浊流,去激扬一种真正的美德呢!况且,在前年“天安门事件亦称“四五运动”。是1976年4月5日清明节前后,群众自发性悼念逝世的周恩来总理,声讨“四人帮”的群众性抗议运动。”过后,陆孚嘉利用他的声望暗中保护了不少参与事件的教师和学生免受追查,仅此一件,就足以让他唐子萱钦佩了;或许,当初答应为他作画时不假思索的背后就隐隐掺合了这种潜在意识。抛开这一切因素,拜访一个值得尊敬的长者对你有什么损害呢?没有。去吧……去吧!你还可以看一看你的油画是不是被人家重视了——但愿不会被扔进垃圾桶,或者随手丢弃在堆放杂物的什么角落里——这无疑是肯定自我价值的极好机会。渴望被肯定的心理曾经那么强烈地主宰了一颗浮躁不安的心。试想,一个普通的穷学生,再能够拿什么理由去叩开那扇象征着权力、权威的大门呢!
沉思良久,他羞于立刻放弃最初表现出来的自尊,希望寻求一个中和的办法或者说是一个……阶梯。这个挽救他面子的阶梯被他找到了。
“这样吧,”他讪讪地提议,“我们三人一起去,行不行啊?”
卢西鸿立即笑着驳斥道:“这位漂亮的Miss罗可没有邀我哟!还是你们俩去吧。”
其实这一刻在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了莱斯博斯岛那位女诗人指古希腊女抒情诗人萨福(公元前610年——?年)。绝妙的诗句:“好比苹果蜜甜的,高高转红在树稍,向了天转红——奇怪摘果的拿她忘掉——不,是没有摘,到今天才有人去拾到。”
他实在嫉妒唐子萱有那么好的艳福,同时在心里大骂戴紫山走出来的穷酸小子那副假清高,心里却期待罗茜如能够邀请他。
茜如的爽快遂了他俩的心愿。
“既然这样,我们一起去吧。”她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说道。“我还是头一回去陆校长家,连他住哪儿也不清楚呢!”
“橘子洲头”被悬挂在客厅显要位置。陆孚嘉花费近百元钱订做了一只古香古色的长条形镜框镶嵌油画。
这是唐子萱卢西鸿都始所未料及的最好结局!
唐子萱在看清自己的画受到老校长如此偏爱的那一刻,几乎激动得喘不过气来,苍白的脸上微微泛起红晕。但他还是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卢西鸿的惊讶也在同时爆发出来,他从画上收回目光,迅即瞟一眼他的好朋友,唐子萱正用一副随意的眼光打量客厅富丽堂皇的葡萄珠吊灯。这些都稍稍减轻了他对朋友的妒嫉。
跟油画遥相对应的整面墙壁嵌装了水银玻璃镜,徐悲鸿的八骏图栩栩如生浮凸在镜面上;客厅窄长窄长的,室内景物折映在玻璃镜里,产生深邃幽远的意境。油画的幅长稍稍短于玻璃镜的长度,而它的宽度仅仅稍盈尺余——这是陆孚嘉刻意烘托思古之幽情的独到之处。按照他的构想,客人坐在浅蓝色沙发上,抬眼就可以欣赏到悲鸿大师国画的精粹和水镜上映照的湘水秋色。幸好陆孚嘉送来的优质画布二米有余,不然,唐子萱写意的收势还真有点儿捉襟见肘呢!一切都得益于大量的地理资料,不止一次地揣度诗人临风独立、忧国忧民的意境……让想象的翅膀带着他,在从来未曾去过的湘水中那一片狭长的水陆沙洲遨游,最终满意地把年轻的毛泽东“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雄心壮志淋漓酣畅地在画布上一气呵成。画幅上方的天空、鹰的左上部分,他采用乡下带来的那支笔锋柔韧的狐毫舔蘸浓墨,效仿毛诗的狂草抄录了《沁园春·长沙》:
独立寒秋,
湘江北去,
橘子洲头。
看万山红遍,
层林尽染;
漫江碧透,
百舸争流。
鹰击长空,
鱼翔浅底,
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
问苍茫大地,
谁主沉浮?
……
罗茜如也在仰首打量那幅不知名作者的画。跟一般女孩子比起来,对于相对深奥的美术,她也是一个门外汉,读不懂那些画卷中的精髓,理论上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她欣赏它们;那些躲藏在艺术迷宫里的小精灵时时陶冶她,诱惑她,鼓起她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向往。在她惊奇地睁大眼睛看着神妙的八骏图和湘江秋色的一刹间,从前在小戴紫山顶出现的那种奇妙幻觉重又出现了。近来她常常把浩瀚东去的长江与博大邃远的伟大的父爱相提并论,湘水的亲爱和神圣在她年轻的胸膛里早就占据有等同母爱的位置,有关这一点,已经不容置疑,谁也无法把它们分离开来!这一种感觉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过。
陆孚嘉以长者的慈爱热情欢迎客人的到来。尤其茜如带来了“橘子洲头”的作者!他一下子认出了唐子萱,并握住了他学生略嫌粗糙的一双手。
“76级中文系的,唐子萱。对不对?”他镜片后面的眼睛烁烁有神,并不顾茜如的惊讶,笑着说。“你叫什么呢?”转而问站在靠后一些的卢西鸿。
卢西鸿很恭敬地做了回答。他的身体站得笔直,只在回答校长提问的时候稍稍谦卑地躬了躬腰。
茶几上一只麦秸编制的几盘里呈塔形码放着苹果,散发出一股甜味的清香。陆孚嘉做了一个很客气的手势,请孩子们自己随意拿水果吃。罗茜如莞尔一笑,从盘中拣出一只青皮儿沁透出红丝儿的大苹果,并不吃它,凑到鼻子底下细细地嗅着它的蕴香。
“你们两个怎么不吃呀?”老人转而把视线移投到两个拘谨的大男孩脸上,随和地说。
唐子萱望着面前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他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看着他们,这使得先前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下来;他感觉到老教授洞悉一切的目光正关切地注视自己,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羞怯地从盘子底沿儿取出一只外皮蔫萎略嫌青涩的小个儿苹果,局促地握在手心里。卢西鸿显然比他大方多了,他举止大方,不慌不忙地从罗茜如拿走的位置下边取过一只同样大小的,然后像一个很有教养的绅士,取过盘里一柄不锈钢小刀,开始削苹果皮。
出于礼貌,卢西鸿削苹果的时候站了起来。
罗茜如的目光一会儿就被卢西鸿削苹果的技巧吸引住了。他的手法就像杂技演员玩耍的障眼术,从苹果脐的凹陷处轻轻切削出一条薄薄的刀口,修长白净的左手拇指和中指无名指便上下叉开蟹状扣住苹果两端,右手前三个指头轻巧地捏住小刀柄,不到一分钟功夫,苹果在飞快的旋转中便削好了。更让茜如称奇的是,削得薄翼似的果皮一丝儿不乱地包裹在整个果肉外层——从卫生角度来看,这简直太棒了!
另外,罗茜如还注意到一个容易被旁人忽视的细节,而这些细微末节之处恰恰是进入文化沙龙必备的。卢西鸿的谨慎和涵养极其适宜而得体地显露出来:他并不忘记把水果刀暂时放置一旁,而不是粗鲁无礼地把它锋利的刀尖刀刃毫不在意地直指向某一个他尊敬的人。——他悄无声响地撂下水果刀,恭敬有礼地略微弯了弯腰,把第一只削好的苹果递到教授面前。他决不会疏漏用双手奉给长者这样一个容易被某些缺乏教养之人忽略的细小动作;尔后他重又坐下,接下去用同样的令人啧羡的手法和速度削另一只苹果。
老教授赞赏地望着他并不曾亲自教过的学生,把递过来的水果轻轻放在一只精巧的托盘里。
削好的第二只苹果理所当然地送给了室内惟一的女士;罗茜如拿开一直放在鼻子底下嗅着的那一只,放回几盘,微微一笑接过卢西鸿的殷勤馈赠。
唐子萱谢绝了好朋友递过来的第三只苹果,笨拙地拿过水果刀;在他指缝儿间旋垂下来的果皮厚薄不匀,颤颤地随着他双手的抖动左右晃摆,这让他很难为情,恰在这时他听见罗茜如“哧”地笑出声儿来。
“喂!唐子萱,”她忍不住说,“瞧你挑的这只苹果,果皮儿都蔫了,起皱,不好削的。”
“谢谢你的提醒,”唐子萱竭力控制住因为自卑造成的慌乱,抬头瞪她一眼,故意大声辩解,“莫看它果小又丑陋,吃起来很甜的。”他还想继续说一些关于好看的红苹果有时候很酸很涩并不好吃的观点,终于忍住了。头一次在教授家做客,他不想太放肆,他的话已经不露声色地为教授抑或教授夫人长时间地、不经意地遗留在盘里的小苹果作了最合情理的诠释,也巧妙地给自己挽回了面子。而且他不无得意地窥测到了他的一席话已经赢得了主人的好感。
的确,罗茜如本人并没有意识到唐突被他轻松地化解了。他瞥见了她的窘态,幸灾乐祸地暗自笑了。
稍晚进入客厅的校长夫人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女人,一条玫瑰灰薄呢长裙,蝙蝠袖豆沙红休闲短装,和谐的色彩搭配极巧妙地掩饰了中老年女人发胖的腰身。唐子萱第二次这么近地面对她,她的态度跟上次迥然不同,矜持依旧,只是多了一层母性的温和、娴静,一种市侩女人刻意效颦却无法攀附的境界,全因了知识的填充变得富丽堂皇起来……他完全原谅了校长夫人第一次对他的冷淡不公,在心底悄悄涌起一种酸涩——因为他此时此刻想起了他的母亲,五十挨边儿的女人活像老态龙钟的老妪;她和她的儿子在人世间理应拥有的那一份富足和富贵,被一个卑鄙的男人残酷地捏碎了、践踏了……唐子萱心底顿生一丝悲凉;这时校长夫人已经走近了他们。当然,女人首先询问了茜如父母的近况;她对老朋友女儿的亲热,更加深了唐子萱的自卑,懊悔不该跟茜如一起来,他把自己看作是一种陪衬,就像19世纪巴黎高贵漂亮的女人倨傲地坐在华丽的香车上行驶在香榭丽大街,而她的身旁必有一个苍老丑陋的女人做陪衬那样愚蠢至极!好半天他才缓过神儿来,听见校长夫人告诉客人,她正准备出门去办一件预先计划好了的事情,希望他们能够留下来吃午饭。她已经吩咐小保姆在小四合院自家种的菜圃里选摘蔬菜了。临出门她微微转过身来,对陆孚嘉的学生、年轻的画作者颌首致谢;当然,捎带了卢西鸿。
客厅小巧玲珑,地板新刷了一层朱红漆,罗茜如几个显得有些拘谨,生怕脚下弄出了响声和踩坏了板漆。陆孚嘉随意询问了一些中文系的情况,问教授讲授的《诗经》他们听不听得懂。唐子萱似乎对这一类话题比较感兴趣,他回答说,他可以把整本的《诗经》从头到尾背下来。校长诧异不已,遂从脑海里翻点了《小雅·伐木》一章来考他的学生。那个外表精练看起来有些贫血的年轻人仰起头颅略略思索了一会儿,便脱口背出:
伐木丁丁。
鸟鸣嘤嘤。
出自幽谷,
迂于乔木。
嘤其鸣矣,
求其友声。
相彼鸟矣,
犹求友声,
矧伊人矣,
不求友生?
……
神之听之,
终和且平。
……
唐子萱背书的时候,陆孚嘉严肃得跟一个刻板的老师检查小学生功课一样,看有没有疏漏背错的地方。尔后,他脸上的肃穆化解开来,连说了两个“好”,弄得唐子萱既激动又腼腆。陆孚嘉突然问:
“你清楚这首诗的含义么?”
卢西鸿毫不迟疑地从沙发上立起身,抢先对老人说:
“教授,这道题让我来解答,行吗?”
老人颇感兴趣地转脸看着卢西鸿。他一向信奉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处世原则在这两个勤奋聪慧的学生身上得到了印证。卢西鸿双眼平视前方,炯炯有神;他的语句流畅,一口气说出了它的主题思想。他说:
“这是燕亲友的乐歌。全诗三章,以鸟与鸟的相求比喻人和人的相友,以神对人的降福说明人与人友爱相处的必要。”说毕,他闪动着求知的眼睛,声音低低地问:“校长,我回答的对吗?”
“完全正确。”陆孚嘉欣慰地瞧着他。接下去,他们谈起了陶渊明的田园诗。谈到文学,兴致高的时候陆孚嘉且诵且唱,独自说上一大段解释陶渊明田园诗的话语;而他的学生们却不认为这些有什么不妥,唐子萱对校长渊博的学识、透明的淳朴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宁愿把这位长者看作教授,而不是……校长!
讨论的氛围稍稍转静一些,陆孚嘉对他老朋友的女儿夸奖起他的学生:
“你的朋友很有才华哟!喔,这个唐子萱作的画几可乱真。”
茜如幸福地听着教授的称赞,一边表示同意长者的观点。她已经注意到唐子萱的画有了一种成熟的洒脱。再抬眼看闭口不语的唐子萱,并不见掩饰不住的狂喜,她猜想他已经把它们平静地藏在了那对灰褐色、略显棕色的眸子里。他双手不知所措地放在双膝上,对教授的赏识报之一笑。陆孚嘉从内心里偏爱茜如,可她不是他学校的学生,于是他把这种偏爱和赏识移植到了唐子萱身上,决定好好地栽培他,至少这个农家青年在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了。
他忽然想起应该给省革委主任冯写樵——他的老朋友好好推荐他的这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