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西鸿一走,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卢西鸿的话真假掺半,不由他不信。唐子萱厌恶地瞧着卢西鸿远去的背影消失在树丛里,才收回目光重新想自己的事儿。星期日,他喜欢独自一人关在屋里,呆上一整天;或者躺在校图书馆公园一小块幽僻的草坪上,透过树枝婆娑的间隙窥望天空。现在他自由了。不由又想起他的画还没有涂上指甲大的墨点呢。他可是许诺一个星期后就要交给别人的,现在一天已经过去了半天。其实,老校长也并不像卢西鸿说的那么糟糕。在这个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你一校之长不讲阶级斗争,却跟学生们大谈《荷马史诗》,大谈列那狐和格令巴猪法国中世纪文学《列那狐的故事》中的主人翁。列那狐代表了机诈、狡狯的市民阶层,猪代表了一般老百姓。的处世之道,说:现在的人必须到处说谎﹑哄骗,寻求每个人的弱点……然后加以攻击;大讲法比权大,你头上的乌纱帽还戴得稳么!——况且,时势造就并导引民众坚定地相信一条真理:阶级斗争必须年年抓﹑月月抓﹑天天抓,即便陆孚嘉不充当这种角色,仍然会有林孚嘉﹑陈孚嘉们……唐子萱在心里替陆孚嘉鸣着不平,宽宥原谅了他。至于自己的画能够被别人欣赏,也算是一种幸福吧。他明白,一个美术院校的学生画出他这种水平不足为奇,而他,一个文科生就大不同了。他可以跟其他人在课堂上同样听教授讲儒法斗争,讲才被开禁的塞万提斯的《堂·吉珂德》﹑歌德的《浮士德》,使尽浑身解数辩论得天昏地黑,用他严密的逻辑和渊博的学识向人们展露他的雄辩和才华;在业余时间,也就是在校园用水泥和花岗岩石的装饰性风景墙上,却多处留存的——也有说卖弄的——是他的痕迹,而不是他们的!花坛边几可乱真的列维坦的《湖》﹑库贝尔的《海》和马奈的《吹笛少年》,这些表面看起来缺乏阶级性的外国佬的画的翻版,都使他成功地获得了荣誉。不过,被卢西鸿不幸言中的是,假若这幅画令老校长满意,也许会给他一年后的毕业分配带来转机。但是画什么呢?最让他头痛的是摸不透人家到底欣赏什么,不欣赏什么。表面上看,古典油画遭遇解禁的暗流在美术界似有蠢蠢欲动的迹象,而且还是在迫不及待地涌动,人们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提及印象派什么的,有精明的先驱干脆去画一些让人抓不住把柄的令人费解的几何图案,人人看不懂的东西,又人人鼓掌叫好,装模作样欣赏一番再发一通议论,再热烈赞赏,生怕人家说他外行。《自由引导人民》﹑《伏尔加纤夫》这一类题材的临摹画他喜欢,可政治色彩太浓,而宗教题材更不用说,眼下只有风景画尚存有选择的余地。唐子萱捧着头冥思苦索,仍想不出一个满意的答案来。忽地,一个念头在他心底闪现出来,令他拍案叫绝!他想到了由毛主席《沁园春·长沙》一诗而名噪天下的“橘子洲头”。老校长同领袖是同乡,自然心存一种自豪感,况且,家乡山水总是让人眷恋的。思维有了头绪,便动手翻找资料。记得手头笔记本上有一幅“橘子洲头”的彩色插页,不太理想,毕竟可做参考。在他动手翻找笔记本的时候,卢西鸿扔在他床上的三封信跳入眼帘。刚才他差不多把它们忘掉了。一种欲望上升了,暂时抵消了另一种欲望。现在他产生了希望尽快阅读它们的想法。
他决定先看信。
三封信几乎是同一天发出的,只是在学校邮筒里躺的时间不同罢了。一封发自家乡县城;另两封是卧龙岭老家来的。他毫不迟疑地﹑几乎是本能地抽出其中一封。信笺上写着几行娟秀的字体。他认得是罗茜如的字。这些日子,他心里时刻思念着茜如,期盼有一天她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却又害怕她的出现。自打第一个寒假里,他编了一套感激姬兰音救命之恩的话,鼓动催促母亲何雨寒冒着漫天风雪给她送去了一些自家腌制的腊菜苔和书信之后,一直期盼着茜如能够到他家还书或者再借书时有机会见她一面,可是一直等到他上学离开,她始终没有露面,只是在他返校以后,按照他提供的地址写了一封寥寥数语的信函表示谢意,仅此而已。在他迅速回信后,卧龙岭再也没有只字片语寄来。在他的心底埋藏着一个罗茜如无法探知的秘密,几年来这个秘密一直折磨着他,叫他苦恼万分。两年半同窗虽只有过一次不太深刻的交谈,但彼此印象很好,两人都对对方怀有一种朦胧的情感。也许,这种少男少女间朦朦胧胧的情愫正是爱情的源泉吧。他相信男女之爱有着一种神秘的感应力,这种神秘的力量载着人类最原始最神圣的情感超越时空的限制相互吸引。人总是很奇怪的,爱到深处,儿时受过伤害残留在心底的自卑没有消褪反而更加强烈了,尽管他的才华使他在年级里出足了风头。“最聪明的人有时也要成为一个愚人”——他记起这是列那狐对格令巴猪说过的话。眼下,1977年的初秋,他突然收到了罗茜如的来信,不能不让他惊喜万分。唐子萱日夜渴求的爱情似乎已经明朗化了。他只要一伸手,便可牢牢抓住它。可是他不敢。他还在犹豫着。有一条无形的锁链在束缚着他,迫使他离开心爱的女人去跟另一个他不爱的女人结婚﹑生活﹑繁衍后代……
犹豫再三,他还是拆开了用糊精粘住的封口,立刻有一股淡淡的雅香飘出来。像所有热恋中的少女,罗茜如用的纸笺是精心挑选的,淡蓝色的线格中散落了几片清秀的竹叶儿,水印的,猛地看去像在随风摇曳。更叫子萱赞叹的是,信笺左上角有两个圆圆的小孔,一小截儿金黄色的缎带便从小孔里穿过来,系了一只漂亮的蝴蝶结。
“啊!”子萱不由暗暗叫绝。他不知道罗茜如到哪里弄的这么漂亮高贵的信笺。“简直可以跟十九世纪英国贵族印有徽章的香笺相媲美!”他赞叹着,开始读信。
唐子萱同志:
你好!
……
她写道,“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人们仍旧彷徨﹑苦闷,完全猜测不透接踵而至的会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前进抑或……倒退?当局在招工招生等一些民众最关心的问题上仍是老调重弹,知青们心灰意冷,看不到曙光,看不到前途,大家都在观望……观望……信写的很短。末尾她写了一句箴言,写得很含糊,不知是暗指他跟虞丹兰呢还是针对她自己;他宁肯相信后者。她写道:“爱情之花需要用忠诚去护理,热情去浇灌。”他猜不出这是她抄袭别人的名言,还是她自己对爱情的看法。——不管怎样,这已经足够了!手捧着跃过千山万水的来信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快乐的心几乎要蹦出胸膛。“茜如!茜如!”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呼唤:“我的爱!”这封信发自县城,他猜想,可能是她为了避开旁人耳目专程到县城她姐姐那里写的吧。心情激荡地想了半晌,然后小心地把信笺折叠好装进信袋,夹进他钟爱的司汤达《红与黑》扉页里,动手去拆第二封信。
这一封字迹歪歪扭扭,一看便认出是他母亲何雨寒写来的。母亲的来信又使他陷入苦恼之中。何雨寒在解放初期读过几天扫盲班,粗略识几个字。因而信写得开门见山:
山娃子:
腊贵叔到我们家来过三回了,打听你今年放暑假怎么不回家?原先你读大学全仰仗了人家腊贵叔帮忙,唐家在仓湾这一块势单力薄,以前常受人欺侮,更莫承想祖宗显灵子孙后代能上大学了。再说,许下人家的亲事总不能反悔吧,人家丹兰现如今在琵琶水库管理所当会计。
喔!对了,年底的征兵又开始了,你兄弟刚从高中下学回来,今年全大队光是报名参军的青年就一百多人,听接兵的首长说,我们大队只能走两个。山娃子你就抽空回来一趟吧,去跟你叔丈人求个情,算是爹妈求你了……
唐子萱心烦意乱,两下扯开另一封信。果然是“她”写来的。称呼开头便是“唐子萱”三个字。字迹粗糙别扭,却是写信人刻意花费了一番功夫的。一般女人都拥有这样的优点,知道字写的不体面,却拿出全副诚心一笔一划去写,结果有时候反而弄得更糟糕。
“好一个唐子萱!”他嘴角浮上一层嘲笑。“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继续往下读。
你是我心中的太阳,我就是伴随你的月亮。我俩从小同喝一条紫溪河的水长大,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你知道我喜欢你,崇拜你,宁愿放下自尊去求你。你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男人……
唐子萱脸色惨白,勉强读完信,一腔怒气再也忍耐不住,一脚踢翻画架,再一脚把那些平时吃咸菜省下的钱买来的昂贵颜料扫了个稀里哗啦。
“见你的鬼吧!橘子洲头。见你的鬼吧!唐子萱。”
一阵狂怒的发泄过后,稍稍平静了一些,唐子萱把揉皱了的信纸狠狠地攥在巴掌心里,恶意地想象着“她”躲在寝室里伏案而写的身影。也许,这纸笺上还洒有相思的泪水呢!想到这些,唐子萱赶紧把信纸翻过来覆过去的仔细寻觅了一番,结果并没有发现他恶意想像的泪痕。他不由得为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感到吃惊和好笑。随后冒出来的一丝愧疚让他回想起她当团支部书记那会儿,跟他商借《约翰·克利斯朵夫》时的情景,以及后来遭到奚落时眼睛里流露出的自卑和惆怅……不由心头一阵悸搐,原来那双略显哀怨和自卑的眼神已经深刻烙在了他的心底,成了他对她无情伤害的永远的愧疚。……可眼下,他们老虞家竟拿子愚参军这件事来要挟他,太卑鄙了!
唐子萱越想越气恼。他第一次感觉到心目中可亲可敬的父母是那样可恶可恨。他们为什么要把他们的儿子和儿子的前途像犹大一样出卖给权势?!
他悄悄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