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的“东道主”杨尚奎已经得到通知,毛泽东要在南昌停留几日。于是,他便和夫人水静早早地来到向塘车站等候。
可谁知专列刚刚停稳,毛泽东突然改变了计划,他不但没有下车,还拉上杨尚奎夫妇一道直奔杭州方向而去。他俩没有一点准备,连盥洗用具、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只好让警卫员回去拿,直接送到杭州。
列车在绿色的江南水乡穿行,一夜过去,杭州到了。
可是毛泽东仍然没有下车。
而车下上来了许多人,他们之中有周恩来、谭震林、李井泉、柯庆施、陶铸、王任重、江华、江谓清、曾希圣、叶飞等,除了中央有关部门的领导,就是南方各省市委第一书记了。
专列又开到了绍兴境内。绵绵春雨使宁静的田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愁。
专列里头却很热闹。有人是第一次登上主席的专列。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这类似房间的流动的办公室。主席住的那节车厢除了卧室、卫生间外,还有一个大客厅,里面摆着一张长方桌,几张沙发,几把椅子,全部都套上了白布套,显得素雅洁净。还有两三个小房间,是卫士和工作人员住的。与此相邻的一节车厢,结构也大致相似,卧室里有张大双人床,两张沙发,一个茶几,沙发也套上了白布套子。秘书告诉大家,主席住的那节车厢叫甲组;这里叫乙组,原是给江青准备的,但她一直没有来过。
各方领导入座后,毛泽东宣布开会,议题是农业问题。他还准备带领大家去绍兴东湖农场参观。1954年谭启龙曾陪同他视察过这个农场,对它的印象很深,认为办得好。
这中间,毛泽东自己提出了农村公共食堂问题。
可是一开始,没有人吭声。因为庐山会议上,毛泽东的话犹在耳畔。毛泽东那时讲得很肯定:“食堂问题,是好东西,无可厚非。赞成自愿参加,节约归己。保持1/3即好,15亿人。坚持下来了不起。希望达到25亿人。《红旗》登了一个食堂,败而复成,不仅节省劳力,还节省物资。有的用上了自来水……有右派出来说,无一点儿好处。攻其一点,不及其余。”
尽管许多人已从实际中看到了食堂的弊病,可毛泽东言之凿凿,谁敢再去反这个潮流,去当“彭德怀第二”?党内的生活已经严重地不正常了。于是,在已经发过言的人中间,还没有多少不同意见,最多只是说了“一个指头”的问题。
毛泽东点到江苏省委第一书记江渭清:“渭清啊,他们都发表了意见,唯独你什么也没说,是何道理啊?”(以下见《和省委书记们》及《百年潮》:《毛泽东解散公共食堂》)
江渭清一搭话,把大伙都听愣了。他说:“主席,我不能说!”
毛泽东也很吃惊:“为何不能说,你为什么不能说呢?”
江渭清仍是一脸踌躇,欲言又止:“主席,我真的不能说。我要是一说,就该唱反调了。”
“不管什么意见,你讲出来嘛,怕什么?”
毛泽东完全清楚江渭清的性格,奇怪的是,一个行伍出身的炮筒子脾气,今天怎么变得如此忸忸怩怩,吞吞吐吐了呢。可江渭清越不说,毛泽东越想知道。
他做开了思想工作:
“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嘛。咱们今天一不打棍子,二不戴帽子,三不抓辫子,怎么样,你畅所欲言吧!”
江渭清这才开了腔:“那好,我就说说公共食堂怎么怎么坏吧!”
又是一语惊人。
毛泽东不喜欢这种“高度概括”,也不满意江渭清的激动情绪:“坏,就具体说坏在何处嘛!”
随着毛泽东吸烟的力度加剧,烟雾中,仿佛车厢里的空气也凝重起来。人们不免为江渭清担心起来。
江渭清一开口就刹不住车了:“我说三条。主席啊,你老人家说过要忙时吃干的,闲时吃稀的,整劳力吃干的,半劳力吃稀的。可现在,公社食堂统统吃的是干的,管也管不住。半年吃了全年的粮,下半年怎么办啊?”
大凡行伍出身又心直口快的人,能身居高位者,一定是粗中有细,江渭清可以算是这样的人。他在阐明自己意见之前,没有忘记抬出“老人家”说过的话。
这也是一种艺术。毛泽东不反对,且听下文:“这算第一条,那么,二呢?”
“你老人家曾经说过不吃猪肉了。我说,要是全国人民都不吃猪肉了,那该成个什么样子啊!农民一家一户过日子,每户搞点野菜、剩饭剩汤什么的就能养头猪,全国一亿多户农民,每户养一头猪,就是一亿多头猪,我们还愁没有肉吃吗?可现在社员都进了公共食堂,不许养鸡、养鸭、养鹅、养羊,结果没有蛋吃,没有肉吃。”
“这是第二条。”毛泽东扳下两个指头,“三呢?”
“食堂天天打破锅,天天摔碎碗,大家不爱护啊。还有,统统砍硬木烧火。
您老人家提倡绿化,可现在树都快被烧光啦。”
江渭清讲完了,轻松地端起杯子喝水。会场仍然很静。
毛泽东不表态,反而侧身问起旁边坐着的周恩来:“总理,他讲得有道理吧?”
周恩来点点头。
书记们也相互议论起来。其实他们也有话埋在心里。
“那么好吧,”毛泽东没有把话说死,“就这个问题再继续作深入调查。调查结果证明江渭清说得对时,公共食堂一风吹。若江渭清说得不对,另做评论!”
这天,专列到达绍兴时,天仍在下雨。毛泽东、周恩来和省委书记们只好凭窗观望东湖农场。毛泽东没有多说话,可能他的思绪仍沉浸在农村食堂那件事上。
对于“大跃进”以来的形势,毛泽东有过反思。他在1960年6月18日所作的《十年总结》中,谈到高指标的教训时,否定过自己,即肯定了周恩来:“1956年周恩来同志的第二个五年计划,大部分指标,如钢等,替我们留下了三年的余地,多少好啊!”但他并不因此改变整个“大跃进”的既定方针,谁都难以突破历史的局限。他的方向没有变,只是在不断地校正行进的脚步。
这年的9月下旬,毛泽东家乡的两个人来到北京。
他们一个是毛泽东的堂弟毛泽荣,一个是毛泽东的堂表弟文东仙。他们是代表乡亲们,要来向“主席三哥”面陈农村实情的。时值国庆前夕,毛泽东没有时间接见。他们就住在毛泽东的姨表兄、国务院参事室参事王季范家里。王季范将他们反映的情况整理成10个问题,准备当面向毛泽东汇报。老人是个热心肠:“我愿意作你们的参谋,我们一起去见主席。”
眼看国庆节都过了,毛泽东还是没有接见。他们有些着急,催主席秘书快办。秘书说:“主席很忙,他现在确实没有时间见你们,材料由我们带去好不好?”
两个老乡一口拒绝:“不行!不见主席三哥,我们不交材料。主席三哥说过,乡里来了很多信,他收不到。”秘书没法,又去请示,回来说:“请两位老人体谅,主席还是没有时间接见你们。”
毛泽荣一拉文东仙:“他没有时间,我们自己去找他。”说着,两人就到了中南海警卫局,请接待室的同志打电话找毛泽东。毛泽东正在开会,闻讯嘱咐接待人员安排两位老人在中南海接待室住下,等候接见。
又过了几天,他们两人和王季范终于来到了毛泽东身边。两位乡亲一见毛泽东,发现主席比前几年苍老了,鬓边白发增多,眼角皱纹加深,神色憔悴。他们顾不得多想,滔滔不绝地说起家乡的事:
——公社和生产队干部向上虚报产量,又不按科学种田,为了多插一季稻谷,强令社员正月下种,结果烂了禾种,便砍社员的口粮;还盲目下令密植,结果减了产;
——不少干部作风不民主,有的作风恶劣,只能按他们讲的办,社员有意见不敢提,谁提就会被戴上“反党反红旗”的大帽子;
——大办钢铁,大办水利,青壮年全部上了工地,家里只剩下婆婆老倌和细伢子,稻子掉在田里,红薯烂在地里,都不能及时收回,弄得大家口粮奇缺;
——大割“资本主义尾巴”,社员的鸡、鸭、猪等家禽家畜被一把没收,搞得鸡犬不宁,差不多都绝了种;
——公社食堂越办越糟,粮食越来越缺乏,现在不少人只能吃到米糠,煮烂白菜;社员出工不出力,也没得力,不少人因吃不饱,得了浮肿病,疗养院住了好多人,医疗跟不上……
最后,毛泽荣提高嗓门说:“主席三哥,这些情况,干部都不给你汇报。你住在北京城里,天高皇帝远,不知道。现在乱了套,会要饿死人,你得管一管呢!”
文东仙也说:“主席,你知道我们韶山是湘潭、湘乡、宁乡三县交界的地方,三县情况都一样哩!你可以派人去调查。”
王季范附和着说:“是啊,你可以派我每年到两个省视察,以调查了解一些真实情况。”
毛泽东静静地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问道:“你们现在的口粮是怎样分吃的?”
毛泽荣答:“小孩每天三两,大人一斤。”
“老秤还是新秤?”
文东仙答:“是新秤。”
王季范插言道:“莫说农村是这样,我的粮食也不够,每天只有七两米,两个孙王海容和王启华在校读书吃不饱,经常把我的饭吃个精光。真是饿死老人,救活小孩。”
毛泽东依习惯半支半支地抽着烟。青的烟缕袅袅地往上飘,忽然又散了。他的心情也在像烟丝的雾中,纷纷地,轻轻地,但又重重地压在心上。心是沉闷得很。他忧郁地说:看来得采取一些措施,得想想办法。
1961年中央召开八届九中全会,毛泽东号召全党大兴调查研究之风,还说今后搞几年慢腾腾,指标不要那么高,不要务虚名而招实祸。全会一结束,毛泽东派三个调查组去农村,胡乔木率调查组到了毛泽东的家乡。
这年3月,毛泽东在广州主持起草了《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草案)》(简称《六十条》)。调查组到韶山和大坪之后,广泛听取了群众对《六十条》的意见。当时,《六十条》草案仍规定实行部分供给制,保留公共食堂,粮食分到食堂不分到个人。但在讨论中群众反映最强烈的就是公共食堂。座谈会要求解散食堂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但调查组不敢表态。有的说,公共食堂是共产主义的萌芽,这是写在中央文件里的,谁敢否定?有的说,周小舟是省委书记,因为讲了公共食堂不好被撤了职,要是我们表态解散了食堂,该当何罪?!
4月14日,胡乔木向毛泽东写了信,连同关于解决食堂问题的报告等4个材料,要毛泽东的侄子毛华初送交当时正在长沙的毛泽东,并当面向毛泽东汇报。
毛泽东看完信件和材料后,于15日接见毛华初。
毛泽东问:“公共食堂为什么群众不愿意,办不下去呢?”
毛华初答:“主要是吃不饱,不自由。”
“粮食都是那么多,为什么在食堂就吃不饱呢?”
“主要是吃法不一样,一家一户大小人丁吃多吃少不一样,加上自留地小菜半年粮,主粮就吃得少。再一家老少几口人,谁多吃一口,少吃一口也就过去了。”
毛泽东领悟了其中的奥秘,点点头,又问:“办食堂为什么破坏山林那么严重?”
毛华初答道:“办食堂吃饭人多,用大锅大灶蒸饭,茅柴子不经烧,火力小,而木柴火力大,所以树都砍着烧了。”
“依你们看食堂不办为好?”
“是的。”
毛泽东又问起一个叫唐家坨的情况。
毛华初如实相告:“唐家坨一个屋场基本上是一个生产队,生产一般。都是自家兄弟叔侄,但团结性差。”
毛泽东宽慰地说:“你谈得好,说了真话。当干部汇报情况都要说真话。有些人向领导汇报情况说好不说忧,结果害人不浅。”他说到食堂问题:“关于解散食堂,我一个人不能独自决定。即使要散,也得经中央讨论决定。因为这是关系到全国的问题。你们到韶山先作试点,注意散食堂后还会有什么新问题。”
试点先在大坪大队进行,社员们听说解散公共食堂,个个像过年一样欢天喜地,说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解放”。
1961年4月26日,党中央以《中央批发主席批示的几个重要文件》为题,向全国转发胡乔木的信及4个附件。(参见《百年潮》同题文章)
毛泽东希望下去的人多来信
1961年3月10日,毛泽东主持的“三南”(中南、华东、西南)会议在广州开幕。与此同时,由刘少奇、周恩来、陈云、邓小平主持的“三北”(华北、东北、西北)会议,在北京开幕,两个会的主要议题,都是讨论农村工作。
3月13日上午8时,毛泽东给刘、周、陈、邓写信,号召大家亲自去农村调查。信中说:一些领导同志至今对农村平均主义的问题不甚了了,其原因是忙于事务工作,不做亲身典型调查,满足于在会议上听或者看地、县两级的报告,满足于走马观花的调查,希望从此改正。他原定派陶铸去北京通报“三南”会议情况,但马上又改变主意,请“三北”会议移师广州,合开广州会议。
广州会议于3月15日开幕。会议通过了《关于认真进行调查研究工作给中央局、各省、市、自治区党委的一封信》,全党大兴调查研究之风。
周恩来从百忙中抽出时间,响应毛泽东的号召,来到河北邯郸地区调查。
5月3日这天,天气晴好,春风送暖。周恩来身穿半旧藏青色中山装,脚蹬一双半旧圆口布鞋,带着几位工作人员,包括身体欠佳的邓颖超,驱车悄悄来到原晋冀鲁豫军区所在地———武安县伯延村。解放战争中,刘伯承和邓小平在这里指挥了著名的上党战役和邯郸战役。这次来,他们仍住在部队的营房里,早晚回营房吃饭,中午就在视察的伯延村就餐。
这时的伯延村成为公社所在地,有十多个小村,人口不到3万,但这里的公共食堂办得较早。但伯延受灾面积大,正面临着严重饥荒。周恩来这次来调查的意图主要是食堂、供给制和包工包产。(详见1977年1月16日《河北日报》:《伯延的春天》)
到武安的第一天中午,周恩来就带着随行人员,突然走进农民的食堂,说要在这里就餐。食堂的人一下子紧张起来,赶快叫社员们把饭打了走。周恩来进来时好生奇怪:平时那种热热闹闹的吃大锅饭的景象到哪里去了?更奇怪的是,几天见不到一点肉星子的饭桌上,竟出现了热气腾腾的猪肉和鸡蛋。周恩来四处张望,问食堂的人:“平时你们也吃这么好吗?”
食堂的人支支吾吾:“唉,唉。”
周恩来笑了:“这么说,你们比我们在北京生活还好啊!”
“好,好。”
“那好,”周恩来指指桌上的饭菜,说:“今天我不能吃这些东西。苏联逼债,我立了规矩,不吃鸡蛋,不吃猪肉。给村里的病号吃吧,他们比我需要。”
说完,他让工作人员将这些东西端走了。
周恩来总觉得这里面有蹊跷。
只过了一天,他又悄悄来到另一个村的食堂,但他还是去晚了,社员已经吃完饭回家了。炊事员一见周恩来来了,不管别的,先去盖锅盖,说东西已经吃光了。随同的公社干部就叫总理回公社吃。周恩来不动声色,直奔灶台。公社干部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就怕总理掀锅盖。可周恩来抓的就是锅盖,他掀开一看,里面还剩下些玉米糊糊,二话不说,拿碗就盛。炊事员急了,要用干净的毛巾替总理擦擦黑黢黢的碗边,周恩来摆摆手,“这没关系,不用擦。”这一顿玉米糊糊下肚,周恩来对农村食堂的情况也略知一二了。但仅就一村而言,他还不敢肯定都是这样。他问公社干部,干部说社员放开肚子吃,吃不好,但能吃饱。周恩来将信将疑:他看社员们不少面有菜色,还有一些浮肿病人,这能叫吃饱吗?
他召集了一次社员座谈会,一开始,群众还是不敢说话,敢说话的只说食堂好,能吃饱。周恩来见老百姓怕“官”,一回身,指指后墙上挂的画像,一个是毛泽东,另一个是他,说道:“我叫周恩来,就是墙上那个人,你们看像不像?”
一听这话,群众乐了起来。刚才寂静无声的会场骚动起来,一些人的脸上有了活泼劲。周恩来继续说:“这次我来是想听大家的心里话,有话只管说,说错了也不要紧。”
可仍无人敢大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