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茜如近来被一连串的变故弄得心烦意乱。
1976年的秋季大招工,紫溪公社有三分之一的知青纷纷返城当了工人。棉纺织厂、齿轮厂、炼钢厂这些国营资本垄断的大型厂矿成了青年人最向往的地方。罗丽娜也随着这股潮流幸运地进了城。她给茜如写了一封信描绘她的新生活。茜如读罢丽娜邮自县城的信,不禁潸然泪下。
茜如妹妹:
丽娜写的字有些像男孩子,苍劲,有力。她写道:
我被再次分配到商业局下属的饮食服务公司大众餐馆当服务员。整日端盘子,穿梭于人声吆喝的十几张大方餐桌之间。这与我的理想是多么格格不入啊!到这里来吃喝的大都是一些粗俗不堪的中下层市民,有些人一边大嚼大咽,一边跟这里的女服务员打诨调情;这里不需要多么精深的餐饮文化,老百姓肚子里没有多少油水儿,最受欢迎的除了炸油条炸油饼儿,顶高档次的就是爆炒猪肝、粉蒸肉了……局里的领导和来这里吃喝的食客们都喜欢能歌善舞、手脚麻利的服务员;我算彻底完了。这里惟一能够引起我兴趣的,是这个餐馆一千三百多年以前叫的名字:“餐霞楼”,因为这个浪漫的名字曾经与唐朝大诗人李白和茅茨隐士胡紫阳先生同栖烟林、对坐松月的一段轶事有过关联。
日子过得多凄怆啊!茜如妹妹,还有文惠、文牧弟弟,我真希望你们将来能够过得比我好一些……至少,能够争取继续读书就是天大的幸福……
发信的日戳是9月15日,离唐子萱前往省城念书还有一些日子。他离开茶场的时候茜如没去送他。在一天清晨人们都出了工,唐子萱悄悄地拿走了他的全部生活用品,就再也没有在场里露面。下午收工的时候,叶蒿芙扛着铁锹从后面撵上罗茜如:
“好消息!今天放映《杜鹃山》。”
“怎么?”罗茜如望着兴致勃勃的叶蒿芙,不解地问:“大队又放电影?”
叶蒿芙睁大眼睛,反过来诘问罗茜如。
“对呀!唐子萱不是要去上大学么?大队放的包场。”未了,她补上一句:“你还蒙在鼓里吧?我看你们同学之间挺有好感的才告诉你。大队花了三十块钱请公社电影队包场,全凭了人家虞支书一句话哩!”
“那又怎样!”罗茜如竭力装出平静的样子。
“怎样!”叶蒿芙一脸的鄙夷。“你明明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嘛。听说支书亲自登门为她侄女虞丹兰保了媒,要把唐家大儿子收罗到他麾下当侄女婿呢!你以为唐子萱真是冒着生命危险抢救大坝有功才上的学啊!那真是太傻冒了。人家虞支书去年到今年接连跑了几趟公社才替他弄了个指标。唐家前几天宰杀了一头准备年底交统购任务的猪仔,去掉猪头每爿还有四、五十斤重,光是待客的门板就铺了几扇,湾子里家家户户都请了人情去喝血花儿汤咧……你想想,谁家敢这么大胆宰杀还没有交统购的猪啊!”
罗茜如听了,脑袋嗡的一响,她努力保持外表的镇静。叶蒿芙跟她并排走在山道上,伸手在路边松树上揪下一把松针在手掌里把玩,好象并不在意罗茜如的表情。穿过一块低洼坡坳,走上山岗,叶蒿芙停下脚步,抬手指着山下平畈里的一块稻场,两根木杆中间已经挂起了一块银幕,老远望去像一方小手帕悬挂在半空里。
“呶,电影幕都扯好了。吃过晚饭我们一道下山吧。”
“哦,不。”罗茜如摇摇头。“《杜鹃山》我看过几遍了,没有特别让人喜欢的地方。”
叶蒿芙诧异地望着她。
“你不是挺喜欢柯湘的那段唱腔吗?‘同恨人间路不平……路不平……’”
罗茜如不置可否。柯湘圆润的女高腔确实打动过她的心,这个女党代表的形象远要比样板京剧《龙江颂》里的江水英招人喜欢,知青们躺在床上最喜欢哼哼的就数柯湘的这段唱腔了。可今天她不想去听柯湘唱。还是半年以前她们几个摸黑走了十几里山路到邻县看过一场京剧电影《红灯记》,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忽然,叶蒿芙诡秘的一笑:
“哦哦,我明白了。你吃醋了?失恋了?想不到高贵的罗茜如小姐真的倾心那个小白脸呢!念完大学又怎样,别忘了他可是‘哪里来哪里去’的哟,毕业回来照旧窝在山崆里篦田沟……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故意卖关子道:
“听说今年大学开学跟往年不同,他要到十二月中旬才走呢!唐山大地震死了几十万人,毛主席逝世后中国时局不大稳定……”
罗茜如倏地抬起脸庞,目光直逼对方的眼睛:
“喂!闭住你的臭嘴。”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掉了。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大声地斥责别人。
叶蒿芙本想告诉她苏静虹正在办理病退返城的事儿,见罗茜如生了气,便知趣地把下半截话咽了回去。实际上,不久以后,她自己也陷入一场万劫不复的灾难之中。
卧龙岭的枫香树和乌桕树叶红了的时候,临风面对满目秋色叶蒿芙再也吟不出伟大领袖毛泽东“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着名词句了,她接到一封加急电报:
母病危,速归。
慌乱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请了长假,回汉口去了。在她冬季返回茶山的时候,脸上沉凝了一层哀伤。她妈妈死了。罗茜如从叶蒿芙语无伦次的话语中知道了她妈妈患了胰腺癌,一种不治之症。在叶蒿芙回汉之前就去一家大医院做了手术,她爸爸又千方百计搜集到一个民间偏方,弄来一口装满沃土的大缸,里面养了许多蚯蚓;叶蒿芙每天都从缸里挖出七条剖开,洗净,剁碎,拌上白糖让妈妈生吞服下……回忆起那些日子里每天必须做的事情,叶蒿芙仍然掩饰不住对捕杀那种浑体柔软环节生物的厌恶和恐惧,她的孝心和怪癖的民间偏方也没能挽留住她妈妈的生命。
“我也想办病转。”一天,她忧郁地对罗茜如说,“我妈妈兵工厂的头头答应我去顶职。我仔细想过了,像我们这样的工人家庭,社会上又没有可以依赖的关系,莫说招生,就是好一些的工厂一年半载也轮不到我头上。不如先回城再想办法。”
“那——”罗茜如心里一阵恐慌,“你和静虹都办病转走了,我怎么办呢?”
“你?……”叶蒿芙一怔,她从未考虑过剩下罗茜如一人该是怎样的一种情景,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县里能不能批准我的申请。我编造了一个理由,说我有病,三伏天里身上的汗都发不出来,连大医院的医生都瞧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怪病。反正听天由命吧。”
苏静虹和叶蒿芙二人的病转同时批下来,已经是下过一场小雪的仲冬尾了。叶蒿芙终究没能走成。她在日复一日等待期盼病转申请批复的一个冬日里,天气很冷,水库的沿边水面结了一层薄冰;她端了一盆换洗衣裳蹲在水边的跳板上洗,跳板前边两条腿先前被牢固的钉揳进岸脚的泥岩里,木跳后端直接搭接在山脚的土岸上。原先那根跳板半年前被洪水冲走了,眼下这只跳板是后来重又做起的,前边两根支撑木桩被重新固定在水下泥岩里,不知什么原因,松动了的跳板这会儿竟滑动起来,挣扎着大喊救命的叶蒿芙就那么失足栽向水库深水区……她死后,茶场将她的死讯通知了公社知青办,公社再上报到县里……最终噩耗传到她的家里,她父亲哀恸的样子简直让人惨不忍睹……老态龙钟的叶父完全失去了他爱女平素描述的那种造枪炮的凛凛威风。可怜的父亲!他最终同意把爱女葬在她生前劳动过的茶山坡上,老人说他受够了武汉市多年喧嚣打斗和混浊的雾气,山里空气清新,四季常绿的茶树永远会陪伴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