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陶勇的老领导,陈毅对他的了解是全面的,深入的,包括对陶勇的“毛病”。他是个敢做主,个性又十分突出的人。比如他坚定,而不免任性;他求胜心切,不免鲁莽;说他脾气急,说暴躁也不过分。危急中他常常杀红了眼,即使当了团长、师长,还经常胳膊一捋,拎起他那把大刀就冲到了队伍前头。对他这种勇猛的战斗风格,陈毅、粟裕常常是喜忧参半,给他当政委的也总是捏着一把汗,有时候也不得不批评他,不要做“拼命三郎”……正因为如此,当他向陈毅司令员报到时,陈毅特别关照他要尊重华东军区海军政委袁也烈:“陶勇同志,你在家乡当放牛娃时,袁也烈同志已经是南昌起义的老营长了,他资格老、学问深,你要尊重他,而且他比你早当了3年海军……”
陶勇说:“陈老总你放心,我陶勇虽然脾气臭,尊重人还是会的。”
果然,陶勇上任后,处处尊重资深的政治委员袁也烈,对他总是以“师长”
相称,大小事都与之相商。可惜的是,袁也烈后来虽然离开了东海舰队,同样也遭到政治迫害,1976年8月8日含冤逝世于北京海军总医院,那时他已是77岁高龄,还背着“叛徒”的黑锅……
更多的人发现,陶勇虽是以勇猛著称的战将,但他在工作中讲究艺术,与人相处十分融洽。1955年授衔时,当时舰队领导班子中连他在内共有4名中将,其他领导也是资历较深的老同志,但大家都对他的领导心悦诚服,敬佩他勤奋好学,实事求是,讲大局,不专断,心胸坦荡,待人真诚。人们知道,他在战争年代有许多传奇式的故事:单骑闯敌营、只身赴匪巢等,他确实有胆有识,有勇有谋。他似乎特别善于处理各种复杂问题,在突发事件面前,总是思维敏捷,决心果断,魄力非凡。他的那些灵机一动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为何又那样管用。他的这种才能有人说是天生的,有人说是后学的,最恰当的解释恐怕还是天生聪颖加好学。现在人们看待这些将领的才能,已经不再否认天赋了,因为有些东西是学不来了,就像在石头上种草一样。
毛泽东记住了陶勇陶勇站在军舰甲板上。
现在正是春天,周围一切寂然。江水平静。“南昌”号军舰长啸一声,缓缓地向南岸驶去。从山坡上可以看到被它扬起的浪花。
他沉默着,外人很难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但是,假如思绪是可以被听见的话,那么我们会听到:
舰“紫石英”号,那时我们恨这种蛮横的铁家伙,想打沉它。在救援的“伦敦”号旗舰上坐着英国远东舰队副总司令梅登中将;“伦敦”———英国建都的地方。
4年后的今天,没有想到我们自己也有这种铁家伙,而且喜爱它,还想快点发展它。今天我是华东海军司令员,我也乘上自己的旗舰“南昌”号,“南昌”———解放军诞生的地方。
4年前的英国军舰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旗,今天我们的军舰也挂满旗……他不曾料想:那时,梅登中将一身挺拔的海军将军服,肩上的两颗将星熠熠生辉;今天,他也是一身海军服,两年之后,他的肩上同样扛起了两颗闪闪发光的金星……历史真是如此奇异:在同一条江里,岸上的未来的海军中将,击伤了舰上的英国海军中将。再后来,中国的海军中将,在岸上迎来了诸多外国军舰,已经干戈化玉帛,成为友好使者了。
就拿脚下的这条“南昌”舰来说,也同样记载着历史的迂回曲折。它原本是日本的一艘降舰———名叫“宇治”号。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后,由国民党海军在上海接收。急于打内战的蒋介石将其改为“长治”号,加入国民党海军序列。在上海解放时,国民党曾以此舰封锁吴淞口,结果舰上的爱国士兵武装起义,加入了解放军的行列。陈毅市长和华东海军第一任司令员张爱萍为其命名“八一”号,后由中央军委定为“南昌”号。1951年改装了苏造130毫米前后主炮后,成为震慑台海、浙东一带的主力战舰。先后参加过东矶岛海战,一江山岛登陆作战,辽东半岛和穿山半岛三军实兵演习,它都担任指挥舰,陶勇多次在舰上坐镇指挥。有一次,陶勇正在此舰上和士兵打扑克,忽听敌舰入侵,他立即驱舰出击,急得杨成武副总参谋长大呼:“南昌舰上还有个姓陶的!”下死命令返航……再后来,它老了,最后一次出海,不是作为指挥舰,而是作为试验导弹的靶舰,被击中后沉于渤海湾。与这艘舰相处过的老海军们对此心中郁郁,他们把这艘舰的沉没,看作和陶司令死于水井一样不可思议……陶勇不及细想,军舰就要靠近南京下关码头。到处都是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因为毛泽东主席要登舰检阅中国海军。
当毛泽东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码头上的时候,人群便海洋般地沸腾起来。
毛泽东身穿黄呢子大衣,脚穿棕色皮鞋,更显得身材高大,天生的一副领袖模样。
陶勇同样激动。因为他要面对面地站在毛泽东面前,这是第一次,这跟打仗不一样,难免心情有些紧张。当毛泽东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快步上前,立正敬礼,大声报告:
“报告毛主席,我率领舰队到南京,接受您的检阅,华东军区海军司令员陶勇。”
毛泽东轻轻挥了挥手,拉住陶勇的手,很仔细地打量着,笑道:“你就是陶勇同志,我久仰你的大名。你在新四军、三野打了不少漂亮仗。‘叶王陶’如雷贯耳啊!”
叶,指叶飞,王,指王必成,陶便是陶勇。他们是三野的三员虎将,毛泽东、陈毅、粟裕给他们发电报经常以“叶王陶”称呼,就像称呼一个人,自然叫着也顺口。这三个人是陈粟大军中三个纵队的司令,论资历,陶勇最浅;论打仗,谁也不含糊;叶飞是儒将,王必成号称“王老虎”,陶勇则是“拼命三郎”。
陶勇脸上一红,反倒不好意思了:“主席过奖了,在战争年代是中央军委的英明领导,是陈司令员、粟副司令员的正确指挥,一切归功于党中央和毛主席……”
陈毅又介绍袁也烈政委和其他领导。
毛泽东指着袁也烈连呼了两遍:“你就是袁也烈?”原来毛泽东对他也是早有耳闻:“你也到海军来了。啊,你原来是在山东部队工作的,你是长沙第一师范的,记得你是湖南武冈人吧?”
袁也烈答道:“是的,主席记性真好。”
陈毅和陶勇等人陪同毛泽东在舰上走着。这时毛泽东看到两条鱼雷快艇泊在“长江”舰外舷。毛泽东就想上去。陈毅急忙制止,关切地说:“主席,快艇晃得太厉害,您别上去。”
毛泽东一转脸,对着陈毅,问道:“你坐过吗?”
陈毅点点头。
毛泽东便说:“你能坐我就不能坐?”
陈毅仍在劝毛泽东,灵机一动想了主意:“主席,让快艇在江面跑跑,您看一看吧。”
陶勇立即命令快艇起锚,先后组成纵队、横队、梯队三种双艇编队,以36节的航速,在江面上跑了三个来回。望着小艇在江面上飞驰,犁出雪白的浪花,毛泽东高兴地称赞道:“快艇不错,又比较便宜,发展这个好。”
“我们要搞一个快艇支队,到时请主席再来检阅。”
“好,好。”毛泽东说着,来到“南昌”舰的会议室。
这时,“南昌”、“广州”、“黄河”舰已离开码头,在江面上航行。
陈毅、张爱萍、王宏坤、陶勇、袁也烈等30多名高级干部跟随毛泽东进了会议室。
毛泽东坐下,环视四周,喝了口茶,点燃了香烟,心情舒畅地对陈毅说:
“这个军舰比较大。”
陈毅说:“这艘舰比您从武汉乘坐的‘长江’号、‘洛阳’号大多了。”
毛泽东点点头,又转脸询问陶勇:“现在你这个华东海军有多少人?”
陶勇站起来答道:“华东海军在张爱萍同志的领导下,建立了第五、第六、第七舰队和淞沪基地、舟山基地,共有指战员4万余人。”
毛泽东以往对陶勇并不熟悉,他真正开始注意陶勇就是在“紫石英”号事件以后。
毛泽东又说4年前发生的“紫石英”号事件,末了说了这样一句话:“从那时候起,我就想让你当海军司令,倒是最合适的。”
毛泽东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海军指挥员,问道:“你们都出过海没有?”
袁也烈答:“出过海了。”
而陶勇和副政委康志强因为刚到海军,据实答道:“还没有呢。”
毛泽东满意地点了一下头:“你们是海军了,干海军就要不怕风浪,一定要到大海里锻炼!”又问:“大家都习惯吗?”
袁也烈说:“开始不大习惯,现在习惯了。”
“南昌”舰副政委陈友仁补充说:“从陆军来的同志现在都愿意当海军了。
因为陆军人员感到大陆都解放了,没有仗打了,海军还要参加解放沿海敌占岛屿,有仗打!”
毛泽东考虑得更远:“有仗打,还有帝国主义呢!现在美帝国主义霸占台湾,人民解放军要解放台湾,美帝国主义一定要插手,我们还要准备同美帝国主义打,太平洋还不太平。我们的海岸线很长,应该有一支强大的海军。目前,我们国家还很穷,钢铁很少,经过两个、三个五年计划建设,我们的情况就会有所改变。那时候,我们就可以自己造军舰了。我们现在有哪些造船厂,能不能造军舰?”
“有些军舰的技术装备还不能自给,要靠进口。”
毛泽东说:“要进口买一些,主要的还是靠自己建造。海军建设要靠国家经济建设发展,靠国家工业化,靠国家科学技术进步。海军建设要放在自力更生的基础上。”
毛泽东又问:“你们技术学得如何?”
王宏坤回答说:“下面同志学得好些,基本上掌握了技术。我们主要学苏联,全面学习苏联海军经验。”
正当陶勇在努力记住毛泽东的话时,毛泽东问起他:“水兵每天的伙食费是多少?”
陶勇答:“7000多元。”(旧币)毛泽东说:“军舰上很辛苦,体力消耗大,一定要保证部队有足够的营养,保证同志们健康。要认真调查,计算一下,现在的伙食费够不够用,如果不够,要考虑增加。”
在会议室坐了几十分钟后,陈毅请毛泽东在上面去看看。毛泽东欣然同意,站起来说:“好,好。”
外面仍是细雨蒙蒙。
甲板像活的一样,在脚下轻轻晃动。毛泽东在将领们的陪同下,沿着军舰长长的通道走去。
在前甲板,毛泽东看完前主炮,便问:“这门炮是哪一国造的?”
枪炮兵回答说:“是苏联造的。”
毛泽东又问:“炮弹呢?”
“也是苏联造的。”
“炮弹打完了怎么办?”
大家一时答不上来。毛泽东说:“可以自己造么!过去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自己都可以造,现在更可以造了,光靠人家是不行的。”毛泽东的话意味深长。
自力更生是他的一贯思想,他过去不想后来也不想依赖任何人。
看到毛泽东走出来,一群水兵也跟着来到上甲板。毛泽东看着战士们企盼的目光,招呼记者说:“记者同志,麻烦你给我们一起照张相吧。”
水兵们兴高采烈地挤到毛泽东身边。这时江面上水气氤氲,雨滴越来越大。
毛泽东身上的大衣和头上的八角呢帽都湿了,脸上也洒了雨点。照完相,陈毅赶快请毛泽东顺着扶梯,登上了驾驶台。
江上检阅开始了。
列队的舰艇依次通过旗舰侧面,被激起的层层江波带着银色的浪花掠过船舷,然后在艇尾汇合汹涌的波涛,留下一条闪光的水带,水带扩大到远处江面上,泛起万顷波光。毛泽东既是在检阅水兵、炮舰,也是在检阅自己的领江、领海。因为远处还有许多帆船、江鸥,装点出一幅美丽的图画,作为诗人和爱江爱海的毛泽东,他的心中自然早已激情澎湃。
就在这次视察华东海军时,毛泽东挥毫写下了几个大字:“为了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我们一定要建立强大的海军。”
陶勇把这几个字记了一辈子,也为此奋斗了一辈子。
当海军,先练脚
从朝鲜战场回到上海,陶勇每天从巨鹿路的住所驱车赶到水电路华东海军司令部驻地,几乎穿过了半个上海。他仍是战争年代的老习惯,早晨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询问作战室有什么情况。到办公室后就是交班会,听取作战参谋和处长的汇报,对一些细节加以了解,这时候他是严格的,也是严肃的,容不得马虎和差错。
解放军指战员千千万,而现成的工程师、技术员却寥寥无几。国民党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没有什么海防建设人才。面对第一个岸炮阵地的施工,工程部部长谭继诚大伤脑筋。可陶勇仍是乐呵呵的:
“工程技术人员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还是靠老传统老办法,边干边学,自己培养吧。”
可培养也得有启蒙老师呀。谭继诚他们找遍了大半个上海,才从一个“大众砖瓦厂”聘来了一位兼职的陈工程师,在一个营造厂请来了一位姚工程师。这“哼哈”二将,可以说是华东海军及后来的东海舰队的第一批技术力量。
这两位工程师虽说“土”点,实际经验还不少。在他们的辅导下,开始对一批从抗美援朝时参军的高中生进行突击培训,让他们从测量、绘图等基础课学起,然后再放到工地去当施工员。一两年后,这些人逐步成长为一支能干的初级工程技术队伍,发挥了很好的作用。后来这批人中的许多人都成为高级工程师和总工程师了。
随着工程越来越多,技术力量还是跟不上。
陶勇到工地上,问谭继诚:“这么大工程上马,有什么困难吗?”
谭继诚如实汇报了技术人员告急。
陶勇马上指挥人,把营房处的两个技术员调到工程部,将机关部队哪怕稍知一些工程常识的人都调了来,问谭继诚还需要什么人。
谭部长说:“有一个人很需要,可能不太好调。”
“有什么不好调的,只要他在上海!你说是谁?”
“康副政委的秘书夏冰同志。”
陶勇愣了一下,问:“他懂什么技术?”
“他曾学过建筑工程专业,是个难得的人才。”
陶勇下了决心:“我还不知鼻子底下还有这么个宝贝,好,我找康副政委商量去。”
在康副政委的办公室里,陶勇把情况一说,康副政委急了:“老陶,你要什么东西我都可以给你,小夏我刚熟悉,用着正顺手,不能给你!”
“老康,秘书好找,可学过建筑专业的全华东也找不出几个,老康你就慷慨一下,让小夏到工程部,我保证给你找个呱呱叫的秘书……”
康副政委是个顾大局的人,被陶勇一磨早没了脾气,虽然坚持了好一阵,最后还是笑着把小夏放走了。
陶勇还亲自出马到上海市委请求援助。市委从当时“三反”“五反”中倒闭的私人营造厂中挑选一些可用人才,派到工地。
人是调到了工地。可工地领导却皱起了眉头:这批人政治历史复杂,不是出身不好,就是个人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这样的军事设施交给他们谁放心哪?
陶勇眼睛一瞪,说道:“在革命需要的时候,即使不完全可靠,用‘盒子炮’顶着也要让他为我们去干!”
几十年,岁月无痕,记忆犹新。说实话,不是陶勇的坚持,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无用武之地。即便如此,有些同志不了解当时的特定环境,不切实际地评头品足,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清理”了许多具有真才实学的工程技术干部,实在是一个很大的损失。
实践表明这批技术力量不仅靠得住,而且在关键技术和学术上还有建树,有的还立了功。然而,在十年动乱中,陶勇却为此背上了“招降纳叛”、“把特务打入国防工程,盗窃情报”等黑锅,蒙受不白之冤……即便那时,陶勇并无怨言,海防的一点一滴他都看在眼里:就拿数以万计的工程兵来说吧,服役4年,打了4年坑道,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锤一锤,一锹一锹,流血流汗,前仆后继;有的躺下了,再也不能起来,为祖国流下了最后一滴血;有的致残了,再也不能恢复,为海防的完整自己抱残一生。可以说,几乎每个大型坑道作业,都留有烈士的鲜血……与之相比,他陶勇能有一点怨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