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芙登船经运河至余杭,换马车,一路颠簸到衡州时已是炎炎夏日,衡州外祖家早已派人等候,刚到城门口,马车停稳,有人掀开帘子,一位老妈妈上前把碧芙抱下来,碧芙见眼前有一小轿,立着两个婆子小厮,马上一男人笑说:“碧丫头长这么大了!”
碧芙抬头望去,见一男子正下马走过来,这男子一身雅青色素面圆领夏衫,约莫三十岁上下,眉形细长,眸光温煦,眼角带笑,棱角分明,模样与她母亲倒有几分相似。
宋妈妈原就是这韩府中人,碧芙母亲的奶妈,随着韩小姐到林府,今见故府中人,心中感慨,牵着碧芙提醒道:“姑娘,这是三舅老爷!”
碧芙连忙上前施礼,“三舅舅好!”
来的正是三舅老爷韩志诚,这位三舅生性豁达,为人不拘小节,脾性像年轻时的韩老太爷,他见碧芙乖巧懂礼,心中喜欢,一把抱起来笑说:“你周岁的时候才那么点大,一转眼咱们碧丫头也成小姑娘了,倒比你两个表姐还体面!”
宋妈妈携着几人一起施礼道:“给三舅老爷请安!”
韩志诚摆摆手道:“咱家不比你们府上,不兴这个,你们一路辛苦了,赶紧随我回府吧!”说着亲自抱起碧芙送到轿子里,自己调转马头在前边带路。
轿子刚到门口,就听韩志诚道:“到了!”
门口的管家应声,赶紧去里面通报,不大功夫见两位年轻的妇人领着几个婆子媳妇过来,打头的一位妇人迎了上来,“总算来了!”
宋妈妈连忙上去施礼:“给两位夫人请安!”
韩志诚指着妇人对碧芙笑道:“这是你两位舅母!”
两位妇人,一位约三十多岁,一身暗绿色水草对襟长衫,同色百褶裙,手挽念珠,面目安详,一位约二十多岁,身着香妃色绫子如意云纹衫,杏子黄缕金挑线纱裙,兴许是年轻些,面容生动,十分亲切,碧芙上前福身道:“给两位舅母请安!”
大舅母宁氏上前挽着碧芙道:“ 自家人,不必了!”
三舅母钟氏上前拉着碧芙的手,“一路遥远,倒是颠坏了你这么个小人儿,你外祖知道你这两天要来,日日盼着!”说着亲自牵着碧芙进屋,后面的仆妇小厮打点了行礼由管家领着自去了。
韩府虽不如林府气派,到底是书香门第,院落收拾地精巧别致,树木葱郁,藤蔓缠绕,奇花异草,抄手游廊边上摆着无数盆景,天然野趣,虽占地不广,然千岩万壑,清流碧潭,宛然如画。
钟氏又问是否饿着困着等等,因近中午,宁氏派人传饭,碧芙见只两位舅母不见旁人,钟氏解释说:“你大舅舅在书院教书,你大哥哥和大嫂子还有你恬姐姐去了永州姨母家,其他几个也在书院读书,中午不回来了,你三舅舅惫懒惯了,昨儿早跟人约好吃饭,不用管他。”
碧芙站起来一一应了,钟氏十分热情,不停地给碧芙布菜,说外面的饭菜不好,受了几个月的罪,今儿可要补回来,半天下来,碧芙也觉察出,这位三舅母为人爽直热心,倒是这位大舅母老实敦厚,不爱言语。
饭毕,吃茶漱口,宁氏道:“你外租正睡着,碧丫头先去歇个午觉,等你外租醒了去看看他老人家不迟!”
碧芙道:“都听两位舅母的!”
碧芙心性宽厚,并不娇气,一路坐船并未多累,如游览江南名胜一样快活,倒是陆地马车有些累,跟来的妙春惜梅虽是大丫头,毕竟对韩府不熟,钟氏遣了身边一个叫木槿的大丫头给碧芙,碧芙乖乖地上床沾枕头就睡,约莫一个时辰后,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话,碧芙翻了个身觉得有些口渴,伸手揉了揉眼睛,妙春惜梅两个,一个打着扇子,一个忙着收拾东西,见碧芙有了动静,忙道:“姑娘可是醒了!”
碧芙爬起来左右瞧瞧,过了好半响才想起来,这是外祖家,妙春道:“姑娘可起了吧,睡多了头疼!”
两个丫头伺候了一段时日,渐知碧芙的习性,惜梅赶紧倒了一杯茶水递过去道:“姑娘喝口茶润喉!”
碧芙捧着茶碗一饮而尽,妙春轻抚其背:“姑娘慢着点!”
木槿闻声进来道:“林姑娘可醒了?”
妙春笑着回说:“刚醒!”
木槿笑说:“老太爷醒了,听说姑娘来了,高兴地了不得,夫人说若是姑娘醒了,就带去见见!”
惜梅道:“这就去!”说着,二人忙着服侍碧芙洗脸梳头穿衣,待整装完毕,由木槿领着往东边一个小院去,院中左右皆种松柏,偶然瞧见几棵枫树,因未到季节,叶色翠绿,廊下月洞中摆着几盆盆栽,正走着,见门口出来一位穿银红长裙的丫鬟笑道:“林姑娘来了!”说着上前福身,“姑娘快进去吧,老太爷都念了几次了!”
木槿在前面引路,碧芙跟着进了东院里屋,一股淡淡的药味扑面而来,宁氏钟氏两位夫人早已在里面侍奉多时了,见碧芙进来道:“快来见过你外祖父!”
碧芙见床榻前伸出一只干瘦的手臂,然后伴随着一阵咳嗽,心里一紧,忙上前磕头。
床上的老人挣扎着被旁边的老妈妈扶起来,“快……快起来,过来叫外祖父好好瞧瞧!”
碧芙起身抬头瞧去,见眼前的老人满头银发,骨瘦如柴,眼睛塌陷,目光浑浊,顿时鼻子一酸,上前握着老人的手,“外祖!”
老太爷见眼前的小丫头虽还是个小姑娘已见女儿小时候的模样,如今父女天人两隔,顿时心中悲痛,老泪纵横,“你父母的事我都知晓了,孩子,苦了你了!”
碧芙眼圈也红了,“外祖,您别过于伤怀,赶紧养好身子!”
老太爷道:“你外祖母走的时候,你母亲不过跟你差不多年纪,从小是我手把手教的,如今……如今她英年早逝……”说着又是泪流不止。
左右闻之,皆垂泪不止,宁钟两位夫人忙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祖孙两个说了会子话,一会儿又哭,众人安慰了一番,说了几句话,老太爷怕碧芙沾了病气,忙叫两个儿媳妇领出去。
本是按着规矩要给两位舅舅请安,只大舅在书院教书,三舅去会友人,两位舅母也不愿叫她在面前立规矩,叫人收拾了一个小院落给碧芙住着。
木槿领着碧芙去了南边的小院,碧芙一进去就喜欢上了,原来这院落角落的棚架上一大片紫藤,奇的是这个季节居然也开花,紫穗满垂缀以稀疏嫩叶,串串花序悬挂于绿叶藤蔓之间,瘦长的荚果迎风摇曳 老藤茎蔓缠着小院白墙老桩蜿延屈曲,棚架下有一圆木小桌,四张圆杌子。
木槿道:“夫人说了,姑娘觉得不好,再去瞧别的地方,瞧着哪边满意住哪边!”
碧芙赶紧道:“不必,这里就很好,告诉舅母我很喜欢!”
屋里早就收拾干净了,惜梅几个忙着把带来的东西一一摆好。
木槿道:“姑娘若是有什么缺的只管使唤人来要,夫人说了这里跟姑娘自己家是一样的!”又带了一个叫凤梨的小丫头供她使唤。
碧芙道:“代我多谢舅母!”
这小南苑甚是整洁僻静,碧芙只瞅着这紫藤不眨眼,妙春笑道:“姑娘快止了吧,咱们住这里,日日都能见着!”
碧芙道:“这紫藤可真好看,咱们家里要是有个这样的,我要编个藤萝椅躺着多舒服!”
惜梅道:“这还不简单,回去种上一大片,依葫芦画瓢弄一个!”
碧芙摇摇头,“不成,总觉得不对味!”
却是妙春来林府之前在南方待过,也道:“南方的园子跟北方不一样,北方大多高墙阔院,高门大屋,不如南边的小巧别致。”
碧芙点点头,“有理!我却欢喜这小院!”
惜梅也道:“名字也好听,我刚瞅着好像叫紫萝轩!”
碧芙眨眨眼道:“惜梅姐姐果进益了!”原来刚刚碧芙也瞅着那字,想必是祖父或舅舅们题的,有些潦草,惜梅一个丫头,本来就不认得两个字,今儿居然一眼认出来了。
惜梅红着脸扭捏道:“跟着老太太这几年,就是个呆子也该识字的,何况姑娘小小年纪就读了那么多书,咱们做丫头的不认些字,可不叫人笑话!”
妙春也笑了,打趣道:“咱们林家的丫头都是识文断字的,谁敢小瞧了你去,明儿回去禀明老太太,往后抄写经书算你一份!”
惜梅撇撇嘴道:“你明知道我会念不会写,少拿我逗趣!”
妙春道:“逗趣?难不成你真是鹦鹉!”
这下,碧芙也忍不住丢了手上的书本抱着肚皮笑个不住,宋妈妈刚从外边进来,进了院门见里面一片笑声,问:“什么事叫姑娘笑成这样!”
妙春瞟了一眼惜梅道:“妈妈,咱们在斗鹦鹉呢!”
宋妈妈一头雾水,四处打量一番,又在屋里转了一圈道:“哪来的鹦鹉?怎么我没瞧见?”
妙春哈哈笑着指着惜梅道:“可不就在你后面!”
宋妈妈转身瞧着惜梅鼓着小脸,心下顿时明了,也笑了起来。
惜梅急地直跺脚,“你们都欺负我!”
宋妈妈道:“好了好了,玩笑一会子就罢了,赶紧给姑娘收拾一下,待会儿表少爷表小姐们就回了!”
原来这韩老爷生有三子一女,长子韩志诲,如今在自家的书院里做先生,次子韩志谏,可惜五岁上便折了,三子韩志诚,小女儿韩志谊,便是碧芙的母亲,韩志诲有两子一女,长子韩惇如今已娶妻,长女韩恬待字闺中,次子韩恂不过九岁,韩志诚有一子一女,长子韩恪与长房的次子韩恂同龄,不过,生辰大些,小女儿韩悦六岁。
木槿领着碧芙行至小院中就听一阵清亮的女童声,“娘,我听说家里来了个妹妹,在哪儿呢?”
木槿笑着走上前道:“可不就来了!”
碧芙刚进去,就见一桃红衣衫的小姑娘望着自己,小姑娘比自己略长,生得唇红齿白,犹如粉团,双丫髻上插着一对粉色珍珠铃铛,叮叮作响,煞是喜人,正对着自己笑。旁边立着两个男孩,年纪差不多,一个生得面容温和,一个肤色略黑,面色狡黠,双双瞧着碧芙。
宁钟二位夫人拉着碧芙介绍道:“这是你林妹妹!”
又指着三个孩子道:“这是你大舅的小表哥,这是你二舅家的大表哥和你小表姐!”
姊妹们互相见礼。
小表姐韩悦乃家中幺女,也没有同龄的姐妹,如今见碧芙生得品貌不凡,且又乖巧圆润,顿时心生好感,上前拉着碧芙的手笑道:“妹妹如今几岁了?”
碧芙道:“五岁!”
韩悦见她们年岁相当,欢天喜地地拉着碧芙问道:“可读书了?”
碧芙道:“上了几天学。”
韩悦笑说:“你来了正好,咱们家的书院远近闻名,明儿起跟我们去书院读书,一个人在家怪无趣的!”
钟氏没好气道:“平日里淘地没边,这会子来了个妹妹,可要收敛了点,总该有个做姐姐的样子!”
碧芙又去明烨轩见大舅舅,回头跟着姊妹几个一起吃晚饭,后又去探望韩老太爷,劝慰几句,却是老太爷见全家子孙满堂,心中快慰,精神也好了很多,小孙女提议叫碧芙去书院读书,老太爷自然是允的,随便问了几句,又见她答的头头是道,心中自是欢喜。
次日一早,韩悦果然如约过来找碧芙上学,韩府远离衡州中心,因方便学子们上学,倒是书院在镇上,遂家里都是乘马车去上学,韩家两位小少爷一辆,韩悦与碧芙一辆,韩大舅自是骑马,一路上,韩悦叽叽喳喳拉着碧芙说个不住,把家里上上下下,书院里的事说了一大车,碧芙发现这位表姐甚是率真耿直,不知不觉也受了感染,自己身边的几个女孩,大公主虽说为人不错,到底是宫里的孩子,又是寄人篱下,不免有些失真,三公主温顺可怜,总是低眉顺眼,小公主有些刁蛮任性,家里的小妹胡搅蛮缠,倒是这位小表姐一见如故,不乏真性情,二人很投缘,就连二舅二舅母都说倒比亲姊妹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