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萱,画完了没有?”
随着“砰”的一声,寝室的门被踢开了。一个身穿白色凡尔登猎式套装的英俊青年站在门口。他叫卢西鸿,留着漂亮的小分头。唐子萱低头坐在一只帆布钉做的小板凳上猛抽纸烟,六平米的小屋里弥漫着劣等烟雾呛人的辛辣味。在他面前的屋子中央支了一个画架,画架上紧绷着一块白细纹画布,上面什么都没画。画架四周的地面上零乱散放着十来只五颜六色的罐装颜料,一些颜料盒的外壳脏兮兮的,有的已经用空了,溅溢出来的各色膏体在干燥的空气中凝固成滴泪状的条痕,看得出这些都是主人或激情飞扬或焦躁愤郁的杰作。画架下的几听颜料拧开了盖,瓶口却是干干净净的,显然主人还没动过它们。唐子萱正大口吸着烟,然后从嘴里平直地喷吐出袅袅的烟雾圈儿。他对同室好友卢西鸿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了。卢西鸿这个人太老于世故,逢事喜欢虚张声势,记得卢西鸿把钱钟书的《围城》主动推荐借给他看时,还侃侃地跟他大谈:“我已经跟钱钟书先生讨论过了。”说着从书的扉页里抽出一封草体书信,不无炫耀地说:“钱先生手笔。他是清华大学知名教授。现在学术界已经有人提出钱先生应该与鲁迅并驾齐驱呢!”显然呢,这本小说的主人很自然地抬高了身价。当时,子萱确实怀着无限崇敬的心情去读好友举荐的书以及书作者写给卢西鸿的信。对于后者,他几乎是怀着十分的好奇的。结果却令他失望。这完全是一封客套语+感谢读者欣赏理解+勉励之类的信,就好像一个演员出了名,全国几亿人谁都可以给她或他写信。至于唐子萱和卢西鸿什么时候又成了好朋友,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旁人怎么看待他们这一对好朋友的他不清楚,也不愿把心思花费在那上头,古人云“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也许就是如此罢。况且,他俩同住一室,卢西鸿却甘心情愿把大半个空间让给了他和他的画架﹑扔得满地都是的颜料和画纸。这已经让他很感动了。别看卢西鸿人显得轻浮,女生背后送他一个“轻骨头”的绰号,他的一手字却是飞龙走蛇﹑苍遒雄劲,男人气概十足,跟室友唐子萱在学校数千学子中并称“二雄”。唐子萱常常在暗自观察了卢西鸿之后,想:是什么力量使上帝把轻狂和有力这样两类完全不相同的东西揉合为一体的呢?现在,卢西鸿还站在门外望着他,怔怔的,大概是被他脸上恼怒的表情弄懵了。那套逛了一天六渡桥和地下商场﹑花费了四十元钱买来的白色猎装很得体地套在他硕长健壮的身体上。卢西鸿好象时时都在注意修正自己给人的仪表形象,力图使自己变得高雅洒脱。这时他仍然牢记着自我形象的控制,很优雅地站在那里,头颅向上高高地扬起,只是眼里露出一丝迷惑。
大概唐子萱也觉得这样对待他的好友不太公平,便挺了挺腰,掐灭烟蒂,站起来,转脸望着卢西鸿,算是弥补了刚才的冷落。语气中仍夹杂有生硬的成份。
“西鸿,你又发什么神经?”
卢西鸿手里捏着三封信。见子萱面色缓和了许多,便一步跨进屋里。他对唐子萱的性格太了解了,刚才并不是冲自己发脾气,而是又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原先准备开开玩笑的,这时打消了这个念头,便把捏信的手一挥:
“喏,有你三封信呢。”
唐子萱怀疑地看看他,又瞧瞧他手里排列成扇形的信件,确是三封。不过,鬼知道是不是他的!难说。他现在的烦恼压抑了对信的欲望。这样想着,便又一屁股坐回到小凳上,双肘抵撑在膝盖上,手掌捧住头颅,不理会对方了。卢西鸿原本想吊吊他的胃口,不想唐子萱摆出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只得悻悻地说:
“算我为你效劳罢。免得你老兄心神不宁,想看又拿不下面子。”
说着把信扔在唐子萱床铺上,一屁股歪倒在对面自己的木板床上,顺手掂过一本杂志盖住脸,幸灾乐祸地说:
“大画家今天是怎么搞的?半天连一个指甲大的墨点也没涂上!题材没选准吧?听说画家作画和作家写书,都有一个翻来覆去打滚儿的痛苦过程,我看,像陆孚嘉那样的校长还不如我,一天软不拉叽的像个蔫皮道士不说,满肚子的正经文章,张口闭口党的十次路线斗争。亏他怎么想得出来向区区一个穷学生索画!”说着掀掉杂志坐起来,斜瞄一眼坐着不动的唐子萱:“我看他是故充风雅。子萱,要不,构思一个人性复苏的题材给他送去,或者干脆把罗中立的《父亲》临摹一张送他得了。”
“为什么是罗中立的《父亲》?”唐子萱冷冷地问。
卢西鸿眼神儿里透出一丝诡诘。
“这你还不明白。送一张罗中立的《父亲》,让他时时时刻刻记起他的老天牌是农民,不,或许他那可怜的老父亲也正像画中的老农,饱经沧桑满脸皱褶,努力举眉睁开干瘪混浊的眼睛,手里端着一只豁口大碗,正躺在哪个旮旯挨饿呢!听说他老家湘西大山坳,那地方穷得鸟都不下蛋。路线斗争不是可以饱肚子吗?怎么样?我主意不赖吧?这可恶的校长先生,都什么年月了,成天嘴里挂着路线斗争,都快变成一个政治木偶了。”后一句话充满了尖酸刻薄。唐子萱望着卢西鸿慷慨激昂的样子,心里颇觉好笑。
“算了吧!西鸿。瞧你一副天下为公的模样,我都快被你感化了。说你入俗吧,又什么都看不惯;说你超脱吧,好象又不太符合实际。谁不知道你见了那个陆校长总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儿。”
“那倒不一定。”卢西鸿先是一愣,接下去赌咒道:“我主要是看在那一把年纪的份上。绝对没有任何个人目的。不过老兄,”他意味深长地捏个响指,把上下铺位的木架床晃得吱吱响:“你我同窗共读,不瞒你老兄,听说我们这一届会有一﹑二个留校名额。真的!你不信?是辅导员说的。”他啐一口,“那个半老徐娘不知从那里弄来的穷酸秘密。话说回来,这幅画倒是一个晋升的好台阶哟,子萱,说不定将来分配就不用回到你那穷山沟了,留校,或者在省城谋一份有前途的职位。噫!”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铺架上跃起,“我还得上街办点事,你画吧,不打搅了。祝你老兄好运气。”卢西鸿对着小镜子梳了梳小分头一两缕紊乱的头发,然后打个“拜拜”的手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