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人类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们这些人不都是人家锅里的泥鳅么?当锅里的水开始煮沸的时候,它们——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们——都以为豆腐块里面是最好的藏身之处哩!”
“即便这样,你的信仰也不会动摇。”姬兰音插言道,“这就是基督徒所说的‘鱼游于沸鼎之中,燕巢于飞幕之上’吧。”
进餐的时候,小方桌被挪腾到屋子中央。罗少弼全家似乎对窄小的起居环境已经习惯了。能够用来招待客人的菜肴太少,实在拿不出比这更好一些的菜招待陆孚嘉。端上桌的有一盘红焖泥鳅,一小碟蛋黄发黑的腌鸭蛋,一盆茜如顺路在田埂上掐回的枸杞子芽叶儿,一碗凉拌笋丝儿,“水师豆腐”盛在一只小铁耳锅里搁在了小木桌中央,铁锅下架了一只三脚生铁炉,炉膛里夹放了几块燃得正旺的木炭,铁锅里发出“嗤嗤—咕咕”的煮沸声。姬兰音热情地向客人推荐她的菜肴。
她幽默地指着那盆凉拌甜菜芽:“来!老陆,尝尝孩子们掐的甜菜芽儿吧。武汉可吃不上这么清甜的野菜哟!每年春夏我们都吃枸杞抽出的嫩芽儿,眼下枝条儿都木质化了,掐得少不说,味道儿比起春夏抽芽时差远了。虽说没有芝麻油拌,它的味道绝不亚于法国大菜呢。”
有客人的时候,孩子们是不上餐桌的。这是规距。
瞧着那碟蛋黄都变成了黑色仍舍不得扔掉的咸鸭蛋,陆孚嘉心里很沉。他亲眼目睹了沦为平民家庭的罗家的窘况,这与高贵的前官员曾经在天香楼蓬莱厅宴会外宾,往高脚杯里酌满红葡萄酒、吃八宝鸡盖浇饭的情景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
罗少弼的二女儿茜如今天请假回家,恢复高考的消息已经在知青中间迅速传开了。需要做的菜很少,她帮妈妈干完杂务,剩余的空闲只能躲进里屋。现在离她只有一墙之隔的那个矮瘦的老人,头顶上闪耀着那么眩目的光环,她很自然地想到了珞珈山下那座神圣的殿堂。唐子萱留给她的地址正是陆孚嘉所辖的学府;碍于种种原因,在收到唐子萱捎给她的书信后,仅仅给他写过一封信,甚至连罗曼·罗兰的小说至今还保存在她的小牛皮箱里。她经常在思虑再次跨进仓湾那座古老的门楼是否合适,即便是去归还书籍;很显然,人家对抢救过他们儿子生命的事情已经感谢过了。潜意识里,她更愿意把罗曼·罗兰这本小说当做爱的信物,决定暂时替他保管着,将来有机会再亲手交给他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对于相互倾慕着的青年男女远时空距离可能带来的损害,她一点儿也不愿意多想。直觉告诉她他的爱是真挚的、含蓄的,含蓄一些又有什么不好呢?……外面,那个素昧平生的老人怎么会猜破躲进里屋的纯洁少女,正用全身心的情感热烈爱恋着他的某一个学生呢!对于普通得像海滩上涨潮退潮遗下的一枚不起眼儿的贝壳,一个农民的儿子在大名鼎鼎的教授兼校长眼里压根儿就不算什么呢。所以,她翻找出保管得很好的旧课本只花去很少的时间,剩下的时间就默默地放纵着思想。文惠、文牧高中毕业后还没有来得及走两个姐姐的道路,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便宣告结束了。在茜如下一届下乡的知青当中,不少胆大莽撞的悄然卷起铺盖,潜回城镇自谋生路去了,持续了近十年的上山下乡运动实际上已近乎流产了。陆孚嘉来的时候,两兄弟正在为一道函数题的解法争论不休,他们年轻的血液里已经蓄积了足够的热量,竭力蛊惑他们跟姐姐们一道奔赴考场去进行一次人生尝试或者……称做较量。
客人进屋,文惠、文牧慌乱地收拾好小方桌上的书藉,讷讷退到一旁。
罗家当初西迁时,一些豪华笨重的家具都被迫放弃了,一辆农用卡车只能运载居家最实用的物什。姬兰音在拥挤不堪的车厢里设法塞进了一只嵌着漂亮水银镜的柏香木穿衣柜,几口樟木箱,小方桌;老式矮脚靠椅是到乡下后在木器社花很少的钱购置的。跟医院一沟之隔的木匠世家“椅匠宗”用隔年的栎木、柳木迂的椅子靠背弧度宜人,刨面光滑,成品木椅刷上匀称清亮的油漆,翻新式样还别出心裁地在靠背镂上花鸟虫兽,小镇上几乎家家都有几把“椅匠宗”迂的椅子,人们甚至一点儿也不嫌弃它的笨重。饭后,罗少弼一家和客人都坐着这种笨重但很舒适的老式木椅,撤了小方桌,室内腾出一块小小的空间。他们随意围坐成一个圆弧形继续刚才的话题,罗少弼正在兴致勃勃地跟客人讨论教育的弊端。前地委书记思维敏捷,侃侃而谈,茜如姐弟很快被大人们的交谈吸引了过去。
罗少弼开始只是谈了他的忧虑,他说:
“老陆,你们的学生怎么教哇!我真替有些人担心,一元一次方程式都没学过的人直接升入大学,怎么消化得了深奥的无机化学微积分呢!”
“良莠不齐,”陆孚嘉苦笑道,“有的人只有小学文化,我们这些大学教授必须向他们补习中学乃至小学的基础知识,大学完全成为补习学校,谈何成果?!”顿了顿,他继续说:“‘文化大革命’中的招生制度改革,实际上是时代性的东西。一些被推荐、批准参加所谓大学入学考试的考生,交出的语文答卷竟是一份‘文化大革命’中自己写的大字报底稿!好在这是最后一届了。恢不恢复高考在中央争论很激烈。教育部在太原晋祠宾馆召开的1977年第一次全国招生工作座谈会定下的调子依然是‘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老一套,‘文革’前任高教领导请求教育部允许他在天津选拔一些应届高中毕业生直接升大学的意见就未被采纳,所以这次太原会议向中央上报的‘招生工作意见’实际上,仍沿袭老一套罢了。一个多月前,邓小平同志拍板重开招生会议,下决心恢复高考,不搞什么群众推荐。紧接着,教育部在北京召开了四十四天的全国招生工作会议。这就是今年有了一年之内两次招生会议的原因,我想它是可以载入史册的一次重大转折。中央的精神是宁可晚几个月招生,再也不能招收那么多不合格的新生……”他忍不住说了将近十来分钟。
“哎呀!”罗少弼连声击掌赞叹。有些事情他已经听说了,只是得不到确认罢了。在下层平民中很多公开不公开的消息传得飞快,恢复了言论自由权,老百姓可以无所顾忌地传播他们打听到的任何一点儿消息,并且加以渲染和扩散。罗少弼把从市面上获来的消息一综合,再经陆孚嘉今天一证实,心里十分高兴。历史会走到这一天,至于来得这么快却是他始料未及的。确切地说,这一些微妙的开头只是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接踵文艺复兴而来的必然还有改革开放和对过去十年运动的评价。因而他的语气也变得慷慨激昂了:“我们的教育已经落后了人家欧美几十年,再耽误不得了。在别的方面不忍耐一些,教育就得不到投入和发展。人家战后日本靠什么崛起?教育!1956年我们一角钱十个毛茶蛋的时候,日本正在闹饥荒呢!但他们的教师学生不饿肚子。因为他们要发展科学。在我们疯狂的‘刷红油漆’的时候,日本已经超越了我们二十年!
“阿伯罕·马斯洛的理论全世界都在引用。他的主要理论就是一种激励理论。他把人分成很多等级,有的把它译做‘阶层’、‘塔’。我想我们国家需要‘塔’,需要‘阶层’。这不能简单地归纳为鼓励‘知识贵族’的形成,也是人类自身进化的需要……”
陆孚嘉聚精会神听着这些真知灼见。这些表达了人们内心世界的真话只有在罗少弼嘴里才敢说出来,敢于讲真话的人很少,至少在冯写樵那里听不到这些东西,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思想调和成政治的附庸品。罗少弼跟冯不一样,他总是在轻松幽默的气氛中成功地把他的理论灌输给他的听众,尔后给那些崇拜者留下谦谦君子“抛砖引玉”的大家风范。陆孚嘉禁不住笑了,因为他此时冒出了另一个古怪的念头:凤仪端庄的湘雅高材生姬兰音也在罗少弼翩翩君子的诱惑之列么?那么罗少弼就变成了伊甸园的蛇,受它“诱惑”的夏娃自然是姬兰音了。他转过头去看长得极像他们母亲的文惠、文牧兄弟,他们满脸通红,完全沉浸在父辈们精辟宏论的激励兴奋之中。唇边长出浅黄毛茸的文牧,清秀的弯眉下忽闪着求知的大眼睛,几次跃跃欲试地想插进大人们的交谈中,他终于找准了机会。
“陆伯伯,”他彬彬有礼地站起来;嗓音里有了大男孩特有的粗大的瓮音,青春期喉节的发育在他的成熟里或多或少的揉进少年可笑的稚气。他一直在想,他的父母和两个姐姐无休止填写的各类登记表格曾经毁坏了他们美好的前途,毫无遗漏地把他们家族里最不光彩的台湾关系暴露在众人面前。政治症候群飘移的阴影也一度遮挡住了这对挛生子睿智的光辉。这些不过是他们兄弟间私下讨论的结果和全部忧虑由文牧表达出来罢了。他用跟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明显疑惑追问道:“您敢不敢保证高考凭分数录取?”
“那是当然。”陆孚嘉两眼熠熠生光又不乏慈爱,他的回答果断、坚定,博得文牧的满心欢喜。孩子们给陆孚嘉的印象是极有教养,丝毫没有陷入贫困的浅疏粗俗。因而他高兴地向文牧伸出了小拇指拉勾,“考上了我全要!”
“那——”文牧迟疑了一小会儿,“您能够满足我们的要求?”
陆孚嘉笑了。他从文牧身上洞悉出了一代人对知识的崇拜和渴求。文惠已经从戴紫山麓给爸爸背诵莎士比亚诗句的男孩身上脱颖而出,心理开始成熟,缄默成了他性格的主导部分,对外界事物不肯轻易表露自己的观点。陆孚嘉注意到了这对孪生子性格的差异。
“我吗,”他愉悦地对提问的少年说,“你想学什么专业呢?”
“我?!”陆孚嘉表现出来的谦恭和温文尔雅已经获得了年轻人的信赖,文牧毫不保留地说:“我想学经济管理,将来搞一个跨国大公司……一条商业科技街……或者办一家汇丰花旗那样的大银行。文惠想研究历史。他说他将来要写一部百年中国的历史小说!”
“啊呀!你们的抱负真让我大吃一惊。”陆孚嘉称赞道。“在我现有的学子中间也很难发现怀存这么宏大志向的人。看来,将来把握中国脉搏的非你们这一代莫属了哦!青出于蓝胜于蓝、胜于蓝哪!那么茜如,你有什么打算呢?”他转而询问倚在里间门帘下的茜如。洁白的布帘把里外两间屋子分隔开来。
“我?”茜如生平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跟一个全国知名教授交谈,心里不免有些紧张,竟不知不觉地绯红了脸。吞吞吐吐地说:“我今年二十岁了,学业荒废了三年多,心里实在……没有把握。”
“二十岁怕什么呀!”陆孚嘉和蔼地说。他语气铿锵优美,让茜如很荣幸地领略了文史教授滔滔如江河的文采。他继续说,“二十岁正是奋斗的年龄。像我现在五十三岁,已经失去了青春;而你,还有文惠、文牧,正值豆寇年华呢。生活是给予,不是索取,我超过了五十岁才悟出这个道理。人生的价值并不是在死亡之后。人死了,骨灰有什么用?在酒宴上、生日宴上,我的学生说‘祝您健康’。我说,‘不,很快就会变成骨灰。’骨灰倒在臭水沟里、供在神龛上统统没有什么价值;但是你们能够经常阅读我着的书,那才是我存在过的价值。不要等什么事情都安排好了,再去考虑学习,可以说世界上没有那么好的事情。古人曰‘三十而立’,离三十岁你还有十年时间,离五十岁也还有三十年呢!”
“我知道姐姐的偶像是谁!”文牧调皮地抢着说。
茜如嗔责地瞟一眼文牧,轻轻地吐出一个人的名字:
“南丁格尔——弗洛伦斯·南丁格尔。”
“你想当护士!”姬兰音蓦地转过头去,惊讶地注视着女儿。传统的势利怂恿了一切高尚的低贱的陋习,人们狂热地崇拜、肉麻地吹捧医生们,而护士,却被势利的冷漠晾在一边儿,甚或有攻讦不敬的言辞。姬兰音的身份足以让她冷静地看到社会肮脏丑陋的一面。在她思想深处,同情护士,替他们打抱不平,但另一面又站出来极力反对女儿的主张。因而她委婉地说,“护士所经受的教育等级太低,这毫无疑义会影响和局限她们在社会上的地位。”
茜如完全没有料到她的理想、她的憧憬,首先会遭到妈妈的反对。妈妈是医生,却看不起护士!这都是停滞落后的教育和卑陋的习俗遮障了人们的眼睛。也许妈妈是对的,中级和高级的烫金文凭、工作能力、工资待遇在那场运动以前的年代是多么被人重视,区分得泾渭分明。这个浅显的道理妈妈反复提及过多次。茜如有些失望。旋即她便从沉思和迷惑中清醒过来,小心避开妈妈投射到她脸上探询的目光,决定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对偶像的崇拜像多数涉世未深的少女那样,她竭力藏掖它们,但那些理想的欢悦仍然从她口齿间吐露出来。
“她是提灯女神。”她说,“‘在英国伟大的历史上/有一位提灯的女神/将给优秀、英雄的女性/树立起高尚的榜样。’这段着名的诗章是19世纪一位英国诗人写下的。当然,护士大专院校在国内目前还是空白,我想不久以后会有的。我还可以自修达到那种境界。”她重新把目光迎向妈妈,严肃地说道:“你们以为我是一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吗?不!”
在众人惊诧费解的目光中,茜如思维的火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欢畅地跳跃。理想和信心在短暂的萎顿、惶惑之后,更加顽强地伸展开来。
“我下决心报考护校,就是因为护士的地位太卑贱!不可否认,在英国当时人们认识普遍落后的情况下,穷人家的女孩子宁可去做女工、裁缝或者侍女,也不肯去当护士。护士只是最下层的妇女才肯去干的事,那些犯了罪在法庭上被判刑的妇女,法官们总是给她们以两种选择——坐牢或去当护士。而且,在当时的英国,大多数人并不认为这是一件不合理的事,也从未有一个人敢挺身而出为护士在社会上的地位讲一句公道话。南丁格尔的贵族思想也有她的局限性,有关她消极的影响至今还在衍延,她把护士等同于‘慈母+主妇+从属于医生’,以致于美国人一直把护士当做母亲的代名词。很多中国人至今把护士称做‘高级保姆’、‘高级老妈子’,这个观点我就不赞同。护理是一门科学,不是手艺、技艺。用‘艺术’还是可以的。在我国拉面条、理发、搓背都可以叫‘技艺’,而不能叫‘艺术’。我想,至少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可以扭转这些丑陋的、不公平的现状吧!”
“天哪!”姬兰音惊奇得合不拢嘴巴,冲罗少弼叫道:“这丫头脑子里哪来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东西!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不是乌七八糟!”茜如委屈地替自己辩解:“历史和现实就是这个样子。”
罗少弼对女儿抱定的择业观没有加以评论;“近朱者赤嘛!”他戏谑地对妻子说。“再说了,当护士风不吹雨不淋的,有什么不好?让他们自己选择吧。”
满屋子的人大笑起来。陆孚嘉忍不住为茜如的即兴演讲鼓掌叫好。他说:“在上一代人苦难的肩膀上站起来的人,将是多么可敬可怕!”姬兰音摇摇头,叹道:“他们逐渐在形成自己的世界观,而且并不喜欢旁人干涉。”
“最重要的是,”陆孚嘉瞧着罗少弼夫妇,满意地补上一句:“不再盲目地崇拜某一个历史的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