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颜赶到东宫时,宫女太监皆跪了一地,只听见一阵阵清脆的皮鞭声传来,还有皇后近乎绝望的哀求:“陛下,太子纵有千错万错,毕竟是您的儿子,国家的储君,你这样,万一把他打出个什么好歹来,可如何是好呀!”
皇帝冷冷道:“这样的逆子,不要也罢,成日里只知道画画,国事家事没一件上心,朕如何指望他!”皇后跪倒在地,拉住皇帝的衣袖:“陛下,臣妾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他死了,臣妾也不活了。臣妾十月怀胎,几十年辛苦养育,一切只好付之东流了。”皇帝一把甩开她:“都是你妇人之仁惯出来的,莫要在这插手!”
曦颜突然上前拍手道:“父皇打得好。”皇帝顿时停住手,转身,有些诧异地看着她:“此话怎讲?”皇后一听,怒斥道:“哥哥受罚,你倒来添油加醋,落井下石!”
曦颜不慌不忙道:“父皇,太子哥哥不务正业,是该好好教训一番了,反正父皇儿女还有三人,又不单单指望太子哥哥一个。把他打出个好歹来,也许父皇还能封我个皇太女当当,岂不是好事。”皇后气得发抖:“你……”曦颜接着道:“如果这些鞭子下去,能让哥哥幡然醒悟,那么我觉得应该多打几下。”见皇后的脸色已然铁青,又道:“不过父皇还是要注意龙体,打在哥哥身上,疼在父皇心里,岂非得不偿失?不如叫他闭门思过,好好反省,该如何做一个太子,做一个国家的储君。我相信,哥哥这次会真心悔悟,不会令父皇失望的。”皇帝沉思片刻,收起鞭子:“朕就让这孽障闭门思过一个月!再不悔改,就废了他!”说罢便气冲冲回紫宸宫去。
皇后忙叫人把太子扶到塌上,传太医前来诊治,一番折腾后,皇后劝他道:“今后别再惹你父皇生气了,若有下次,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了。”太子满头是汗,挥挥手道:“母后请回宫吧。”皇后倒吸了口气,起身走了。太子艰难抬起身来,望着曦颜:“多谢妹妹相救……”曦颜眼眶微湿,却有些恨铁不成钢道:“哥哥,你以后,别再如此了。”
东宫殿内,沉水香气袅袅,地上皆是残缺不全的美人图。太子趴在床上,缓缓道:“我三岁就被立为太子,别人梦寐以求的一切,在我这里唾手可得,权势、地位、财富以及众人的敬畏。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从本能上去排斥这一切,因为我知道,我不能胜任和驾驭它们。我更喜欢畅游于山水间,做个画师,自由自在而又平凡地活着,不要像父皇和母后那样累,那样身不由己。”
曦颜道:“哥哥,既然你已经当上了太子,你的命运早已注定,就像一个人的影子那样会跟随一辈子的。与之相随的,是你的责任,对国家、对家族、对你自己的责任。恐怕只有下辈子,才有你所说的自由。这辈子,你只能被囚禁在这无情残酷的皇宫之中,忍受着无尽争斗带来的痛苦,用尽心机守护该守护的一切,最后带着一生的遗憾与无奈死去。生在帝王之家,我们别无选择。”
太子垂下头:“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命,有些人心无大志,偏偏被赋予最沉重的使命;有些人心比天高,却没有施展才华的余地。”
曦颜道:“哥哥,假如你出生于平民百姓之家,固然可以自由自在,不用承担重任,但是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要活在世上,却要忍受更多的艰辛和耻辱,即使辛苦努力了一辈子,不见得会有什么成就。更可怜的,遇上灾荒之年,还会食不果腹,衣不覆体,被活活饿死冻死。可见,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不能改变命运的时候,就只有去接受它。”
太子喃喃道:“接受它……”
曦颜肯定地点点头:“这样才能放自己一条生路。”
太子垂下头:“我知道了,妹妹,身为兄长,不能为你做个好榜样,却要让你操心。”
曦颜握住他的手道:“哥哥比起那些表里不一、暗箭伤人的家伙不知要强多少,放心吧,将来你定会是个仁慈宽厚的君主。父皇只是一时生气,过些时日就会好的。”说罢便命宫人伺候他躺下歇息。
自东宫出来,信步踏上珑絮桥,紫薇花开得正盛,姹紫嫣红,落英纷纷扬扬,翩然起舞,桥下流水潺潺,点缀着花影芳魂。迎面竟和李铭夜不期而遇,他一身雪白盔甲,身姿依然挺拔。看到她,他微微一怔,随即下跪行礼。
他屈膝那一刻,她终于体会到什么是“贵贱不同”,心中有些郁郁,表面上仿佛若无其事:“平身吧,李将军,以后就别用这等虚礼了,伤了筋骨可不好。”他抬起头来,肩上落满了花瓣,美得有些不真实:“公主,之前多有得罪,请公主见谅。”她恼火地看着他:“你一定要跪下来低我一等吗?一定要用文绉绉的话和我交谈吗?”他有些错愕,无奈道:“微臣只是遵守应有的礼节?公主是多虑了吧。”她冷笑道:“算我多虑罢。”说罢便从他身旁悻悻而过。
李铭夜看着她远去的身影,面无表情地走开。出了宫之后,他径直往南华巷走去,这里是长安城富豪的聚居地。他进了一处宽阔气派的宅院,里面共有六进,每一处都站着衣着光鲜的仆人,见到他纷纷行礼。穿过长廊,来到后花园里,花园中间有个湖,湖中央建起一座精致大气的四角凉亭,一位长者正在亭中垂钓,初夏的凉风习习,湖边的荷花在一片碧绿之中轻轻摇曳。那长者一动不动,已经很久了。“你为何不出声?”长者问道。李铭夜回答:“怕惊动水里的鱼,父亲。”李言殊转过身望着他:“假如,鱼已经上钩了呢?”李铭夜深吸了口气:“我会放过它,因为,后面有更大的鱼。”李言殊微微颔首,面露笑意。
李言殊的左半边脸上有一道很大的伤疤,是被严重烧伤后的痕迹,虽然没有在外界露面过,可人们都听说过“黑白王”的名头,几乎垄断了大舜朝三成的盐铁生意。黑的是铁,白的是盐。官府对这个富可敌国的商人不是没有留意过,只是他与长安的黑暗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掌握着朝中一半以上官员的秘密,因此他在大舜通行无阻,又可以保持自己独有的神秘感。
八年前,他在长安郊外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李铭夜,这个孩子得了严重的瘟疫,浑身几乎溃烂,可那倔强的闪着泪光的眼睛还是令他心中为之一震,于是便把他带回府里医治,并收养了他。
渐渐地,李言殊发现这个孩子天赋过人,无论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还是舞枪弄剑上都能登峰造极。可叹的是,上天赐予了他无与伦比的才华,偏偏给了他坎坷多舛的命运。
十四岁那年,他突然跪倒在李言殊脚下:“父亲,孩儿有一事未向您禀报,其实,孩儿背负着深仇大恨,一日未报便不得安宁。”便将他的遭遇坦诚给了李言殊。
李言殊心中有些震惊,一个孩子竟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秘密的身世和盘托出,不惧风险,这样的气魄,便是当年的自己,也难以企及。
李铭夜接着道:“孩儿会先报父亲的养育之恩,而后再图复仇大计。”李言殊笑道:“小小年纪,便如此工于心计,报恩之后,是不是还要为父助你一臂之力?”
李铭夜面不改色道:“那要看父亲觉得是否可从中牟利,这件事风险极大,不过利益也不可小觑。”在大舜,商人虽锦衣玉食,却地位卑下。一次魏相作寿,李言殊备了近万两银子做为贺礼,却也没被魏相放在眼里,收了贺礼连张帖子也不发,似乎告诉他,权贵的圈子里,永远没有他李言殊的一席之地。李言殊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唯有利用他放手一搏。
李言殊哈哈大笑:“果然没有白养你。报恩,就等你报完仇再说吧。”
于是他便让李铭夜前去应试科举,李铭夜却道:“孩儿想去边疆打仗。”
李言殊皱眉道:“你的想法倒奇怪,向来文臣的势力大于武将,也更加受到重用,你却要选择后者,究竟是为何?”
李铭夜不假思索道:“就算高中状元,那些世家贵族都霸占着权位,我也只能做个没有出息的文官,根本无法接近权力中心。况且眼下的太平世道也几乎要到头了,天下暗流汹涌,做一个文臣在乱世之中只能随波逐流,完成不了任何大事。倒不如到边关去历练几年,建立功勋,积累人脉,进而掌握兵权。”
李言殊颔首道:“这样想,也未尝不是一条光明之路,毕竟那些旧派贵族,决不舍得将自己的骨肉送去边关受苦,对于我们,倒是个机会。只是,那里生活艰苦,你可要做好准备。”
李铭夜道:“孩儿知道,因为复仇的执念太深,所以孩儿不想过安逸快活的日子,那样的生活只会令人懈怠,失去所有斗志。孩儿想要一直活在艰难之中,方能磨练自己的意志。”
李言殊赞许地望了他一眼:“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你能这样想,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于是,父子俩一个为着地位,一个为着复仇,缔结盟誓,互相倚靠,欲在风口浪尖之上各取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