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下着雪,他穿着破旧的棉袄,瑟瑟地坐在栅栏边。那排栅栏,将蜂栏里的奴隶和皇宫隔开,虽是紧紧相邻着,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边是天堂,一边是地狱。
他安静地坐着,却深藏着悲愤。因为刚刚目睹自己母亲受辱的情景,却什么也不能做,他感到自己很无能,很懦弱,却只能忍气吞声。强大的恨意在心里冲撞着,却无处宣泄。
突然,一个球飞了过来,正好砸到他的脑袋上。他更加生气了,连一个球都要和他过不去。他将它捡起来,一遍遍拍打着。
一个银铃般的稚嫩声音传来:“把球给我!”他抬头,原来是个小丫头,扎着冲天小辫儿,穿着一件粉色丝绣小棉袄,上等白貂毛滚边。她长着粉雕玉琢的小脸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只是秀气的眉毛微微蹙着,看上去有些趾高气扬。
他没有理睬,仍旧拍打着球,这个小女孩不是皇家的公主郡主,应该也是贵族家的小姐,一想起这些,还有自己和父母所受之苦,他便觉得老天爷是多么的不公。
“你聋了吗?快给我!”那小女孩着急道,神色语气间充满霸道。
他朝她吐了吐舌头:“就不给,你要把我怎样?”
她冷冷望了他一眼,然后道:“把你的皮剥下来做球踢。”
他微微有些吃惊,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居然出口的话这样残忍,看来大舜的人全都丧心病狂。想到这里,他冷笑:“只怕你没有这样的本事。”
她握紧拳头,似乎在拼命压抑怒火:“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再也不看她,把球扔给她道:“我没兴趣知道,这其实一点也不好玩。”
她指着他,气得颤抖:“你!你个小无赖,抢我的球还敢羞辱我。”
他淡淡回答:“你们才是无赖,灭了星野,毁了我的家,把我们一个个抓来,关在这里给你们当牛做马。”
她愣住了,喃喃道:“星野……好熟悉的名字,在哪里听过呢?”
他惨然笑道:“虽然星野没有这里地大物博,可是那里的天是宽广的,水是清甜的,草原是一望无际的。我们生活的很自由,很快乐,几乎没有烦恼。每天骑着马,在辽阔的草原上跑着,还可以看到美丽的落日。可是,你们大舜这群无赖来了,便一切都没有了,你们杀了我们好多人,烧掉了我们的帐篷,把我们剩下的族人都用链子绑起来,一路用鞭子赶到这里,让我们干最脏最累的活儿,连顿饱饭也不给。我们每天被折磨致死的人比你见过的还多。你说,到底谁才是无赖!”一口气说这么多,只是想有个发泄的机会,说出来,毕竟轻松了很多。
小女孩怔住了,她虽然听不太懂他所说的,但是看到他一副衣裳褴褛的样子,手腕、脚腕上都是被镣铐划伤的痕迹,脸上脏兮兮的,嘴唇冻裂了,于是道:“看来你真的很惨。”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不过,又关我什么事?绑你们到这儿的,又不是我!神经病。”说罢便走开了。
他靠着栅栏坐了下来,抱住膝盖,嘴角噙着一丝苦笑。
过了一阵子,有一天,他正在马厩喂马,出来拿料草,又看到那个小丫头。这次她靠在外边,轻轻低声啜泣着,仿佛很伤心。他急了,看了看四周,对她道:“你怎么哭了?小东西,要哭到别的地儿哭,这里是我干活的地方,待会有人来了,我会有麻烦的。”
她的眼睛红红的,像只小兔子:“这里又不是你的地盘,凭什么不能哭?”说罢哭得愈发响亮了。
他更加着急,生怕被她连累了,于是便摘了朵蒲公英,对她招手:“你看你看……”他将蒲公英放到嘴边吹了起来,那小小的绒毛一般的花瓣便飞舞起来,好似一朵朵旋转的雪花。她停止了哭泣,呆呆看着:“好可爱。”
他冲她微微一笑:“我娘说,这些花瓣每一片都是你的一个心愿,只要你吹得越远,你的心愿就会被带到那里生根发芽,慢慢就会实现。”
她抓着一朵,垂着眼睛看着,突然用力一吹,蒲公英四下飞了起来,她微微展颜,望着它们,默默闭上眼睛。可是过了许久,她似乎又想起伤心难过的事,哽咽道:“我不哭就是了,让我在这里待会吧。”说罢便静静地坐在地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他抓了抓后脑勺,不解道:“你有什么好难过的?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出门别人前呼后拥的,还有什么不满足,不痛快?人呢,不就是要想开些么?若你像我们一样,那不就成天生不如死了?”
“我娘亲没了。”她轻轻道,说出那几个字,似乎很沉重,重的有些喘不过气。
他愣住了,没有说话,只是静静陪她坐着。
过了许久,他掏出怀里珍藏了很久的一块芝麻糖递给她:“吃吧,吃完了就什么也别想了。”
她黑莹莹的眼睛盯着那块糖,眼泪滴在了他的掌心,过了一会儿,有些任性地说:“我才不喜欢呢!”于是便擦着眼睛离开了。
从那以后,她时常跑来,站在栅栏外边看他,看他吃力地搬起一捆草,看他轻轻抚摸着马的脖子,在它耳边说悄悄话,看他时而倒立在马背上,做着高难度的动作,冲她顽皮地笑着。
两个孩子隔着栅栏聊天,她经常会编一些天马行空的故事,说给他听,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指出破绽,她便懊恼半天。他会说自己在家乡的一些事,说着说着眼眶便湿了。她会将手伸过栅栏,轻轻拭去他的眼泪,然后刮刮他的脸道:“你也会哭鼻子啊,羞羞。”
她见他总是面带菜色,听到他的肚子时常发出一串奇怪的响声,知道他每日每餐都没有吃饱,便会偷偷地带一些吃的来。有菱花糕、蛋卷、马蹄酥、奶油果子等等。他吃的狼吞虎咽,一点也不顾及形象,满嘴满腮沾满了面屑。她笑得前俯后仰:“你真像我奶娘故事里的白虎妖精,真能吃。看你吃东西,好像什么都很美味。”
他腮帮子鼓鼓的:“你可能不知道什么叫‘饿’,不过经历一次,会叫你毕生难忘。”她天真道:“哦?是吗,看来我要绝食一顿看看。”突然将小手伸过栅栏,轻轻地擦掉他嘴边的面屑,很温柔,很仔细,眼神里满是关怜。他愣住了,心里从未如此柔软过。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的小名叫小夕,见她来去自如,想来应该是皇族的女孩子。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无法对她产生丝毫怨恨,哪怕她可能是大舜皇族。
有一天,他被宫里的侍卫叫到马场去帮忙,却在那里看见了小夕。她穿着绛色骑马装,坐在一匹小马上,在围栏里一圈圈地奔跑着,她的眼里闪着星星般璀璨的光,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细碎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显得柔和而又温馨。他不由得看呆了,忘记了手里的活儿。
这时一记鞭子狠狠地抽在他背上,头顶上的人冷冷道:“小畜牲,你不好好干活,往哪里看?看你还偷懒!”他被抽了好几下,身上火辣辣地刺痛。小夕似乎注意到他,朝这里看了过来。她一跃下了马,却迟疑着没有上前,眼睁睁看着他被鞭子无情地抽打。他们之间,仅隔着几步路,可还是像离了很远很远,无法靠近。他咬着牙,死死盯着她。她带着痛苦却无能为力的表情,默默走开了。
从那以后,她便再也没有出现在那道栅栏外,他依旧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只不过,没有了她叽叽喳喳的陪伴。
他其实并不怪她,因为挨皮鞭,已经是家常便饭,只是心里有那么一点难过,不知道在其他人面前,他们是否还是朋友?
过了几个月,他又在栅栏外面看到了她,她的小手死死拽着栅栏上的竹条,脸上满是愧疚,亮亮的眼睛飘忽不定地看着他,吞吞吐吐道:“对……对不起啊,小夜,那天我有点害怕……你身上很疼吧?”
他没有回答,只是怔怔看着她。她有些着急:“我知道,没有救你,那样很过分。我下次一定不会了。你……可以原谅我吗?”
过了一会儿,她怯生生问:“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他用漆黑闪亮的眸子望着她,然后点点头。
她一听便拍手跳了起来:“太好了,我不安了好久呢,每天总是数花瓣,是该道歉呢,还是不该道歉,现在看来,来这里似乎是对的。”
他心里有些感动:“我不过是个贱奴,你又何必这么在意?我从星野来到这里,一路上都在挨鞭子,已经挨得皮糙肉厚了,一点也不痛,真的。”
她眼眶微微红了:“小夜,你比我坚强多了。不过,在这么大的皇宫里,还真的找不到什么人陪我玩儿,那些奴才也只会点头说是,唯唯诺诺的,你可是我很重要的朋友哦。”
他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真的吗?”
她肯定地说:“当然喽,在我最不开心的时候,是你陪着我的。”
他想了一会儿,将颈上戴着的护身符取了下来,递给她:“这个送你,可以保佑你一辈子平安。”
她摩挲着那块六瓣雪莲状的玉,问:“这是送给我的?真是太美了。”
他挠挠后脑勺道:“我从小便戴着了,雪莲是我们星野的神花,是纯洁、高贵的象征。这块六瓣雪莲玉曾经也是星野的圣物,据说是有神力的,它可以凝结人的缘分。”
她笑靥如花:“是吗?小夜,假如我们失散了,也许这个有神力的玉可以帮助我将你找回来的。”
她取下胖乎乎手腕上的银镯子,递给他:“这是给你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要忘了我哦。”他使劲点了点头:“嗯。”
后来,他亲口尝了用自己父亲身上割下的肉制成的肉饼,亲眼目睹了母亲上吊自杀。一夜之间,他的世界轰塌了。
本来他觉得自己特别能忍。每次痛不欲生的时候,他总是对自己说,忍一忍就过去了。太阳每天会落下,黑暗会到来,可是到了明天,还是依然会升起来的。可是,就在那一天,他的太阳,再也不会升起来了。
他看到母亲的尸体被人拖走,过了不久,便化作了一堆白色的灰,他默默地将灰撒入蜂栏里的一口枯井,身后是漆黑的夜空和闪烁的星光,那些骨灰像飞雪一般落下,带走了他最后一丝软弱。
自始至终,他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送走母亲之后,他依然在马厩里干活,可是,无论小夕如何呼唤,他没有再理睬过她。她刚开始很生气,冲他大吼大叫,拿石头丢他,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后来,她坐在外面,自己一个人对着他说话,他依然没有回答。最后,她哭得很伤心:“小夜,你为什么不理我?是我又做错了什么吗?”
他终于看了她一眼:“你没有错,只是,我们不能做朋友了。”
她不解地问:“为什么?”
他沉默的片刻,道:“因为,我决定要走一条注定不幸福的路,在这条路上,我不需要任何陪伴。”
她听不懂他所说的,固执道:“我就是要陪着你。”
他冷冷道:“你不要再来了,我们已经是敌人了。”
她难过地看着他:“我们不是朋友么?”
他握紧拳头,声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大舜人,都是我的敌人。”
她心寒道:“包括我吗?”
过了许久,他用力点了点头,却几乎将嘴唇咬破了。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身默默走开了,他看了她的背影好久,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在蜂栏的日子总是单调而又煎熬,可是他却丝毫没有怨气,不同于其他星野奴隶,他干活卖力,沉默寡言,低调得令人几乎遗忘了他。
有一次,他奉命去为楚王世子允澜牵马,允澜一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地盯着他:“听说星野人都是妖怪变的,真的么?”
他咬住嘴唇,没有回答。
允澜有些恶意地笑道:“我们玩个游戏如何?猜朵彩,你赢了打我一巴掌;我赢了打你一巴掌。”一旁的小太监纷纷起哄道:“好啊好啊。”
他漆黑的眸子幽幽望着允澜:“我不想玩。”
允澜一把拽住他:“你小子活腻了吗?”
他冷冷道:“想扇我耳光不要用这么幼稚的伎俩。”
允澜一巴掌将他的头打偏:“看来你不见棺材不落泪。”于是一下一下不停地打他,他的嘴角肿起,渗出鲜血,依然倔强地盯着允澜。
允澜更加生气,握紧拳头道:“贱奴,你凭什么这么狂?”随即命左右两个将他一把扛起。当时正值冰天雪地的冬季,莫愁湖上结了一层冰,他们将他绑在离湖面很近的一棵树上,绳子系在另一棵很矮的小树上。他双手被吊着,下面是一片薄薄的冰,他若喊人来救,那么在落地的那一刻,冰就会裂开,他和救他的那个人会掉下去。若是一直这样待下去,那么他将会被活活冻死。
这时,桥上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大红色的昭君裘,像火一样燃烧在纯白的世界里。小夕,他心里默念,最后一次望向她。
她仿佛看到他,连忙跑了过来,急道:“你怎么在这?我去找人帮忙。”
“不用麻烦。”允澜一帮人没有走,过来淡淡道:“他犯了错,正在反思。”
她冲允澜吼道:“反思什么?快放他下来!听见没?”
允澜坚决道:“我偏不!该给这个臭小子一点教训才行,不然他的眼睛都长脑袋上了,明明是个贱奴,还敢对本王这么狂妄,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说话间小夕已经跑到了下面的湖面上,替他解开绳子。允澜一看,忙阻止道:“危险啊,快停下!”她仿佛没听见,继续解着绳子。他也冲她喊:“别管我,快离开!”她解完绳子,朝他走了过去:“放心吧,一会儿就好啦,这回我不会再丢下你不管。”话音刚落,他直直从树上落下,落地的那一刻,晶莹剔透的冰面瞬间裂开了,他努力想要拉住她的手,可是瞬间两人已扑通一声掉了下去。
入水的那一刹那,仿佛全身被万箭穿透,痛不欲生,他忍住疼痛和严寒,使劲游向那片红色,紧紧抓住她的手,她急促地呼吸着,似乎被呛到了,他在水里为她渡了口气。她原本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凝视了他许久。不一会儿,他也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他浑身发烫,喉咙肿胀,几乎说不出话来,心里还挂念着小夕,拉着救他起来的那些人,不停地问小夕的情况,可是那些人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没想到,那竟是和小夕的最后一次相见。没过多久,他因为得了严重的疫病,被人像垃圾一样丢出了皇宫,扔到野外。他浑身针刺一般难受,无法动弹,身心俱疲,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也许,另一个世界,可能更美好一些,毕竟,可以见到父亲和母亲,可以快活地和他们在一起,无忧无虑。
死亡最终没有降临,而他,等到了义父李言殊。
那个笑靥如花、天真烂漫的小夕,也渐渐变成了回忆。她还活着吗?她过得好吗?她,是否还记得他?
没有了小夕,他的童年也走向了终点,之后见到他的人都会惊诧莫名,明明生着一副少年郎的模样,却藏着颗世故老成的心,仿佛已经历经沧桑,被风霜吹打了千万遍。那冷静的眼神,漠然的语气,沉稳的举止,成就了现在的李铭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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