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一晃过去了。唐子萱重新坐进教室听历史教授讲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理论课时,昨天的烦恼差不多慢慢平静下来了。现在他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情,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再说。
下午没有课,唐子萱刚支好画架,一个陌生男人走进他的房间。——说是陌生,是来人的脸孔从来没有在唐子萱记忆里出现过。不过话说回来,学校教职员工那么多,哪能全都认得呀。来人毫不客气地走到屋子中央,颇有兴致地观看年轻人画画,一言不发。
唐子萱不易觉察地皱皱眉,停下拧颜料盒的动作,望着来人,希望他知趣而退,不要在他构思的时候打搅他。走进来的中年男人显然读懂了年轻人带逐客意味的表情,但他装作没看见,拿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说:“你叫唐子萱?紫溪人?”
唐子萱努力克制住反感情绪,尽量让语气平缓一些:“请问?……我以前没见过您。”
来人微微一笑,算是表示同意。“你是没见过我。可我知道你和你画的毛主席巨幅画像,还知道你是我老朋友女儿下乡插队那个仓湾的小房东。对吧?”
唐子萱疑惑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来人明显不是单纯来看他画画的那种人,因为客人衣着考究,肤色白白净净,一进门就褊着双手踱着官步,而且说话也是盛气凌人。于是他问:
“您指的是?……”
“姜鸽。她经常提起乡下的往事。看来这丫头下乡是得益匪浅喽!”来人接着说:“我是省革委宣传部的,姓郝,郝译。你只须记住我的名字就行了。今天找你,一是姜鸽的介绍,二是你的文采名声在外,”说着,他一笑,说道:“你不会让我就这么站着吧?”
唐子萱不好意思地一笑,连忙请来人在自己床铺前坐下。
“郝同志,您找我有事吗?”他问。
“当然,”郝译郑重地说,“我是代表组织在跟你谈。你在学校取得的一点一滴的进步,组织上都在暗中关注。年轻人,这次党中央决定修改国歌,在全国范围内征集新国歌歌词,你参与投稿了没有?”
唐子萱摇摇头,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我觉得原先由田汉作词、聂耳作曲的《义勇军进行曲》就很好,它曾激励着中国人民同仇敌忾,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了中国领土。做为国歌,人们一唱起它就热血沸腾。它在中国人民心目中的份量是无与伦比的!如同法国的《马赛曲》,被法国人从18世纪法国大革命一直唱到今天一样。”
郝译意味深长地说:“重新修改国歌并不是要否定谁。论阶级感情,我,还有我的那位老领导、老朋友,对毛主席的感情都比你们这一代人要深厚,一个国家在不同时期使用不同的国歌很正常。用不着大惊小怪。中国在历史上出现的第一首国歌是清王朝的《巩金瓯》,以后以孙中山为首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和篡夺了辛亥革命果实的袁世凯政府,都有意拟唱国歌,因为历史原因都没有成功;国民党政府曾以1924年6月16日孙中山在黄埔军校开学典礼上的训词作为国歌;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前夕,才正式将《义勇军进行曲》做为代国歌。
“自党中央去年公布公开征集新国歌以来,全国各地踊跃投稿的人很多,有工人、农民、解放军战士、学生和教师,到目前为止,新歌词还没有被正式确定下来。我们找到你,就是要充分发挥你的才干,仔细琢磨,写出一首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新歌词,内容一定要突出党中央率领中国人民进行社会主义新长征这个主题。写好后直接交给我。十天怎么样?给你十天的期限。”
看到年轻人流露出畏难情绪,来人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这是头等大事!一切都要为它让路。必要的时候可以找个理由请几天假专心创作。征集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多,省革委领导……还有很多人都在为这件事寝食不安、呕心沥血,时间不等人哪!记住!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十天后我来找你。”
唐子萱在心里打着小鼓,嘴上不说,脑子却在飞快运转。低头想了半晌,不无忧虑地说:“撰写新国歌歌词,责任重于泰山。那需得有多么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和感情积累呀!而且那种唤起万众一心的凝聚力爆发力岂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做到的?!况且,山外青山楼外楼,能人多的是。我试试看吧。”
“不是试试看!是一定要搞出名堂来!要把它当作一项政治任务去完成!”郝译严肃地说。“做为党的喉舌,我们当然也布置动员了本省一些有热情有才华的人去创作,新歌词花落谁省可是全国人民都在关注的重大事件,当年由上海曾联松设计的国旗图案不是载入史册了吗?新国歌出在本省,那是多大的荣耀哇!也是要载入史册的!省革委主要领导对你可是寄予了很大希望喔。搞好了,直接影响到你一辈子的前程。”
“您说的省革委领导是姜鸽的父亲冯主任吧?”唐子萱还想刨根问底:“……可我从未拜见过他呀?”他唐突地说。就那个姜鸽,仅仅在他家住过几个月而已,他们之间并无深交;而且有一次他还当众出过姜鸽的洋相。那是知青们刚搬到山上不久,有一天天气很好,姜鸽喊正在场子边整修挖锄的技术员田友炳,帮忙搭手抬个纸箱到太阳底下晒。田友炳当然是忙不迭地跑过来,谁知他的眼光刚一触及纸箱里的女人用品,就臊得满脸通红!姜鸽自然不知道,她这么做在乡下是很犯忌讳很丑的事情。撇开男人们不说,单是女人自己对每个月的例事都免不了羞答答地遮掩,买女人用品专挑女售货员,生怕男人瞧见。城里知青的开放一下子弄得田友炳措手不及,进退两难。姜鸽在一旁瞧见田友炳的窘态,竟忍不住笑弯了腰。最后,她一本正经地问那个老实男人吃过一种油炸的冰棒没有?回答也没有;吃过一种油炸的饼子没有?回答没有。姜鸽更觉打趣,以后每次碰见有意无意的都喊他“油饼”,还大声嚷嚷:要从省城带最好的油炸冰棒给他吃。等老实木讷的田友炳脑子反应过来“嘿嘿”一笑,原本就晒得黑红的脸膛由于窘迫变成了酱茄色。“我敢肯定,”姜鸽斜翘起薄薄的嘴角,不依不饶地取笑说,“这个可怜的乡巴佬,从来就没有尝过‘油饼’的滋味儿!”最不能容忍姜鸽的是唐子萱,他十分反感自恃有一个当大官儿的老子而胡乱取笑他人的“城里小丑”——他在心里鄙夷地称姜鸽为“城里小丑”——变着法子欺侮他的同伴。每每听见姜鸽大呼小叫地叫唤“油饼”的绰号,他都想起母亲私下叮嘱过“千万莫惹那个姓姜的妮子”的话,咬牙切齿地拉沉下脸,瞪一眼那个缺乏教养的小女人,或者一把扯起“嘿嘿”憨笑的田友炳快步走开。有一天,“油饼”的脸色又一次涨成了难看的酱茄色,唐子萱二话没说,上前一步“啪”的一个耳光搧在那张由于羞懦而扭曲变形的脸上,然后极度轻蔑地扔下那个呆若木鸡的老实男人,转向同样不知所措的姜鸽冷冷一笑:“你以为‘油饼’是什么?是吃的东西!这个田友炳又是什么!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男人!你以为他木讷憨呆没有思维没有人格尊严吗?仔细瞧瞧这个大男人的脸色吧!他内心的痛苦不是他笨拙的口舌能够表达的。够了!尊贵的小姐。你记住,人与人同样拥有一种东西,那就是——尊严!”说罢,扔下同样发呆的姜鸽,扬长而去。——令他猜不透的是,自那年招生考试过后,他跟姜鸽就各奔东西,彼此连面儿也不曾见过呀!这位肩负着某位神秘大人物特殊使命的郝译郝部长,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胡思乱想之际,他听到郝译——权且称之为部长吧——警告说:“不要随便猜想!这件事情连你们陆孚嘉陆校长都不知道。总之,找到你是你个人的巨大荣幸,是领导爱惜人才。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起身走之前,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印有五线谱的纸来,递给年轻人:
“噢,对了,这是别的人创作的一份新国歌歌词的蓝本,还没定下来。你可以参考。新国歌最迟在明年3月召开的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通过。你千万要抓紧办。”
来人走后,唐子萱又陷入了更深的苦恼之中。在校园里写写画画都说得过去,可创作一首新国歌歌词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对自己能吃几碗干饭唐子萱有一个很清醒的认识,乡下有一句歇后语:老鼠趴在秤盘上——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莫说本人没那个水平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传世之作,退一万步说,纵是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万年枯藤发了芽,把田汉聂耳的才气豪气都集聚在我唐某人身上,缺失了中华民族万众一心抗击外侮的历史背景,任何一个天才也难以写出那么气势磅礴的作品来……”
他愁眉苦脸地把五线谱举到眼前,不禁笑了;那仍是沿用聂耳作的曲,只是填词改了。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他开始研读那首由一群人集体创作的、极有可能获得通过的新国歌:
前进!
各民族英雄的人民,
伟大的共产党
领导我们继续长征。
万众一心奔向
共产主义明天,
建设祖国保卫祖国
英勇地斗争。
前进!前进!前进!
我们千秋万代
高举毛泽东旗帜
前进!
高举毛泽东旗帜
前进!前进!
前进!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