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少弼被调遣到小镇农机供应站当伙夫兼搬运工是在姬兰音做那例手术后不久。跟山里待遇不同的是,每个月有六块钱的伙食费。站里原先有三个人:站长、会计、仓库保管兼售货员。站长、售货员到县城进货,就叫罗少弼替代守摊子。站长临走前瞅了又瞅伙夫身上油腻吧叽的对襟布衫,说,叫你老婆找件抻抖的换上,莫弄得像剃头匠叭嗒旱烟袋的老农,丢了供应站的人。罗少弼想想也是,记起前不久大女儿从县城捎回来的一件柞蚕丝短袖,颜色近乎旧蚕茧的浅黄,四块钱,自己一直舍不得穿;据说,那件柞蚕丝短袖摆在县纺织品门市部罩满了灰尘,小城人像疯了一样一窝蜂地挤到维尼龙、凡立丁、花涤良、乔其纱柜台抢时髦,恨不得一夜间把原先土里土气的老棉布柞蚕丝下脚料统统抛到粪堆里。对丽娜买的这件柞蚕丝短袖罗少弼十分满意,质料看似粗糙却轻逸凉快,散汗。
现在他就穿着那件像从沟塘里捞起沤了几个月的恶麻样的柞蚕丝短袖,姬兰音又给男人配了一条黑混纺绸大脚裤。趁着还没有顾客踏进门坎,罗少弼麻利地从柜台底下抽出一沓旧报纸翻看。临街的门市部被一排玻璃柜台分隔成内外两部分,玻璃柜里摆列着崭新的小齿轮、油泵油嘴儿之类的零配件,行人打门口路过一眼就可以瞧见它们。室内的空气似乎永远是混浊的。钢铁的咸腥、黄油的闷涩从那些冰冷的模具上散透出来,混合悬浮在整个空间。乡下时兴逢双赶热集,街市上赶集的熙熙攘攘,人们匆匆地打供应站门口被称做“街”的柏油马路上涌过,朝小商品聚集的老街赶,几乎没有人肯停下脚步朝守柜台的人瞧上一眼,前地委书记的神秘早在下放的头几年里就被冲得平淡寡味了。放眼整个中国,比他罗少弼大的官都被打倒的多了,一脚能踢好几个。只是老街上顽皮的孩子照旧纠集起一大帮子,把他的两个儿子哄骗出来狠揍一顿,在街巷偏僻的角落,这些模仿了大人思维方式的孩子拿楝树果实充当子弹狠狠地投砸他们……他们兄弟也拿同样的方式回敬那帮孩子,孩子们间恶作剧的仇视打斗一直没有停息。
罗少弼双肘平放在桌上,浏览了一遍标题,便索然无味地把报纸扔到旁边。他想到了两个儿子经常跟人打架的事,颇有一些无奈;接着他又想起写统战信的事。那是三年前的一个上午,省统战部派来两个官员,敦促他给远在台湾军界的大哥罗少白写下一封信,至今石沉大海,这不能不叫他忧心忡忡:“大哥二哥还活着吗?尤其是大哥,一个跟共产党的地委书记有血缘关系的国民党军官……”他反复想着这个敏感问题,担心大哥有一天把持不住政治漩涡的冲击身陷绝境。二哥罗少清的确切消息他不知道,在翻车事故发生不久,军队即派人到罗少弼那里打听过老二的消息,老二自此也好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有人说他偷渡去了香港,有的说他去了台北,莫衷一是。而他,罗家老三,对老二贪生怕死的卑鄙行径深恶痛绝,认为他不配做一个军人,最起码不配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这就是他在信里对二哥一带而过的原因,假如他也逃往了台湾。
集市的喧嚣渐次冷寂下来。这时候正是十一点钟光景。一辆豪华的黑色伏尔加悄声无息地滑向路边停下。起初罗少弼并没特别留意这辆轿车,直到车上走下一老一少踏上门市部砖石台阶,罗少弼才惊觉到有人来了。
走在前面的人五十岁开外,面容清癯,一米六的个头;做工考究的杭纺白丝绸短袖,熨得笔挺的中灰派力司长裤,深咖啡色牛皮凉鞋,鼻梁上架一副玳瑁近视眼镜。他踏上台阶时稍稍停顿了一两秒钟,像是在审视挂在门口的木漆招牌。后面跟着他的司机,一个衣着体面的年轻人。
罗少弼坐着没动。政治家的敏锐、落难者骨子里的傲岸提醒他应该那么做。谄媚和庸俗那不是他罗少弼的风格。所以他现在就这么坐着,极力保持住一种冷静和超脱。只是稍微偏移了一下平抬着的下颌,视野的余角正好把门厅的情形收罗进去。他用半垂眼帘下的余光迅疾扫视一眼走在前面的来人,然后滑落在门口的黑色轿车上。直觉告诉他,来人并不是打乡下赶来要买东西的顾客,那些乡下人的气息他很快就能嗅出来,而且,对那些农民他有一种本能的好感。把收回的目光平平地落在面前的玻璃柜上,他感觉到那学者模样的人正毫无忌禅地把目光投射到自己脸上。一会儿,那人朝前大跨一步直呼他的名字:
“罗少弼罗光头!还真是你呀!”
“哦?!”他认出了尖削脸庞精瘦的来人,颇有些意外。“老陆!陆孚嘉……”
“喔!不要拿瞧尼斯湖水怪的眼神瞧我。”陆孚嘉伸手扶扶鼻梁上的眼镜,毫不客气地取笑道,“省城里都在传罗少弼刮了一个光头瓢,拦腰扎根稻草拧的绳子,在台上大跳‘忠’字舞的笑话!结果弄得大家哄堂大笑,批斗会都开不下去了。”
“很可笑吧?”罗少弼不动声色地说,“其实我那样做,不光是接受他们的喝斥勒令才跳的,有人想借此侮辱我、取笑我,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他们大概想看看以前那个千人万人之上的罗少弼沦为阶下囚是怎么回事。”
陆孚嘉咧嘴一笑,“把官位腾给人家坐坐未必是坏事,免得坐久了烫着屁股。”
“大浪淘沙嘛,”罗少弼自嘲一声,“像我,算是被‘文化大革命’的滔天巨浪淘掉了!你这学富五车的文史教授不正好有史可书么!”末了一句,明显带有讥讽意味。
“惭愧惭愧,”陆孚嘉收敛起玩笑,改换了口吻,说,“我在大学当了几年傀儡校长,实在是徒有虚名;比起封建时代写史的书吏,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心中有愧哟。不过老罗,你想泱泱几亿人的大国,还用担心因这一段波折而停止前进的脚步么!”
“这场可怕的运动终于宣告结束了。”罗少弼面无表情地说,“它的功过,恐怕要留给后人评说了,也许很快,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就会有一个公正的交代。你今天是路过吗?”
“我是专程来看老朋友的。”陆孚嘉举起右手食指,习惯性地在眼前虚晃了晃。
“喔!那我可是受宠若惊了。”罗少弼摸不透来人的目的,略带嘲讽地说。“昔日很多熟人见到我都是退避三舍,避之唯恐不及。”
“不值得奇怪,”陆孚嘉说,“时势在创造英雄的同时,也顺便制造一些势利小人。‘文化大革命’虽说结束了,”他停顿下来,侧过身去对年轻的司机做个手势,司机便知趣地退回到他的驾驶室去了。陆孚嘉略带忧虑地说:“你不能不重视它余澜波及的影响。最近有人又提出了‘两个凡是’的方针,我看就难以从根本上否定这场运动!”
“这倒是真的。”罗少弼赞同道。“国家现在是百废待兴。不能再这么乱下去了。别说帝国主义修正主义要灭掉我们,我们自己也会把自己灭掉。”他把陆孚嘉让进里间,拖过一条板凳让客人坐下。陆孚嘉一边打量罗少弼,一边说:“中央决定从今年起恢复高考招生制度,这是一个文化复兴的信号。省里从各院校抽调了一批人分赴全省各县市督办落实。我这次被派遣到鄂西南一带,也算是顺路来看看你吧。”
“谢谢你还记得起我,”罗少弼觉得他说的都是真心话,可以相信对方的诚意,便喊陆孚嘉年轻时的外号笑道,“你陆瞎子该不是又垂涎啖鸡头了吧?”在1946年的游击区小队里,投笔从戎的陆孚嘉、罗少弼二人算是文化最高的小知识分子了,他们都跟冯写樵私交甚笃,陆孚嘉骨子里不可调和的清高在冯写樵显赫的战功面前总是被人家嘲笑,知识分子惟一的一点儿矜持也被善意地指责为“小布尔乔亚”,但这些并没有妨碍他们三个成为好朋友,罗少弼猜想这些可能跟陆孚嘉内心世界里不断自我修正的谦虚有关,尽管他极隐密地在众人面前掩藏了他的真实想法。罗少弼估摸着上午不会有顾客来了,便操着夹生的湖南方言说:“中午我请客。老姬也该下班了。你们湖南人讲究啖鸡头坐上席,今天在我家里坐上席可以,鸡头可是没得啖哟!”
陆孚嘉用地道难懂的湖南话回敬他:
“我可不是冲着啖鸡头坐上席才来的啊!记得当年搞土改,你罗光头一个猴蹦急跳跳到磨盘碾子上,眉飞色舞地给农民宣讲新生活的美妙前景,口口声声宣称,共产主义的目标就是要让老百姓每人有一块香夷子皂、一个搪瓷洗脸盆儿,男人女人都有一件蓝士林布衫穿……哈!现今回过头来看,你那个远景目标可是订得太低太幼稚了喔。肥皂脸盆蓝士林布衫老百姓都有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目标也差不远了。我看当前政府最要紧的是保障人民有饭吃,然后才是你们九头鸟九头鸟,对湖北人的戏称。有排骨筒子汤喝,我们湖南侉子也能坐上席有鸡头啖。”
“那是自然。”罗少弼不失诙谐地接上一句:“只有先保障了有饭吃,你们湖南人一只鸡头才能啖出七种口味儿来哟!”说得二人开怀大笑。谈笑间,陆孚嘉吩咐司机沿着来路把车开到街东头医院住宅区,便和罗少弼弃车步行。
二人走过一段不足五十米的柏油路面,转到老西街。乡下的街道狭窄又弯曲,街面最宽处也不过四米。好在铺了水泥路面铺设之初,当地人都说下雨打不湿鞋边的,这是当年省委驻紫溪老区工作队队长冯写樵留给小镇惟一实惠的纪念,沿街建筑多是前清、民国时期的老砖布瓦,临街民宅的后院大多拖有低矮歪斜的茅寮尾巴,养猪狗鸡鸭的圈子,或出恭方便的茅坑。当街门扇高大的山墙整块整块地被制成语录墙,拌混了猪血、桐油、水泥糊制的墙上刷了一层红油漆,恭恭正正誊抄着一大段一大段毛主席语录,鲜亮的黄色十分刺眼,有的墙面油漆翘皮后风干脱落,露出坚硬艾黄的水泥底板。不足五百米长的街道两旁挤满了剃头铺、木器社之类的小铺子,一架简陋的手摇臂式弹花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从街中间一家低矮瓦房里传出来;混浊的絮尘拌着古老艰涩的“嘎嘎”声从敞开的门洞里冲扑卷扬到街上,在空气中翻滚搅动……农村供销合作社的铺面在这些手工业产业中间算是老大作派了,小镇的繁华全由它凸现出来:它分支的疋头、日杂、副食、收购等门市部几乎垄断了大半条街。在台阶高阔的疋头门市部里,省纺织业正在搞一个征集花布花样展览,一根长绳上悬挂着几十块巴掌大小的各式花布样儿,广泛征集工农兵的建议……十几扇板门洞开的门市部里挤满了脚上沾有泥巴的妇女,男人们不太喜欢凑这种热闹,往往对那些红红绿绿的布最多瞟上一眼就走开,他们在更感兴趣的结实耐穿的球鞋胶鞋柜前蹓跶。不时有一些散集回家的女人蜂涌加入到叽叽喳喳的人堆当中,她们围着一、两个衣着鲜亮的中年男子急切地比划着说着对某块花布的见解,巴不得工厂里马上就能生产出一大堆这些布料来。小街尽头就是紫溪医院的住宅区,医院扩建后病区就搬到公路那边的新院址去了,以前的病房略加打扫粉刷便做了职工宿舍。一阵阵尖厉刺耳的锯木机切割木头的声音从对面一家“木器社”作坊传过来,从敞开的大门可以瞧见几个木匠正吃力地弓背熊腰,在一台笨重的机器旁拨弄一根木头。松柏木特有的清香就随着尖厉的锯木声一齐飘散到小街上。
罗少弼似乎习惯了这里的嘈杂,顾自领着客人拐进一扇砖墙大门。陆孚嘉一边走,一边打量周围的环境:围墙内是清一色的老式单层平房,散居着二、三十户人家,一些外墙壁的泥沙已经开始脱落,裸露出青砖的骨架层。罗少弼一家住的是五十年代初修建的旧手术室中的一间半,他解释说单位对姬兰音的优待其实全因了几个异性子女混居多有不便的缘故。室内乳白色墙漆氧化后褪成一层外观难看的脂黄物,沉积依附在墙壁上,给人一种很陈旧很沧桑的感觉;擦得净亮的窗户玻璃跟枯陈的窗棂形成鲜明对照,圆木条窗棂从松脂疤痕处折断了两根;苇席顶棚被主人重新糊过了一层旧报纸,显得洁净整齐;紧挨墙根的水磨石地板上有一条浅显的导水沟槽,依稀可辨当年手术室的痕迹。
姬兰音刚从手术台下来。她亲自给客人沏茶,打发回家取书的茜如到食堂央借一份下个月才会发下来的肉票,到食品所割一斤带肥膘的猪肉。过了好久,茜如空着手跑了回来。她满脸通红,难为情地说:“人家不肯借……”姬兰音直起腰,问女儿:“为什么不肯?”茜如委屈地答道:“司务长怕我们下个月没票还上……”
姬兰音无奈地叹口气。看看茜如还站在门口的石踏上不走,便冲女儿扬扬下颏:“算了,你去找书吧。”茜如这时怯怯地说:
“那边小河沟子的一个男娃子在街上卖泥鳅和螃客子,我把他喊来了。妈妈,你看买不买?那些泥鳅我看过了,都活溜溜的呢!”
“哦!”姬兰音不禁大喜过望,连忙吩咐女儿:“快让人家拿过来看看。”
茜如松了一口气,迅速向后面招招手,墙角拐弯处立刻闪出一个男孩的身影。男孩脚穿一双半旧的尖口布鞋,裤管挽得很高,穿着粗布小褂的肩头斜挎着一只竹篾笆篓,显然笆篓的绳绊长了一些,笆篓一直吊挂在了男孩的腰胯下。
男孩走拢来,倒提起笆篓把泥鳅“噗溜”倒进一只小木盆里。受到惊扰的泥鳅在同伴的躯体间滑溜溜的钻来溜去。泥鳅大的有一拃多长,很肥实,四只背壳青黑的河蟹也从男孩笆篓里磕磕绊绊的滚爬出来——在紫溪地方,人们都把螃蟹叫做“螃客子”,螃客子可能是孩子在河边洗脚时顺手从河坎的石缝儿里抠的。姬兰音问了卖价,付过钱,男孩走了。
“老罗!”姬兰音高兴地冲屋里喊道:“红烧泥鳅可是你的拿手好戏哟!”
罗少弼冲客人一乐:“好好,今天中午有红焖泥鳅吃了。”他向一旁提来井水清洗泥鳅的茜如道:“你快去街西头豆腐店端两块豆腐;我还要做一道‘水师豆腐’让你陆伯伯尝尝。嗯……”他皱皱眉,旋即笑道:“这几只螃蟹可是太小了,做不了什么菜。茜如——”他冲女儿说,“你顺便把它们放到堰塘里去吧。”茜如答应一声,转身买豆腐去了。
陆孚嘉也随着罗少弼一起出门观看养在清水里的泥鳅,连口夸道:“好肥的泥鳅!在城里可是做梦都吃不到的喔!”
说话间,豆腐买回来了。罗少弼已经围起一条旧蓝布围腰,开始做头一道香喷喷的红焖泥鳅。尔后,他接过茜如手里托着的豆腐,整块儿的轻轻滑进盛了冷水的铁锅里,投入佐料,最后才把做头道菜留下来的十尾吐清污泥的活泥鳅丢进锅里。茜如在灶下架燃劈柴,锅里开始冒热气儿,受热的泥鳅惊恐地在水里游过来钻进去,不一会儿全钻进了冷豆腐块儿里面……一块豆腐被钻出了密密麻麻的孔洞儿。
“老罗,”陆孚嘉一直在一旁观看,这时说:“这道菜可真有点儿残酷的味道。”
罗少弼不置可否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