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瑞本又找我汇报了好几次。结果一无所获。威克鲁一直在写,但是瑞本一走近,他就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纸笔塞回荷包。他进过两次城,都是去一个没人的旧马棚,在里面只待了一两分钟——这样的事很容易被忽视,疑点越来越多了。不得不说,我确实有点儿沉不住气了。我把副司令叫到我自己的住宅里——他的判断和思维都是一流的,父亲是杰姆士·华特生·韦布将军。他听了这件事也很诧异,十分焦虑。我们商量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不要声张,隐蔽处理。我决定亲自解决。当晚睡觉前,我让人凌晨两点叫醒我。凌晨,我很快来到军乐队宿舍,卧倒在地,穿过熟睡中的士兵,用军队俯卧前行的姿势爬了过去。来到小威克鲁床前的时候,我没有惊动任何人就拿到了他的背包和衣服。我又小心翼翼地爬回去,回到自己的房间,韦布正焦急地等在那里。我们立即着手查看。小威克鲁的衣服先让我们失望了,除了荷包里的一点儿白纸和一支铅笔,只有一把大折叠刀,剩下的,就是被小孩儿当宝贝其实乱七八糟完全没用的废物。我们又满怀期待,打开了背包。不但没找到有用的东西,我们反而碰了一鼻子灰——一部小开本的《圣经》,首页上这么写着:“看在他母亲的份上,照顾一下我这孩子吧,先生。”
我和韦布彼此对看,都垂下了眼睑。沉默。我毕恭毕敬地把书放回去,韦布一个字也没说,站起来就走了。我心里不舒服,待了一会儿才重新打起精神,完成这项愧疚不安的工作:把瞒着别人拿到的东西放回去,而且还是用刚才的姿势——这个姿势跟我在做的事还真是相得益彰啊。
说实话,这件事完成以后,我别提多开心了。
像往常一样,瑞本第二天中午又来汇报。我打断他:
“这事儿就别再提了,这孩子纯洁得像首圣歌,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们根本就是高射炮打蚊子——小题大做。”
上士很诧异,说:
“啊,可这是您下令的啊,司令,而且我还把他写的东西拿到手了。”
“他写了什么?你是怎么拿到的?”
“我从他门上的钥匙孔里监视他,发现他又在写东西。估摸他快写完了,我就低声一咳嗽。他立刻把纸揉成团,往火里丢,还四下看是不是来人了,接着就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时我才走进去,假装愉快地和他东拉西扯,让他出去做点别的事。他也不慌,掉头走了。火炉里的煤刚生起来,他把纸扔到煤后面不容易看见的地方了,我费了半天劲儿才把它拣出来。看,就是这个,连烤都没烤着。”
我瞥了一眼纸条,有一两句话蹦进我的眼里。我立刻让瑞本出去,把韦布给我叫来。纸上的字是这样的:
特伦布尔要塞,八日
上校,——我上次写的条子弄错了,最后提到的三尊大炮,口径是放十八磅炮弹的;剩下的武器资料都是正确的。炮台状况没变,只是本来打算派到战场上的两连轻步兵,目前还派不出去——他们会停多久,暂时还查不出来,不过我会尽快弄清楚的。就目前的状况来看,我们觉得最好先不要行动,静等时机,等到——
字条就写到这里——这是瑞本一声咳嗽的结果。这样的行为简直是恩将仇报,我心里发沉,从前对这个孩子的怜悯、好感和对他身世的同情,都让这个打击击到九霄云外了。
可这不是现在应该关注的。亟待解决——而且必须要彻底解决的,是另外的问题。我和韦布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遍,韦布说:
“可惜没写完,他们要推迟行动,静等——什么时机呢?推迟的又是什么行动呢?说不定最后他会提一笔,这个装模作样的小浑蛋!”
“是啊,”我回答,“多好的机会没抓住。还有,他说‘我们’,另外的人是谁呢?他的同伙是在炮台里,还是在炮台外呢?”
“我们”这两个字实在值得深究,可只靠推测得不出结果,我们觉得还是采取行动比较好。首先,我们加了一道哨岗,把防卫力量加强。然后,我们想把威克鲁喊过来,撬开他的嘴;不过这招可不大高明,除非万不得已,不然我们肯定不会用。我们有必要再弄一些他写的东西,想来想去,我们终于想到一个办法:威克鲁送信从来不去邮局,那个空马棚应该就是他的邮局。我把亲信书记司德安叫过来,把事情从头到尾告诉他,让他去解这个谜。司德安是德国人,天生是个干侦探的料。两小时不到,探兵来报,威克鲁又开始写了。不一会儿,有消息说,他请假去城里了。威克鲁走之前,他们故意拖了他一会儿,好让司德安在那个空马棚里藏好。不久,威克鲁悠然自若地进去了,四下看看,把一个东西掖到一堆不起眼的垃圾下面。威克鲁若无其事地出去后,司德安立刻去拿这个东西——又是一封信,他把信带了回来。信眉没有收信人的信息,信尾也没有发信人的名字,内容的前半部分是我们上次截获的那封,后半部分接着写:
我们觉得现在不要行动,最好的时机是等那两连的人去了前线。这个想法是炮台里面四个人的想法,还没敢告诉其他人——怕走漏风声。我之所以说四个人,是因为三十公里点的那两个兄弟不在了,他们刚混进炮台就被派到战场上了,所以必须再找两个人来替他们。我手上有个重要情报,但不能用这种方式说,不保险,我想尝试那个方法。
“真可恶!”韦布说,“谁能想到呢,他居然是个特务!这且不说,我们先研究研究到手的东西吧,看看事情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了。一、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个特务;二、还有三个特务没找到;三、这些特务混进来的手段方便又容易,只要来联邦部队参军就行了——很明显,有两个傻子被我们送到战场上去了;四、他们在炮台外有接应——不知道几个人;五、威克鲁有个重要情报,不敢用‘这种方式’送,要‘尝试那个方法’。现在的情况就是这些。我们到底是从威克鲁下手呢,还是从马棚那端取信的人下手呢?要不然,干脆以静制动,多掌握些情况再下手?”
想来想去,我们觉得最后的办法最好。现在事态还没有严重到火烧眉毛的程度,这些人还在等着两个连的轻步兵去前线。为了让司德安好好调查这件事,我们给了他最大的支援,让他想办法把“那个方法”找出来。这是个冒险的举动,所以我们一定不能让特务们察觉,能撑多久是多久。司德安的任务是马上回马棚,把信放回原处,别让人看见,然后待在那儿等接应的人露面。
那天我们一直等到晚上,但特务们没有任何动作。夜晚降了温,四周黑沉沉,雨雪交加,还刮着大风,可暖和的床留不住我,那晚我起床好几次,亲自去四处查看,确定了真的没什么事发生,哨兵们也都在谨慎防卫才安心。没有一处岗位是懈怠的,很明显,谣言在广为流传,一加岗哨就更坐实了流言。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还遇见过一次韦布,他一身寒气,大跨步地向前走。我后来才知道,他也和我一样,一晚上出来了好几次,不确定真的没事放不下心。
第二天,情况有了新进展——威克鲁写了封新的信。司德安抢先赶到马棚,看着他藏了信。小特务刚离开,司德安就拿了信出马棚,远远跟着他;在他身后,又远远跟了位便衣侦探,一旦有人认为他非法跟踪,这位侦探可以随时帮助他。威克鲁去了火车站,专等纽约来的车,客人们蜂拥而下的时候,他认真地盯着他们的脸看。不一会儿,来了位老绅士,戴着一副绿色眼镜,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威克鲁旁边,目光焦急地东找西找。威克鲁立刻跑过去,把一个信封交给他,一溜烟钻进人群里,不见了踪影。司德安马上上前,把信抢过来,走过便衣侦探身边的时候,甩给他一句话:“跟紧这个人,别让他也不见了。”司德安混在人群里,急急忙忙往回跑,一口气跑回了要塞。
我们关紧大门坐下,告诉守卫,不准放人进来。
先打开放在马棚里的信,信说:
崇高的联邦同盟,——昨晚大老板已把指令放进那门大炮,如常收到;指令中止了从前下级部门发出的指示。指令已收,炮内依旧放下接收信号——
韦布忍不住说:“这家伙不是让人看着呢吗?”
我回答:“是啊,从第一次截获了他的信,就派人跟着他了。”
“那他到炮筒那里,又是取东西又是放东西的,看他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啊,”我回答,“这件事说不通。”
“我也觉得很奇怪,”韦布说。“这么说来,就连哨兵中也有他们的同伙,不然根本不可能。”
我让瑞本去炮台找找看,或许能发现些什么。然后我们接着看信:
新命令是要严格执行的。明早三点,○○○○要,今天我一发暗号,二百人就分批前往约定地■■■■,一定要按时到达,乘火车还是选其他方法自己决定。我们确信会成功,但一定漏了风声,因为里面加了岗,昨夜正副司令多次出来巡查。南方派来接收密令的人是寅寅,今天已到——用那个方法接收。凌晨两点,你们六个必须按时到一六六号,到达后,乙乙会告诉你们该怎么做。暗号是把上次的从后往前反过来念。牢记辛辛辛辛,切记。放胆去做,日出以前你们就会变成传奇,改写历史,名留史册被后人景仰。阿门。
“这小子,”韦布说,“看样子,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啊!”
我说不用紧张,看上去形势越来越严峻了。接着,我又说:
“显然他们有一个大胆的袭击计划,就在今晚。这个计划的内容,据我推测,应该就是这一堆○和■的内容——突袭占领要塞。我们现在必须果断行动。看形势,我们的隐秘处理已经被威克鲁察觉了。现在我们必须尽快掌握‘一六六号’的地点,凌晨两点以前把这个地址拿到手,才能把这些人一扫而光。不用说,最快的方法就是撬开这小鬼头的嘴。但我们必须先请示军政部,他们放了权,我们才能行动。”
加密急电已经译好了,我审核之后,马上拍了出去。
这封信研究完了,我们又打开从瘸腿老先生手里抢过来的信。里面只有两张空白信纸!一盆冷水迎面泼来,浇灭了我们心里烧得正旺的希望之火。我们高高提起的心立刻落到了半空,没着没落,不知该怎么办了。难道是“隐形墨水”?我们很快想到。于是把信纸拿到火上烤,但烤来烤去只烤出来几道朦胧的笔画。我们又把军医叫来,让他把能想到的所有方法都试一遍,字迹一出来,马上报告。等待真漫长,我们坐立不安。时间经不起耽误,我们急于拿到关于这个计划的重量级情报。
这时瑞本回来了。他带回一根麻绳,长约一尺,挽了三个结。
“这是从江边的一门大炮中找到的,”他说,“我查看了所有的大炮,全都是取下炮栓认真查看的,结果只发现了这根绳子。”
看来,这就是威克鲁告诉“大老板”指令接受无误的“信号”。我立刻把前一天驻守在这门炮附近的哨岗全部隔离关押,没有我的命令,严禁他们彼此接触。
这时军政部的电报来了,电文说:
人身保障法暂时中止,全城严加戒备。立刻行动,如有必要,可随时逮捕嫌疑人。一有情况,马上向军政部汇报。
收到命令,我们立刻开始行动。我先让人秘密把瘸腿老先生抓起来,带到炮台严密看守,不准跟人交谈。他最初还总是大吵大闹,后来就乖乖顺从了。
接着又有情报说,威克鲁给了两个新兵什么东西。他刚走开,这两个人立刻被看管起来,每人身上发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有铅笔字:
雄鹰三翔
切记辛辛辛辛
一六六
谨遵军政部命令,我立刻拍了封密电,汇报进展,同时告诉了他们纸条的事。我们现在证据十足,行动又取得了成效,不必再伪装什么了。于是我一边让人把威克鲁叫来,一边让人去拿那封隐形墨水写的信。军医在信上附了一张纸条,说他已经试了几种办法,没有收获,但还有其他的方法,或许以后可以试用。
威克鲁来得很快,他看上去有些劳累焦虑,但表现得不慌不忙。也就是说,他就算觉得不对劲儿,也没有表现在脸上。我观察了他一两分钟,然后轻轻松松地问:
“孩子,老去那个马棚干什么呢?”
他一点儿都不慌乱,仰着单纯的小脸说:
“啊,我也不知道,司令。其实也没什么缘故,我就是喜欢一个人去那里玩。”
“你是去那里玩的?”
“对啊,司令。”他看上去一派纯洁。
“那你只是去玩的吗?”
“对啊,司令,”他大概感到有些奇怪,抬头看我,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稚气。
“你说的是真的?”
“对啊,司令,是真的。”
我停顿一会儿,接着问:
“威克鲁,为什么你总是写字呢?”
“我?没有啊,司令。”
“没有?”
“没有,司令。啊,如果您说的是我随手乱画的东西的话,那倒有一些,随便画来玩的。”
“你画了以后,拿它干什么呢?”
“不干什么,司令,画完就扔了。”
“没送人?”
“没,司令。”
我把他写给“上校”的信快速放到他眼前,他吃了一惊,但立刻恢复了从容,脸红了一阵子。
“那,这个怎么会被送到外面的呢?”
“我——我不是要做坏事,司令。”
“不是要做坏事?你把炮台里的军事机密告诉别人,还不是坏事吗?”
他低头不说话了。
“哎,快交代吧,撒谎没用的。这是写给谁的信呢?”
他看上去在挣扎,但好像很快拿定了主意,态度诚恳地回答:
“那我跟您说实话吧,司令——全部实话。这封信不是写给谁的,我真的是写着玩。现在我知道了,这么做不对,我是在犯傻——可我就犯过这一次,司令,我愿意拿品德担保。”
“哈,听你这么说,我可太高兴了。写这样的信会引祸上身的,你是真的只写了这一封吧?”
“绝对是真的,司令。”
想不到他居然有这么大胆量——这么坦诚地说谎,我还真是没见过谁能比得上他。我缓了好一会儿,才把一肚子火压下去,说:
“你好好想想,威克鲁,再问你几件小事,看你能不能帮上我什么忙呢?”
“知无不言,司令。”
“那你先回答我——谁是‘大老板’呢?”
这孩子立马慌了神,下意识瞥了我们一眼,但也就这样而已。他很快平静下来,镇定地说:
“不知道,司令。”
“不知道?”
“不知道。”
“当真?”
他很希望能坦率地直视我,可我的目光太严肃了,他撑不住,脑袋开始往下垂,直垂到胸口上。他无话可说,绷着身子站在那儿,摆弄他的纽扣。他虽然做了让人恨得牙根痒的事,可是摆出来的样子也着实可怜。我想打破这恼人的沉寂,问:
“‘崇高的联邦同盟’都有谁?”
他全身战抖,两只手动了动,不知道要做什么。要我说,一个小孩做这样的动作,等于身陷绝境了,想跟人求饶。可他没有开口,仍然低着他的头,直挺挺地站着。我们紧盯着他,等他开口。可是只有大行大行的泪水,沿着他的脸颊往下流,他就是不肯开口。好一会儿,我说:
“这个问题你必须回答,而且必须老实回答。‘崇高的联邦同盟’都有谁?”
他仍然只流泪不作声。我紧跟着说:
“回答我!”我把语调抬高,口气变得严肃起来。
他抬起头,一双眼睛闪着哀求的光,压着哭声,哽着嗓子说:
“请您饶了我吧,司令!我回答不了,我真的不知道。”
“还敢说不知道!”
“是真的,司令,我说的全是真的,我压根不知道什么‘崇高的联邦同盟’。我可以用我的品德担保,真的,司令。”
“这可怪了!看你这封信,啊,看见了吗?‘崇高的联邦同盟’,是这几个字吧?你还狡辩什么呢?”
他睁着大眼睛仰头看我,一副蒙了冤的表情,好像我们真的冤枉了他,语气冲动地说:
“是有人嫁祸我的,司令。我已经很努力地做人了,从来都不敢伤害谁,怎么会这样?这不是我写的,是他们模仿我的笔迹,我不知道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啊,你这个撒谎精,简直可恶之极!那,这个你怎么解释呢?”——我从荷包里拿出那封隐形墨水写的信,举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