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妈妈回道:“二夫人父亲的一房姨娘没了,论理这不干咱们府上的事,二夫人说她从前在家时与这姨娘感情甚好,向我支银子要回去吊丧,这事本就不合规矩,也从没这样的例,二夫人便大吵大闹,我怕扰了老太太您的午觉,就拨了二十两银子,二夫人嫌少,还想闹,最后是我说姨娘是妾室,且咱家也没娶她的女儿,本就不相干,给了二十两是可怜她,若再闹就收回二十两,她这才拿钱气冲冲地走了!”
老太太听了,拍着躺椅扶手怒道:“老二媳妇越发不成个体统,自打碧芙她娘去了,三天两头不安分,往后再有这样的事也别随了她,到底拿出规矩来,传出去叫人笑话!”
身后的徐妈妈连忙给老太太捶背捏肩,“老太太,二夫人原就是个糊涂人,您何必跟她怄气,气坏了身子怎么好,大小姐往后可指着您呢!”
姜妈妈见状自悔嘴快,忙道:“徐妈妈说得极是,老太太保重身体要紧,二夫人好歹忌惮我,还能震着两分,再不好,横竖有二爷,您这个做婆婆的少操那份心!”
这边才劝好,那边林二爷可正是水深火热中。
这马氏旁的本事没有蛮横撒泼的本事倒不小,这林二爷回来吃饭见夫人不在,以为她又去哪个府上了,自个儿吃了晚饭,书房刚坐了会儿,马氏就回来了,林二爷一瞧那脸色,就知有事,不耐烦地问道:“哭丧着个脸做什么?”
马氏话未出口,泪到流了一大筐,林二爷也吓着了,“这是怎么了,哭什么?”
马氏抹着眼泪道:“二爷,你要替我做主啊!”
林二爷合上书,“说吧!”
“二爷,今儿我娘家来人说曹姨娘去了!”
林二爷不解道:“哪个曹姨娘?”
马氏一边擦眼泪,一边抽泣道:“我爹的曹姨娘,五妹妹的生母!”
林二爷更加不解了,“这曹姨娘又不是你母亲,你哭什么?”
马氏委屈道:“终归是长辈,该去吊丧,下午去账房支银子,姜妈妈硬是不给,我千求万求才给了我二十两,回去叫我五妹妹笑了一阵,说这是打发要饭的!”
林二爷冷笑了一声道:“不过一个不相干的姨娘,你就这么伤心,大哥大嫂去世也没见你掉两滴泪,姜妈妈给了二十两银子是打发要饭的?今儿若我在家一分都不给!”
马氏本指着丈夫给撑腰,谁知又叫说了一顿,如何能罢休,恨恨道:“咱们林府缺银子吗,就给二十两,在五妹妹那边讨个没脸,怎么说我也是个主子,如今一个做奴婢的都骑在我头上,二爷回来不安慰我两句便罢了,跟他们一个鼻孔出气,你们林家也太欺负人了!”说着一屁股挨着椅子坐下呜呜地哭起来。
林二爷道:“我林府就是有金山银山也不该出这个钱,她曹姨娘不过是你爹的一个妾室,连个主子都不是,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今儿换做是你娘,别说二十两,两千我也无话可说!去给你们家的姨娘吊丧,我还嫌丢了我林府的脸。”
“你……”
林二爷指着马氏道:“这些日子众人捧着你,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说什么曹姨娘,不过是要脸子,去你娘家充太太,从今儿起,你安分些少回去为妙,别又搅和什么事,没人拾你收拾烂摊子!”
马氏怒道:“姓林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嫁到你家几年生儿育女,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合伙起来都欺负我,从前大嫂在的时候她是长房,我也不理论,如今老太太就剩你这么个儿子,我这么一个儿媳,这家里的事明着说是给我管着,这账房什么的还不是老太太派人把着,防贼似的防着我,外头的庄子铺子交给外人看着,如今我娘家有事支银子还得看个奴才的脸色,哪家的主子夫人像我这么窝囊的!”
林二爷啪一下拍着桌子喝道:“你自己不尊重,怪得了谁,这家里的事如今都是我指派的,你也别整天绷着个脸给老太太看,你识几个字,这账本你看得懂?就你这排场不下三五年,金屋子都给败光了,好好做你的太太,份例银钱短不了你的,不该肖想的不要想,你要觉得清闲没事,好好教教蓉姐儿,如今都快四岁了,一不高兴就撒泼,这都跟你学的,你瞧瞧碧丫头,书都读了好几本,谁瞧着都疼!”
马氏气得说不出话来,拿眼睁着林二爷。
“还有,这些日子你在家里做的事我都一清二楚,我是瞧着咱们夫妻的情分上给你留点脸面,你好自为之!”
说着独自去了书房,一晚上也没回房,马氏又是怄又是恨,抱着被子哭了一晚上!
次日清晨派人来往老太太屋里说因曹姨娘故去,伤心过度,身上不好,不能来给老太太请安,林老太太也无所谓,今日就是来了也不会有个好脸给你瞧,倒不如不见的好,祖孙两个吃了早膳,老太太无事,亲自教孙女读书写字。
直到第三日,马氏才带着蓉姐来请安,这蓉姐乃马氏所出,名娇蓉,还不到四岁,一直养在她母亲身边,马氏又是个没见识的,到如今书也不曾读,脾气倒不小,蓉姐与祖母也不亲,老太太对这个二孙女自然不如碧芙,故也不大喜。
马氏闹了两日,精神确实憔悴了不少,老太太只装着不知情,道:“你身上不好明儿就不用来了,请个大夫来看看!”
马氏道:“也无大事,倒叫老太太挂念了!”
碧芙前两日回来正是马氏闹腾称病,故直到今天才算见着,毕竟是长辈,碧芙上前福身道:“给二婶子请安!”
马氏笑道:“哟,是阿碧回来了,也没人告诉我一声,在宫里怎么样,我可听说太后娘娘们赏了你不少东西!”
碧芙道:“都好,谢二婶子关心!”
蓉姐听了拉着马氏的衣摆撒娇道:“母亲,下次大姐姐去宫里我也跟着去!”
马氏本是咽了一肚子气,闻听此言不禁咬牙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姐姐会读书会写字,太后娘娘们喜欢,你字也不认得几个,你爹也不如你大伯伯能耐,你没那好命!”
明眼人都知道马氏这话含沙射影,句句带刺儿,到底是主子,都不敢言语。
老太太面不改色,嘱咐了句,“蓉姐儿也有四岁了,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也不求博览全书满腹经纶,只需识字懂些道理是正经,你是她母亲,教导她也是应该的!”
马氏不甘道:“媳妇才读了几本书,哪有那等见识!”
老太太冷声道:“既这样就请个先生来,亲自督导两个孩子读书!”
蓉姐闻言,撇嘴道:“母亲,我不要读书!”
马氏掐着蓉姐手臂,咬牙道:“你个不省心的东西,不读书就像你娘我一样做个睁眼瞎,连个账本都看不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蓉姐捂着手臂哇一下哭了出来,老太太揉着太阳穴,摆摆手道:“我乏了,都下去吧!”
马氏拉着蓉姐气呼呼地走了。
一大早,不欢而散,碧芙见祖母气闷,遂上前给祖母捶肩,“祖母,昨儿瞧园子里的杜鹃都开了,我瞧着好看,咱们去园子走走!”
徐妈妈也道:“是啊,前几日奴婢打那边过来,老远就红艳艳一大片,甚是喜人!”
老太太欣慰地摸摸碧芙的小脑袋,总算还有一个可心的人。
不过几日功夫,林府果然找了一位姓陆的老先生,这位老先生约六十多岁,年轻时曾中过举人,后一直碌碌无为,有些学识,为人迂腐,不过是教姑娘们识字已足矣,姑娘年岁小,老先生从蒙学开始,碧芙却已是几千字在腹,娇蓉不喜读书,早晨不愿早起,描红不肯写,上课也是三心二意,瞌睡打盹的多,碧芙少不得帮着妹妹遮掩一二,这样到了端午,宫里头送了两支朱红色榴花绢花,两只荷包,长命缕,说是宫里太后赏赐的,老太太叫姜妈妈包了银子打赏太监,转告谢恩,马氏也十分欢喜,宫里的老太后到底记着她家的丫头!
端午一过,天气越来越热,这日午后碧芙咪着凉茶,捧着《诗经》正翻着,就见林老太太房里的丫头翠霜进来,碧芙笑说:“大日头底下,姐姐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翠霜道:“老太太唤姑娘过去!”
碧芙听了,赶紧起来道:“祖母叫我,可是有什么急事!”
翠霜忙道:“姑娘不要担心,咱们家一向安分,能有多大的事!”说着忙叫丫头给碧芙准备。
碧芙心中惴惴不安,往嘉善堂地步伐不禁快了些,如果不是急事,祖母何至于大中午地叫自己过去,后面跟着的妙春忙举着伞小跑了两步道:“姑娘,大热天的,慢些吧!”
碧芙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门口,丫头忙打起细沙帘子,碧芙见祖母躺在藤椅上皱眉,唤了声:“祖母!”
老太太赶紧招手道:“我的小乖乖,快到祖母这边来!”
碧芙忙走上去,老太太一把搂着,叹息了一声道:“你外祖家来了信!”
碧芙一怔,老太太道:“你外祖年纪大了,身子不大好,先前你爹娘去世,你两个舅舅都瞒着,谁知竟又知道了,病又添了几分,你母亲是家中的幺女,年纪轻轻的……当初你祖父带着你父亲去衡州求亲,你外祖本不允,你父亲允诺今生只你母亲一人,视如珍宝,你母亲闻言后自愿出嫁,你外祖这才答应,你母亲才嫁过来不过月余,你父亲就随你祖父去打仗,一年能见上一次也是难得,直到第三年才有了你,这些年你母亲也不曾回去,只你周岁的时候两位舅老爷来过,如今你母亲随你父亲走了,终是咱们对不住韩家。”
“祖母!”
老太太道:“你是他唯一的外孙女,你大舅说你外祖如今只想见一见你,亲自打发了人来接,只是衡州离京城路途遥远,不下一月就至炎夏,你年纪又小,我如何放心!”
碧芙道:“外祖养了母亲一场,母亲先他而去,父女终未相见,本就遗憾,如今外祖病重,既知道了,碧芙怎能不去,兴许我去了,外祖见了我,病好了也说不准!”
老太太点点头道:“如此你是去定了,也好,我叫常禄和几个得力的妈妈送你去,到了那边就给我写封信,若你外祖好了,那是好事,陪他说说话,若不好了,你就替你娘尽孝送送老人家,左右家里也没要紧的事!”
碧芙道:“碧芙省的,那我什么时候动身!”
老太太道:“我刚看了,后日是个好日子,易出行,你就后日走,我也好安排妥当!”
如此,老太太遣人叫常禄进来,这常禄原是个街头要饭的孩子,因机缘巧合被林老将军收用,之后随老将军在外征战,鞍前马后伺候老将军,老将军知他忠心又有点本事,遂提拔他做个把总,只这常禄怎么也不肯,一心只在主子身边效劳,老将军见他早已到了成婚的年纪,总该有个家,遂叫老太太做主,老太太常听老将军说他忠心耿耿,遂把自己身边的一等大丫鬟丹芸给了他做媳妇,婚后生了两小子,大的如今也十来岁了,前几年,老将军战死,常禄悲痛之余,亲自给老太太负荆请罪,他始终觉得这是他做奴才的护主不周才让他主子丧命,老太太感念之余,叫他在府上做了个总事,护府上安全,这常禄有个哥哥叫常福,这哥哥虽说跟弟弟一样老实,却比弟弟心思活络,落难前还在私塾里读过书,兄弟二人到了林府,成年后,弟弟随老将军四处奔波,他在林府的铺子里帮忙,人勤快稳重,老掌柜十分喜欢,就手把手带着,如今林府外头的铺子大多是他管着,林老太太也十分欣慰,早些年做主将自己的陪嫁丫头幻莲给了他,如今常家兄弟都在林府上做事,十分体面,老太太也安心。
次日午后,碧芙趁祖母午睡时分,特意差妙春去把姜妈妈和徐妈妈叫到自己房中,又叫惜梅端了两杯茶过来,“两位妈妈都坐下喝杯茶!”
两位忙道:“站着说是一样的!”
碧芙道:“两位妈妈我都当长辈看,都坐着吧!”
二位这才坐下。
碧芙道:“我今儿有事拜托二位妈妈,就直说了。”
二人忙道:“姑娘您吩咐!”
碧芙道:“明日我就往衡州去了,外头有常大伯伯,家里有姜妈妈管着,唯有我祖母,天儿热,自打我父母去了,她老人家精神越发差了,徐妈妈你是祖母身边的老人,还望多照应着。”
徐妈妈叹道:“大老爷跟夫人一去,老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伤心事,姐儿前些日子去宫里,老太太也整日的担忧,这二夫人三天两头来寻事,老太太如何经得起?”
姜妈妈道:“如今老太太叫我管着府里,二夫人心里不痛快,着实有些过了,二爷也是心烦,前几日老太太跟我说,原以为不过是见识浅了些,如何这般无理取闹,早知今日,当初这亲是不该结的,还是我劝了老太太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碧芙笑着对姜妈妈道:“祖母即叫妈妈管着,也是妈妈能耐,往后二婶子再有什么不妥,能办的你自己拿主张,不能办的等了二叔回来,回禀了请二叔裁度了办,只一件,往后这些事都不要戳到祖母面前,眼不见为净,省的她老人家多想!”
姜妈妈叹道道:“我何曾不这么想,姑娘也知道二夫人的性子,有了什么总要大声嚷嚷往嘉善堂来,换了旁人早叫人堵了嘴拉下去,只她是主子,我是奴才,哪有奴才越过主子的理!”
徐妈妈也道:“如今这家里除了老太太就是二夫人,二爷白日公事多也不在家,管也管不了!”
碧芙想了想道:“前儿听祖母说姑父被皇上派去了南边,姜妈妈你即刻派人拿了帖子去,就说我要往南边去,请姑母来府上住些日子,陪她老人家说话!”
姜妈妈笑道:“前几日端午,姑太太遣人送礼,也问起老太太和姑娘,我都照着老太太交待说都好,姑太太说等闲了就来府上探望老太太呢,如此我这就去下帖子!”
这位姑太太乃是林老太太的长女,闺名茉岚,许的是翰林院学士长子,这位姑太太从小养在林老太太身边,十岁左右,老太太就让她学着管家,她跟着母亲身边耳濡目染,惯会理家,家里管事婆子欺她年纪小,谁知竟是个面软心思缜密的孩子,事事拿出个规矩来,叫家里人心服口服,再不敢糊弄这位大小姐,直到她出嫁后,老太太才重新管事,林家大小姐与两位弟弟感情笃厚,尤其与林建峥,几月前闻听弟弟弟妹去世,回家哭得死去活来,对于马氏,她是最看不上眼,马氏也知道这位大姑姐厉害,遂也有些忌惮,如今碧芙请了姑太太回来,马氏必不敢造次!
徐妈妈心中感叹,寻常人家的姑娘这个年纪,还窝在娘的怀里撒娇,就是二姑娘蓉姐儿,同样是嫡出的小姐,哪有大姑娘半分聪明知理,如今不过五岁,听说书读得极好,大人的事面上不说,心中却有成算,将来也是个了不得的,只可惜了大爷夫妇,怎么那么早就走了!
后日一早,一切安排妥当,老太太把人送到大门外,碧芙怜她祖母年纪大,坚决劝祖母回去,老太太不放心又叫身边的徐妈妈一直送到渡口,上了船,徐妈妈看不见船影才回来回话。
次日傍晚,徐妈妈来回说姑太太领着哥儿回来了,林老太太心中又是惊又是喜,如今膝下凄凉,女儿毕竟嫁到别人家,如何能常伴左右,倒是马氏恨得直咬牙,少不得收敛了平日的作风,安稳了几日,姜妈妈心中暗暗佩服碧芙,还是大姑娘有办法,所谓一物降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