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上,身为主帅的赵允桓因身体不适缺席未到,曦颜感受到晋王隐忍之下潜藏着巨大的怒意,就像随时将要决堤崩溃的洪水。她望了一眼李铭夜,没想到他也正看着她,他的眼神里,传递着同样的想法。她朝他微微展颜一笑,长袖下的手却被人紧紧扣住,回头看到身旁允澜那双怒气冲冲的俊目,她想抽回手,却被他抓得更紧。他有些得意地看着她,将十指扣入她的指缝里。她有些气急败坏,不去看他,转身朝着太子。
太子似乎满腹心事,一杯接一杯地把酒往嘴里灌。这次庆功宴,他一个无功之人坐在那里,显得颇为尴尬。
楚王见此情形,举杯道:“今日虽是庆功宴,但皇亲国戚、文武百官皆欢聚一堂,实属不易,本王此杯祝陛下福泽绵长、万寿无疆,祝大舜国泰民安、千秋万代。”众人皆举杯:“国泰民安、千秋万代。”
皇帝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看上去有些癫狂,他从不用杯子,直接拿玉壶往嘴里灌,灌完酒后,却极为冷静地说:“朕很高兴,希望你们每个人说的,都是心里话。朕老了,总是会念些旧,亲人不在身边,心里闷得慌,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他瞅了眼楚王:“五弟,你留下吧,留下来,陪陪你哥哥我。”楚王笑道:“臣弟自然会多留几日,在帝都好好玩玩儿。”
皇帝忽然沉下脸:“你这样就不够意思了,朕说的是,你和允澜,就住这儿,别回去了,与朕,共享荣华富贵。”允澜小声道:“太好了,正合我意。”曦颜瞪了他一眼,他朝她微微吐了吐舌头。楚王突然脸色变得很难看,推辞道:“楚地还有许多事要处理,离开久了,不安心。”皇帝摆手道:“自然有人去料理,你不必操心,朕如今,只想着骨肉团聚,你我一同骑马打猎,游山玩水,好不快活!就像,就像从前一样……”说罢他微微眯起眼,仿佛在回忆往事。
楚王为难道:“臣弟的妻子还在病中,需要照顾,恐辜负了圣上的美意,待她身体好些,再一同到长安来,这才是真正的骨肉团聚。”太子叹道:“王叔虽位高权重,却依然对王妃关怀有加,真是个痴情之人。”曦颜也附和地点点头,却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皇帝突然道:“无趣,真无趣,曦颜……”曦颜起身上前:“父皇,何事?”皇帝带着微醺的语气道:“跳个舞,好久没看你跳了。”曦颜尴尬道:“女儿没有准备,恐怕跳的不好。再说,宫里不乏舞姬,可以叫她们立刻前来助兴。”皇帝怒道:“叫你跳你就跳,哪来那么多话?”曦颜有些惊讶,可看着父亲不容置喙的神情,心下明了,随即拜道:“遵旨,儿臣献上一段盘鼓舞。”
大殿中央摆放了一鼓七盘,四周鼓声响起,咚咚嚓,咚咚嚓,节奏欢快,韵律十足。曦颜头梳双髻,上身穿一件用冰蚕丝织就的雪白衣袍,长袖翩翩,下身着粉紫色花纹相间的裙子,赤着双足,足腕间各戴一串金色铃铛,与她往日雍容华贵的装束大为不同,显得青春而明媚。
只见她轻轻一跃,踏上中间那面鼓,玉足随着节奏点踏,展袖盈盈舞动,身姿婉转灵动。动作或迟或速,乍止乍旋,似飞凫之迅疾,若祥龙之游天。观者无不为其一举一动所牵挂,啧啧赞叹不已。她面带娇笑,美目不时望向席上的李铭夜,仿佛这场舞只为他一人而跳,只是为了在他心里,留下动人的一刻。他看着她,竟忘自己身处于盛宴之中,众人皆消失不见,唯有她在自己跟前翩翩起舞,一颦一笑,皆是动人心魄。她的脚步越来越快,身体飞旋起来,好似一缕清风,脖子上挂的玛瑙长链,腰间别的环佩,也随之上下起伏。最后,化作了一团白光。待众人寻觅那道光中的美人时,她已戛然而止,双膝跪倒,折腰躺下,长袖如虹飞出,似白羽轻轻落地。皇帝喝了声:“好!跳得好。”说罢漫不经心地瞥了眼楚王。众人喝彩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将庆功宴推向了高潮。此时琉璃悄悄走到李铭夜身边,在他耳旁道:“公主在沅湘亭等你。”
秋风阵阵,带来了几许凉意,她斜倚在亭中,带着满心欢喜和惴惴。李铭夜解下玄色披风,裹住她一身单薄:“小心着凉。”
她双手勾住他的脖子道:“知道么?刚才的舞是为你一个人跳的。”
他脸上微微一红:“公主……”
她看着他,脸上的脂粉未卸,有种不近真实的美:“铭夜,你还记得么?那天夜里,月光也是如此温柔。我还编了个故事呢,一个公主和将军的故事。”
“记得。”他将她揽入怀中,甜蜜却不知所措。
她天真问道:“那你愿不愿意成为那个故事里的将军?无论公主去到哪里,都会陪伴她。”
他眉头一皱,不知如何回答。今日所做的一切,都在他自己意料之外,他被自己心中可怕的情感奴役着,成了它的傀儡,一举一动,皆不自由。有个声音提醒着他:“她可是那个人的爱女,你们生就不共戴天,你怎么能拥她入怀呢,快点放开她,告诉她,你们遥不可及。”另一个声音却道:“再多一刻,一刻就好,只要轻嗅她的发香,便能从日日夜夜的噩梦里解脱。”那个声音执着道:“温柔和安逸本是毒药,它们腐蚀着你的心,摧残着你的斗志,使你忘记自己的使命。”另一个声音辩驳道:“为何要选择一条注定痛苦的不归路呢,为何不能放下一切去守护她?”那个声音冷冷道:“守护她意味着守护皇帝,守护整个大舜,你情何以堪?又有何面目去见自己惨死的双亲?国仇家恨,如万箭穿心,怎能轻易放下!”
矛盾之中,他再也无法留恋片刻的似水柔情,突然推开她:“铭夜恐怕,没有这样的福分。”
“为什么?”她惊讶地望着他,眼里已含着泪水。
他叹了口气:“铭夜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努力回忆着小夕的样子,回忆着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动摇。
她尖声道:“不可能,你根本就是一个孤独的人,我不信你会喜欢上其他人。我知道自己任性霸道,可是,我的心意是真的,难道你就不能考虑接受它吗?”
他决绝地摇了摇头:“那个女子,她和我从小便相识了,我们两小无猜,后来她舍身救了我的命,我忘不了她。对不起,你值得拥有更好的人。”说罢便转身离去。
她心碎地冲他喊道:“铭夜……你去哪儿?铭夜……”身上的披风还带着他体温的暖意,而他的背影却如此寒冷,不带丝毫眷恋。
“原来你在这儿。”允澜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伸出双臂将她扳转过身来,见她已哭成了泪人,痛心道:“他就那么好?为他这样,值得吗?”她怔怔地,只顾着流泪,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他不禁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安慰道:“别难过了,好么?你难过一分,我便痛苦十分。”
她突然靠在他肩头,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脸上的铅华已被泪水洗净,她却更看不清自己,只是固执地伤心,骄傲如她,本就只看想看到的,只听想听见的,以为世间万物,自己都可以轻易得到,更何况如此真心付出,不计代价。而李铭夜始终如同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子,若隐若现,若即若离,牵动着她所有的喜怒哀乐。奈何她却丝毫抓不住他的心意,只能任其远去。她究竟有哪里不够好?究竟犯了什么错?
李铭夜回到府里,已是深夜,龙嫣提着灯笼将他迎入内堂,低声对他道:“老爷子在里面等你。”李言殊正负手欣赏墙上的画,头也不回道:“看来是我小觑了你。”李铭夜不解问道:“父亲何出此言?”李言殊嘴角勾起一缕浑浊的笑意:“她来这里不止一次,是为你而来,我知道她是谁。”李铭夜戒备地看着他:“我听不懂父亲的意思。”李言殊微睁着眼睛道:“她虽是个意外,不是对我们的计划更为有利么?”李铭夜冷冷道:“她无足轻重,我也不会把她放入计划里。”李言殊冷笑了声:“不像你啊,铭夜,你该不会,动了真心?”李铭夜道:“孩儿早就没有心了。不过,请不要牵扯到她,这样会使事情更为复杂。”李言殊深深望了他一眼,突然放声大笑:“你不是个愚蠢的人,应该知道,从你想要报仇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在你的计划里了。你懂么?就算你不想利用她,也会通过其他形式将她推入了深渊。皇帝和楚王之间的猜忌,是通过她挑起的;而你此次南征,也是她为你争取的。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正在亲手毁掉亲族,一切就像个无穷无尽、循环不止的噩梦,会陪伴她直到最后一刻。”
他突然感到一阵寒意,绝望地看着李言殊,久久没有说话。当初想要报仇的决心是多么的坚定,丝毫没有动摇的可能,可是一步步走下去,他却感到越陷越深,难以自拔。他曾对自己说,今生注定要不快乐。可是,他又有何权利,去剥夺他人的快乐呢?
回到寝室,他又掏出那个小小的银镯,对它道:“小夕,告诉我,我没有错。这一切,并非只为了复仇。”若是将来有一天,他们重逢,他却已变成了连自己都认不出的魔鬼,那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