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苏静虹,罗茜如,每个人在叶蒿芙墓地撒埋下了四颗茶籽;失去了一个好朋友,罗茜如心里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后悔不该对叶蒿芙说那些混帐话。她不相信迷信之说,可冥冥中又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掌在拨弄着这一切。送走了叶蒿芙父亲,罗茜如默默地帮着苏静虹整理行装。二人一刻也不停留地跑大队跑公社办理迁移粮油户口关系的证明。一个星期后,罗茜如坐着生产队派遣的一辆手扶拖拉机,拉上苏静虹和她下乡时带来的行李,把苏静虹送上了开往县城的班车;然后,她依旧瑟缩在敞蓬的车斗里返回茶场。腊月里刮的寒风像刀子割在脸上、手上和颈脖的皮肤上,苏静虹临别之前送了她一条粉红色压白牙边儿的护衣领,她把它穿戴在颈脖子上,护衣领太薄,一点儿也不挡寒,冷风还是“嗖嗖”地往脖子里灌。她多么渴望有一条四四方方的棉纱巾啊!她知道在镇上供销社卖棉织品的柜台上就赫然挂有各种各色的围巾,而且围巾周边都织有漂亮的流苏,她甚至只匆匆瞥过一眼,便牢牢地记住了那些紫红色或者浅灰色,单调的色彩在她眼里也变得完美无缺了。
第二天,山里接连降下两场大雪。厚厚的积雪在一夜间填平了山坡的沟沟坎坎,平地里积雪也有近一尺深。冷湿的冰凌花冻结在落叶乔木光秃秃的树枝上,变幻出绚丽的雪凇景观,青翠的松枝上压满了一堆堆雪朵,满坡的茶树覆盖在雪下,宛如一条条白色的游龙蜿蜒盘亘在山坡上。茶场里已经没有什么活计要做了,下雪之前的冷天里,男人们被派出去砍伐那些茶园边缘地带生长的刺蒺藜,冬天里它们的枝条都枯死了,枯枝上的刺很尖硬,男人们把它们连根砍掉,堆在一拢放把火烧了;女人们则到茶园里整剪树冠或者拣回一些抖落在树行脚下的茶籽。
罗茜如独处一室,孤寂紧紧地攫住她。开始几天她用一柄钩针钩织出漂亮的菊花图案,再把它们一朵一朵连接拼凑成圆形,在圆周上钩出一匝儿细密精致的流苏小颗粒,她打算送给丽娜作茶盘装饰巾;完成手工杰作之后,她再也忍受不住厌恶把钩针扔到一边,不想动它了。没有书读,更糟的是大雪封山,没有蔬菜可吃。本地采茶女可以吃她们从家里带来的腌红辣椒、腌萝卜条……罗茜如上次从街上买回的一斤大肚菜已经吃了一个星期,每顿吃饭她都从冻成冰砣的咸萝卜上用小刀切削下一小块儿,吸吮着咸味儿下饭。缺乏油水滋润,她有一种饥不裹腹的恐慌,四肢软沓无力,对新鲜菜蔬的垂涎竟成了她枯燥生活的一部分。
大雪天不能出工,屋子里没有生火;隔壁几个女子在比赛弹绣袜垫时发出欢愉的笑声。罗茜如从箱底翻出读了几遍的一本《红岩》,拥着棉被取暖,却没有一个字钻进她的脑袋。她在想着唐子萱早该放寒假了,孤独和苍凉便悄然爬上心头。山风发出尖利的哨音从树林场舍间横扫穿过,这时她听见了一种久违的叩门声。
“咚咚咚——”她的心也随着敲门声狂跳起来。从床上一骨碌爬起,奔过去把门拉开,一个头上严严实实裹着一块黑色头巾的妇人站在门外!
“请问,你……”话没说完,她突然认出纱巾下熟悉的脸孔。
——那是唐子萱的母亲!
慌乱中她把客人让进屋,接过妇人胳膊上挎着的竹篮和手指上拎的一只描了彩釉的瓦坛,让她坐到床沿上。茜如注意到唐子萱的母亲拎瓦坛的手冻得通红,她心里很感动,猜到她的到来一定跟他有关。她垂下眼帘,静静地等何雨寒开口。果然,稍微暖和了一些,她便开口了。
“妮子,快过年了,你一个外人在山上,我来看看你。”何雨寒慈慈地说。“山娃子让我来的。”她又补充一句。
“子萱?”罗茜如心头一颤,吐出的却是平淡得多的语气:“您儿子回来了?”
“是呀!”他母亲答道。“回来两天了。他说在外面画了几天外景,所以耽误了几天才回家。”说着她站起身,揭开盖篮布,拿出一小包一小包用纸和塑料袋包装的东西放到小牛皮箱箱盖上,一边说:“眼下雪下得大,也没有什么好吃的。这些都是自家地里种的红萝卜大白菜,不花钱的。”她挪过那只瓦坛,手指抚着用塑料纸封得严严实实的坛口,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下雪前自家腌的酸腊菜苔……也不知合不合妮子你的口味儿。噢!对了。我还差点忘了一件大事。”她从胸前棉袄里襟掏出一包牛皮纸包裹的东西,说:“山娃子让我捎给你的书……”
她颤颤儿地递过来。
罗茜如眼睛一湿,她不愿意子萱母亲窥见她内心的秘密,便假装转过身去把书放到床头上。她记起了叶蒿芙告诉过她的事情,也许,做母亲的希望他的儿子攀结上一门好亲,譬如虞家妮子……她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娘娘,”她从小在省城长大,习惯这样称呼年纪长一辈的女人。“谢谢您家给我送来这么多好吃的东西,……还有书,”她由衷地说,喉咙竟有些哽咽。“真的……谢谢您了。”
何雨寒用手掌拢顺被山风吹乱的发丝,掸掸罩在棉袄外面的蓝士林大襟布衫上的雪花——其实那上面的雪花在她进屋前已经掸过好几遍了——说,“快莫说谢的话。要说谢,应该是我和山娃子谢你和你妈。我听山娃子说了,要不是你妈给我们山娃子用好药,恐怕这娃子的脑壳早变成痴子呆子了。”
罗茜如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娘娘您言重了。那是菩萨保佑子萱福大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说完她轻轻地笑了。子萱送来的书她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看,当着他母亲的面怎么好意思拆开呢?万一里面夹带着一封信什么的,该是多么地羞人啊!
送走子萱的母亲,她关上门,迅速拆开牛皮纸包裹的书本,书封上一行漂亮的字体跳入眼帘:《约翰·克利斯朵夫》。她咬紧嘴唇,眼泪无声地涌流出来,悄然滴落脸颊。她十分清楚他捎带罗曼·罗兰的书对她意味着什么!——那是虞丹兰想得到却无法得到的!书中果真还有一封信。她屏住呼吸,拆信的手微微颤抖。信是用毛笔写的,她知道唐子萱卧室里有一支他特别钟爱的小楷狐毫和一方研磨墨汁的端砚;很多字的写法沿袭了繁体,他知道她能够读懂这些古老晦涩的文字,而绝无哗众取宠和捉弄她的意思。
茜如开始读信,连一个标点符号也不肯漏掉。
罗茜如同志:
你好!
……
信中说,很遗憾茜如不喜欢鲁迅、张恨水的作品,但他仍希望她多读一些他们的文章。他们是伟人。尤其是鲁迅,是被历史证实了的。他的文章皆是经过苦心经营,经久磨炼后炉火纯青的东西。他还告诉她,他的母亲很疼爱他,而他的兄弟子愚则百分之百地崇拜他,追随他,是他最忠实的朋友,茜如如果有空想读书的话,可以直接去找子愚。随信还推荐了英国女作家阿·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死的怀念》、《罗杰疑案》、《复仇女神》等等,这些他的书架上都有……只在信的未尾,他才轻描淡写地介绍了一下他在学校的生活环境,然后,留下了很大的空间让她去思索去想像。她呢,珞珈山下的知名学府是从少年时代起就深深铭刻在心底的,她甚至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有一天她能够坐进那座神圣殿堂的某一间教室里,那些布满诱惑的阶梯桌椅的教室里……不过,后来她的思想又有所犹豫了。
罗茜如怀着喜悦和幸福的心境,把唐子萱的信反复读了三遍,才恋恋不舍地按照信笺的原印痕折叠整齐插进封套,满怀喜悦地锁进下乡带来的破旧不堪的小牛皮箱里。
“《约翰·克利斯朵夫》。”她轻轻地念着书名儿,开始读子萱捎来的书。
在她诵读正文之前,译者在1937年为本书写的献辞深深吸引了她。
傅雷先生在他的“译者献辞”里写道:
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
所以在你要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消你能不断的自拔与更新。
……
“——写得多么好呀!”茜如捧着书,把它紧紧地拥贴在胸口。她在默想那个上唇长着翘胡须、前秃顶的、目光深邃的外国老头会把他笔下的主人公铸塑成一种什么模样儿。
罗茜如顾不上寒冷,把书摊开在双膝上,急切地诵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