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老帅们都感到了一种压力。聂帅从基层部队带回的第一手材料,说明军队的实际情况甚至比他们预想的还要严重,反击乱军逆流,刻不容缓!
“我们军队是要搞个法,搞个命令!”叶帅激动地摘下眼镜,拍了一下桌子,“对乱军的首恶分子要抓、要法办!”
“哼!说我们是老右、老机,”徐帅踱着步子,愤愤不平,“这次军委碰头会上,要让他们看看老右、老机不是吃白饭的!”
陈老总腾地站起来,有力地挥起双手说:“徐帅,我到阴曹地府也举起双手赞成你!这次会上要干,我打头阵!请在京的军以上干部,给中央联名上书!”
四位元帅在以不同的语言发表着同一个意见:“在军委碰头会上坚决反击乱军逆流!”这使总司令感到,自己也面临当机立断的时刻了。本来,他想提醒大家注意另一个实际存在的情况,那帮乱军的家伙们,他们眼下得势,若要扫除他们,问题归根结底必然要触及“文化大革命”,而这又是主席所不能容忍的。眼前这位历经沧桑的老帅有一种预感,弄得不好,反而会授人以柄,给对方造成篡夺军权的口实。他沉吟着说:“我原来打算,先稳住阵地,等待时机。现在么,人家把火烧到了我们屁股底下,我们也不能坐看这把火烧大。军以上干部联名上书搞不得,弄得不好,一倒一大片。我看,事情由我们几个老家伙到军委会上去争,要完蛋也就是我们这几个。拼上一次老命,也不能让他们把军队搞垮。军队要稳定,这是一条最低的纲领,我们责无旁贷!”
19日下午2时,军委碰头会在京西宾馆召开预备会。
预备会开始前,江青代表“中央文革”送来了一幅油画——《井冈山会师》。这幅6米高、4米宽的油画立在元帅的眼前。绷得很紧的亚麻画布上,井冈山峰峦又叠嶂,雄伟无比。青山翠岭间,五大哨口隐约可见。在近处的绿色葱茏的翠岗上,画着毛泽东和林彪——毛泽东双手卡腰,举目远眺,林彪则甩手迈步,一副“紧跟”的模样。
“这叫啥子井冈山会师么,这分明是红卫兵会师。”
陈毅元帅看了半天,突然戏谑了一句。
闻此妙言,元帅们和总政治部主任萧华上将都笑了起来。预备会尚未开始,老帅们与“文革派”的交锋已进行了一个回合,这使得四壁涂着温和的乳黄颜色的会议室里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预备会开始后,徐帅宣读了几位军委副主席共同拟定的会议议题。陈伯达、康生、江青、谢富治、姚文元、叶群等七位所谓“中央文革”成员,反应非常强烈。叶群首先提出了质问,元帅这边马上有人站起来反驳。双方的争执很快就升级了——“单打”发展成“双打”,最后变成了“团体对抗”。会议开了3小时,也吵了3小时,最后,会议主持人在争吵中宣布“休会”。
“明天8时继续开会。”
徐向前说完,又站起来宣布了一条纪律:“有关今天会议的内容,要严守秘密,不准向外透露。”
散会时,双方都没有打招呼,彼此心里都十分清楚:明天——20日的会议上,争论和斗争会更加激烈。
19日21时,人民大会堂江苏厅。
一个人伫立在大厅北侧的窗户前。他透过窗棂,注视着大会堂门前拥挤的人群和卫戍区战士用身体组成的警戒线。
这时,烦躁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的陈毅,忍不住再一次向这个人提出请求:
“总理,还是让我出去同小将们谈谈。”
“不行,我不准你去见他们!”总理的语气十分坚定。
下午6时,他们在这里接见外宾之后,就被几万红卫兵围住了。现在,3个小时过去了,外面已是夜霭沉沉,但围攻的人群仍旧在一次次冲击着警戒线,要求总理交出陈毅——他们要批斗这个“走资派”。
“打倒陈毅”的口号声又一次鼎沸起来。这是由高音喇叭、手提话筒和几万只喉咙组成的声浪。总理透过窗户观察着东冲西突的人群。他发现,在广场的那一边,送面包和茶水的车子不断开来,一队队红卫兵轮流去那里吃饭,一点也不放松对大会堂几个门口的围攻。这个情况使他相信了自己的判断:这是一次有预谋、有计划、有组织的行动!
下午,在来人民大会堂的路上,陈毅曾向他汇报了京西宾馆开会的情况:
会上,陈毅刚刚把满脸怒容的叶群“逼”回座位上,江青又跳了起来:“陈毅,我知道你对林副主席心怀不满,有胆子摆到桌面上来!”她对送油画遭到陈毅的奚落,心里大为恼火。
“林彪有什么不能反的!我上井冈山时,他不过是我手下的一个连长罢了。”
陈毅接着质问江青:“我倒要问问你,到底把自己算作老几?今天说这个是黑帮,明天指那个为反革命,靠树敌发家的人,是不是善终的!”
“那就走着瞧吧!”江青咬牙切齿地拂袖而去。
想到这些情况,总理周身的神经猛然绷紧了:他们是不愿意再在京西宾馆见到陈毅了!然而,面对几万红卫兵的冲击,他又知道想要扭转局面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心里有一个坚定不移的念头:尽到自己的职责!不顾一切地尽到最大的努力保护陈毅,保证他能参加军委碰头会。
“报告总理!”卫戍区一位团长进来报告第二道警戒线已被冲垮,他要求同意他从卫戍区调进武装部队。
总理没有同意这样做。“陈毅,不论发生什么情况,你都不准出去!”他说完这句话,便同团长一起走出了江苏厅。
总理出现在人民大会堂汉白玉的台阶上。借着探照灯的光柱,他看到了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造反派挥舞着拳头扑向手挽着手的军人,而年轻的战士们则用他们宽厚的胸膛、结实的肩膀,甚至用头和脸,承受着“革命的暴力”,守卫着最后一道警戒线。不断有战士被打昏在地,但马上又有战士勇敢地替补上去。
“不像话,太不像话!”总理猛地推开警卫员,跑下台阶,扶起一位头上流血的战士。探照灯光从上空划过,在这一瞬间,总理看到的是一张年轻而苍白的脸庞。
周恩来历来以在公众面前能自我克制而享誉于世界外交界。可现在这种情形让他揪心,他急了,一把夺过喇叭话筒,大声说道:
“你们今天一定要冲,我周恩来站在大会堂门口,让你们从我身上踏过去!”
队伍终于将洪水遇到拦河坝一样停住了,但仍然很乱,像一团漩涡翻滚着。
多少年后一个北师大造反派头头回忆说:“当时,对总理的观点我们并不赞成,但是,他一讲话就像父亲在同子女谈心,他讲着讲着,我们就不知不觉地服从了。”
服从是服从了,但红卫兵又提出条件,要派代表同陈毅舌战。总理哀叹了一声,只得同意了。他真难以相信,他和陈毅参加过无数次谈判,有中国人,有外国人,但从来没有同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小青年谈过判,这世界怕是真的要变得不认识了!
夜,长安街电报大楼晨钟敲响,论战从初夜一直持续到天亮。这些红卫兵代表们毕竟还是孩子,难以熬夜,闹了一夜,现在一个个不断地捂起嘴巴打着呵欠。偷眼看看周恩来,他却依然背靠椅子坐着,仍像开始一样精神饱满,讲话还是那么透彻,并且充分运用那双富有表情的手的作用:当他要扩大他讲话的范围或者进行概括时,就用一只胳膊在前面扫动一下;当他要把一个论据的各点组成结论时,就把双手的手指交叉到一起。每当论战出现争执的漩涡时,他始终表现出坚强的自我克制。他面容慈祥,语调平缓,就像一个和蔼的长辈对待一群淘气、任性的孩子那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然而,这一切并不妨碍他按照自己的性格办事,他始终没有退却一步!如果有什么问题原则上僵持住了,他就会平静地说:“好吧,让我们再换个话题谈。”然而随着新话题的展开,红卫兵代表又会吃惊地发现他仍是在谈那个问题,而自己已不知不觉地向他靠拢了一步———他始终像一个仗剑的勇士,牢牢地守住自己的阵地。他在最后一次阐明自己的观点时,仍然坚持了原来的立场:“现在大家明白了吧,谁要拦截陈毅同志的汽车,我马上会挺身而出。你们要打倒陈老总,我也是不会同意的。”
这个时候,红卫兵代表经历了连续11个小时的论战之后,他们的精神已经被疲惫和困倦压垮了。他们有的已经两眼发直,语无伦次,有的竟伏在沙发上困顿而睡。他们始终没能说服周恩来,把陈毅交给他们批斗。周恩来让服务员拿几条毛巾被,盖在那几个睡着的红卫兵身上。他自己也靠在沙发上打了一会儿盹。
长达15个小时的围攻结束了,聚集在人民大会堂外的几万红卫兵在有组织地散去。直到这时,周总理才放下心来,找地方小睡一会儿,5小时后,他又开始了工作。
林彪一伙在暗中整陈毅
在后来的日子里,有些好心的同志劝陈毅,要他少讲点,免得招惹是非。陈毅则有力地回答说:“要我不讲话办不到,我素来不是这个性格,大是大非问题不能哼哼哈哈,要我顺风倒我不干!我的讲话可能触犯了一些人,我个人可能惨遭不幸,但是,如果我因此不敢讲自己的意见,我这个共产党员就一钱不值!”
1967年2月13日下午2时45分,怀仁堂。
这里将围绕要不要党的领导、对老干部应不应该都打倒、要不要稳定军队等问题,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斗争。2月16日下午的怀仁堂碰头会更把这场斗争引向高潮,即以后震撼全国的所谓大闹怀仁堂的“二月逆流”。
这天下午,谭震林在会上怒斥张春桥:“你们的目的,就是要整掉老干部……这一次,是党的历史上最残酷的一次,超过历史上任何一次!……”出于激愤,谭震林说完话,提起皮包离席欲去。陈毅叫住他:“不要走,要留在里边斗争!”陈毅自己并没有长篇发言,然而,他的发言触到了三个敏感问题,也可以说是“痛点”:一是斯大林;二是赫鲁晓夫;三是延安整风中的内部问题。在会议记录上可以看到,陈毅说:“历史不是证明了到底谁是反对毛主席的吗?以后还要看,还会证明。斯大林不是把班交给了赫鲁晓夫,搞了修正主义吗?陈毅这位老布尔什维克不会不知道:“斯大林晚年”的意思或暗示,是毛泽东最忌讳的话题。而现在毛泽东把班交给了谁?谁担当了“赫鲁晓夫”的角色,不是一目了然吗?至于延安整风,运动本身是伟大的,但其中有些问题,颇为重要和敏感,从来都是心照不宣。如今陈毅却“哪壶不开提哪壶”,自然少不了麻烦。
当晚9时,陈毅在中南海外事口会议室接见归国留学生代表谈话时,带着怀仁堂斗争的激情,讲了长达7小时的话,满腔怒火地说:“现在一些人,作风不正派!你要上去,你就上去嘛,不要踩着别人嘛,不要拿别人的鲜血去染红自己的顶子。中央的事,现在动不动就捅出来,弄一些不懂事的娃娃在前面冲!”
“现在的大字报越来越多,字越写越大,水平越来越低。‘打倒大军阀朱德’,朱德为什么成了大军阀?朱老总今年81岁了,历史上就是‘朱毛’‘朱毛’,现在说朱老总是军阀,要打倒,一揪就是祖宗三代,人家会说,你们怎么连81岁的老人也容不下?!还不是给我们党脸上抹黑吗?贺龙同志是政治局委员、元帅,现在要砸烂狗头,这能服人吗?人家会问,你们共产党是什么人?人家会骂共产党过河拆桥,你们这样搞没有好下场!”
“我们已经老了,是要交班的。但是,绝不交给野心家、两面派!不能眼睁睁看着千百万烈士用自己宝贵生命换来的革命成果付之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