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正在玉津园旁边一个酒务里头欢呼畅饮。一个做公的叫做李云,偶然在外经过,听得猜拳豁指,呼幺喝六之声。他是有心的,便踅进门来一看,见这些人举止气象,心下有十分瞧科。走去坐了一个独副座头,叫声:“买酒饭吃。”店小二先将盏筷安顿去了。他便站将起来,背着手踱来踱去,侧眼把那些人逐个个觑将去。内中一个,果然衣领上,挂着一寸来长短彩线头。李云晓得着手了,叫店家:“且慢暖酒,我去街上邀着个客人,一同来吃。”忙走出门,口中打个胡哨,便有七八个做公的走将拢来,问道:“李大,有影响么?”李云把手指着店内道:“正在这里头,已看的实了。我们几个守着这里,把一个走去,再叫集十来个弟兄,一同下手。”内中一个会走的飞也似去了。顷刻,叫上十来个做公的,发声喊,望酒务里打进去,叫道:“奉圣旨,拿元宵夜一伙贼人!店家协力,不得放走了!”店家听得“圣旨”二字,晓得利害,急集小二、火工、后生人等,执了器械,出来帮助。十来个贼,不曾走了一个,多被捆倒。正是:
日间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大凡做贼的,见了做公的,就是老鼠见了猫儿,见形便伏;做公的见了做贼的,就是仙鹤遇了蛇洞,闻气即知。所以这两项人每每私自相通,时常要些孝顺,叫做“打业钱”。若是捉破了贼,不是什么要紧公事,得些利市,便放松了。而今是钦限要人的事,衣领上针线,斗着海底眼,如何容得宽展?当下捆住,先剥了这一个的衣服。众贼虽是口里还强,却个个肉颤身摇,面如土色。身畔一搜,各有零赃。一直押到开封府来报知大尹。
大尹升堂,验着衣领针线是实,明知无枉,喝叫:“用起刑来,令招实情。”绷扒、吊拷,倍受苦楚,那些顽皮贼骨只不肯招。大尹即将衣领针线问他道:“你身上何得有此?”贼人不知事端,信口支吾。大尹笑道:“如此剧贼,却被小孩子算破了,岂非天理昭彰?你可记得元宵夜内家轿边叫救人的孩子么?你身上已有了暗记,还要抵赖到那里去?”贼人方知被孩子暗算了,顿口无言,只得招出实情。乃是积年累岁,遇着节令盛时,即便四出剽窃;以及平时掠贩子女,伤害性命,罪状山积,难以枚举,从不败露。岂知今年元宵行事之后,卒然被擒;却被小子暗算,惊动天听,以致有此,莫非天数该败,一死难逃。大尹责了口词,叠成文卷。
大尹却记起旧年元宵真珠姬一案,现捕未获的那一件事来。你道又是甚事?看官,且放下这头,听小子说那一头。也只因宣德门张灯,王侯贵戚女眷,多设帷幕在门外两庑,日间先在那里等候观看。其时有一个宗王家眷,在东庑下张设帷幕,摆下酒肴,观看灯火。那时金吾不禁,人海人山,语言鼎沸,喧天振地;更有那花炮流星,你放我赛。那宗王有个女儿,名唤真珠姬,年方十七,未曾许嫁人家。颜色明艳,服饰鲜丽,耀人眼目。娃子家心性,喜的是玩耍,他见这般热闹,不免舒头探脑,向幕外张望。
常言:“慢藏诲盗,冶容诲淫。”却动了一伙剧贼的火。宗王家眷正在看得兴浓处,只见一个女僧挨入幕来,自夫人以下,各各问讯了,便立在真珠姬身边。夫人正问那尼僧:“你是那处尼僧?”忽见众人一齐发起喊来,却被放花炮的失手,烧了帷幕,烟焰满幕。众女眷一时忙乱,你撞我跌,乱抢出幕来,急得那真珠姬没走一头处。那女僧叫道:“莫要慌,随我来!”一把扯着真珠姬的手,在人丛中挨至隙处,见放着一乘兜轿,女僧连忙扶真珠姬入轿坐了。女僧便对轿夫说:“你轿若闲空,快抬这小姐到王府里去,多赏你酒钱。我随后跟来。”轿夫应道:“当得,当得。”扶轿上肩,四足并举,其行如飞。莫说真珠姬是幼年闺女,就是男子汉,到如此仓卒,也要着了道儿。
且放着真珠姬上轿的事。再说王府家眷,帷幕被烧,惊得乱撺。家人拥上来,拽倒帷幕,幸而火息,不曾延烧别家帷幕。自宗王夫人以下,及养娘、丫鬟、婢女等辈,簪珥钗钏,都被人抢去。盏碟粉碎。虞候、干办、家人,也都失去帽,挤落鞋。一家败兴,聚集在一搭儿。人人都在,只不见真珠姬。当时,四下呼唤找寻,并无影响。那时宗王闻报,教夫人等众快回王府,连夜差人出招出揭,报信者赏钱三千贯,收留者五千贯,满城挨访。闹了数日,杳无音信。不题。
且说真珠姬当夜在轿中,深以为幸,甚感尼僧;坐还未稳,倏忽转湾,心头小鹿不住的撞,思想夫人等众不知如何光景。只见轿夫脚高脚低,越走越黑;举眼看时,却是空阔所在,喧闹之声渐远。真珠姬见不是日里来的旧路,心里正在疑惑,忽然住了轿,轿夫多走去了,却不是自家府门。只得自己掀帘走出轿来,定睛一看,只叫得苦。原来是一所古庙,旁边鬼卒十馀个,各持兵仗夹立。中间坐着一位神道,面阔尺馀,须髯满颊,目光如炬,肩臂启动,像个活的一般。真珠姬心慌,不免下拜。神道开口大言道:“你休得惊怕!我与汝有夙缘,故使神力摄你至此。”真珠姬见神道说出话来,愈觉惊怕,放声啼哭起来。旁边两个鬼卒走来扶着。神道说:“快取压惊酒来。”旁边又一鬼卒,斟着一杯热酒,向真珠姬口边奉来。真珠姬欲待推拒,又怀惧怕,勉强将口接着,被他一灌而尽。真珠姬早已天旋地转,不知人事,倒在地下。神道走下座来,笑道:“着了手也!”旁边鬼卒多攒将拢来,同神道各卸了装束,除下面具。原来个个多是活人,乃一伙剧贼装成的,将蒙汗药灌倒了真珠姬,抬到后面。众贼汉乘他昏迷,次第奸淫。可怜金枝玉叶之人,零落在狗党狐群之手。奸淫已毕,各自散去,别做歹事了。
真珠姬睡至天明,看看苏醒,睁眼看时,不知是那里,但见一个婆子在旁边坐着。真珠姬自觉下体疼痛,虽在昏醉中,依稀也略记得些事,明知着了人手,问婆子道:“此是何处?”婆子道:“夜间众好汉们送将小娘子来的,不必心焦,管取你就落好处便了。”真珠姬道:“我是宗王府中闺女。你每歹人,怎如此乘闹胡行?”婆子道:“而今说不得王府不王府了,老身见你是金枝玉叶,须不把你作贱。”真珠姬也不晓得他的说话因由,闭着眼,只是啼哭。原来这婆子是个牙婆,专一走大人家雇卖人口的。这伙剧贼掠得人口,便来投他家,款留下几晚,就有头主来成了去的。那时留下真珠姬,好言温慰得熟分。刚两三日,只见一日一乘轿来抬了去,已将他卖与城外一个富家为妾了。
主翁却见他色美,甚是喜欢,更问他来历。真珠姬也深怀羞愤,不敢轻易自言。怎当得那家姬妾颇多,见一人专宠,尽生嫉妒之心;说他来历不明,多管是在家犯奸,逐出来的奴婢,日日在主翁耳根边激聒。主翁听得不耐烦,偶然问其来处。真珠姬拨着心中事,大声啼哭,说出事由来,方知是宗王之女,被人掠卖至此。主翁多曾看见榜文赏帖的,老大吃惊,恐怕事发连累,急忙叫人寻取原媒,牙婆已自不知去向了。主翁寻思道:“此等奸徒,此处不败,别处必露。到得根究起来,现赃在我家,须藏不过。可不是天大利害?况且王府女眷,不是取笑,必有寻着根底的日子。别人做了歹事,把个愁布袋丢在这里,替他顶死不成?”心生一计,叫两个家人,家里抬出一顶破竹轿子装好了,请出真珠姬来,主翁纳头便拜道:“一向有眼不识贵人,多有唐突,却是辱没了贵人。多是歹人做的事,小可并不知道。今情愿舍了身价,自送贵人还府。只望高抬贵手,凡事遮盖,不要牵累小可则个。”真珠姬见说送他还家,就如听得一封九重恩赦到来;又原是受那主翁厚待的,见他小心陪礼,好生过意不去,回言道:“只要见了我父母,决不题起你姓名罢了。”主翁请真珠姬上了轿,两个家人抬着飞走。真珠姬也不及分别一声。
约莫走了五七里路,至一荒野之中,抬轿的放下竹轿,抽身便走,一道烟去了。真珠姬在轿中探头出看,只见静悄无人;走出轿来,前后一看,连两个抬轿的影踪不见,慌张起来道:“我直如此命蹇!如何不明不白抛我在此?万一又遇上歹人,如何是好?”没做理会处,只得仍旧进轿坐了,放声大哭起来,乱喊乱叫,将身子在轿中颠掷不已,头发多颠的蓬松。
此时正是三月天气,时常有郊外踏青的。有人看见空野之中,一乘竹轿内有人大哭,不胜骇异,渐渐走将拢来。起初只有一两个人,后来簸箕般回将转来,你诘我问,你喧我嚷。真珠姬慌慌张张,没口得分诉,一发说不出一句明白话来。内中有老成人摇手,叫四旁人莫嚷,高声问道:“娘子是何家宅眷,因甚独自歇轿在此?”真珠姬方才噙了眼泪说道:“奴是王府中族姬,被歹人拐来在此的。有人报知府中,定有重赏。”当时王府中赏帖,开封府榜文,谁不知道?真珠姬话才出口,早已有请功的飞也似去报了。须臾之间,王府中干办、虞候,走了偌多人来认看,果然破轿之内,坐着的是真珠姬,慌忙打轿来换了,抬归府中。父母与合家人等,看见头最鬅鬓乱,满面泪痕,抱着大哭。真珠姬一发乱颠乱掷,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直等得哭尽情了,方才把前时失去,今日归来的事端,一五一十,告诉了一遍。宗王道:“可晓得那讨你的是那一家,便好挨查。”真珠姬心里还护着那主翁,回言道:“人家便认得,却是不晓得姓名,也不晓得地方,又来得路远了,不记起在那一边。抑且那人家原不知情,多是歹人所为。”宗王心里道是“家丑不可外扬”,恐女儿许不得人家,只得含忍过了,不去声张,不老实根究,只暗地嘱咐开封府留心访贼罢了。
隔了一年,又是元宵之夜,弄出王家这件事来。其时大尹拿到王家做歹事的贼,用刑讯问。那贼伙中有的被拷打昏了,到把王府这件事先招出来。那尼僧也是一伙,均分赃物,设计放火起衅,暗约兜轿,假扮轿夫之事,一一招称明白。大尹咬牙切齿,拍案大骂道:“这些贼男女,死有馀辜!”差人缉捕贼尼、牙婆,即刻捕到。大尹喝教加力行杖,各打了六十讯棍,押下死囚牢中,奏请明断发落。奏内大略云:
群盗元夕所为,止于胠箧;居恒所犯,尽属椎埋。似此枭獍之徒,岂容辇毂之下?合行骈戮,以靖邦畿。
神宗皇帝见奏,晓得开封府尽获盗犯,笑道:“果然不出小孩子所算。”龙颜大喜,批准奏章,着会官即时处决;又命开封府再录狱词一道来看。开封府钦此钦遵,处斩众盗已毕,一面回奏,复将前后犯由狱词详细录上。神宗得奏,即将狱词笼于袍袖之中,含笑回宫。
且说正宫钦圣皇后,那日钦奉圣谕,赐与外厢小儿鞠养,以为得子之兆,当下谢恩,领回宫中来,试问他来历备细,那小孩应答如流,语言清朗。他在皇帝御前也曾经过,可知道不怕面生,就像自家屋里一般,嘻笑自若。喜得个钦圣心花也开了,将来抱在膝上,命宫娥取过梳妆匣来,替他掠发整容,调脂画额,一发打扮得齐整。合宫妃嫔闻得钦圣宫中御赐一个小儿,尽皆来到宫中,一来称贺娘娘,二来观看小儿。因小儿是宫中所不曾有的,实觉希罕。及至见了,又是一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魔合罗般一个能言能语,百问百答,你道有不快活的么?妃嫔每要奉承娘娘,亦且喜欢孩子,争先将出宝玩、金珠、钏镯等类,来做见面钱,多塞在他小袖子里,袖子盛满,挤不下了。钦圣命一个老内人,逐一替他收藏好;又叫引他到各宫朝见玩耍。各宫以为盛事,你强我赛,又多各有赏赐,宫中好不喜欢热闹。
如是十来日,正在喧哄之际,忽然驾幸钦圣宫,宣召前日孩子。钦圣当下率领南陔朝见已毕。神宗问钦圣道:“小孩子莫惊怕否?”钦圣道:“蒙圣恩敕令暂鞠此儿,此儿聪慧非凡,虽居禁地,毫不改度,老成人不过如此。实乃陛下洪福齐天,国家有此等神童出世,臣妾不胜欣幸!”神宗道:“好叫卿等得知,只那夜做歹事的人,尽被开封府所获,则为衣领上针线暗记,不到得走了一个。此儿可谓有智极矣。今贼人尽行斩讫。怕他家里不知道,在家忙乱,今日好好送还他家去。”钦圣与南陔各叩首谢恩。当下传旨,敕令前日抱进宫的那个中大人护送归第,御赐金犀一簏,与他压惊。中大人得旨,就御前抱了南陔,辞了钦圣,一路出宫。钦圣尚兀自好些不割舍他回去,梯己自有赏赐,与同前日各宫所赠之物同贮一箧,令人一同交付与中大人收好,送到他家。中大人出了宫门,传令备起犊车,赍了圣旨,就抱南陔坐在怀里,径往王家而来。
去时蓦地偷将去,来日从天降下来。
孩抱何缘亲见帝?恍疑鬼使与神差。
话说王襄敏家中,自那晚失去了小衙内,合家内外大小没一个不忧愁思虑,哭哭啼啼。只有襄敏毫不在意,竟不令人追寻。虽然夫人与同管家的分付家人,各处探访,却也并无一些影响。人人懊恼,没个是处。忽然此日朝门上飞报将来:“有中大人亲赍圣旨,到第开读。”襄敏不知事端,分付忙排香案迎接。自己冠绅袍笏,俯伏听旨。只见中大人抱了个小孩子下犊车来,家人上前来争看,认得是小衙内,到吃了一惊。大家不觉手舞足蹈,禁不得喜欢。中大人喝道:“且听宣圣旨!”高声宣道:
卿元宵失子,乃朕获之,今却还卿。特赐压惊物一箧,奖其幼志。钦哉。
中大人宣毕,襄敏拜舞谢恩已了,请过圣旨,与中大人叙礼,分宾主坐定。中大人笑道:“老先生好个乖令郎!”襄敏公正要问起根由,中大人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出来,说道:“老先生要知令郎去来事端,只看此一卷便明白了。”襄敏接过手来一看,乃开封府获盗狱词也。襄敏从头看去,见是密诏,开封捕获,便道:“乳臭小儿,如此惊动天听,又烦圣虑获贼,真教老臣粉身碎骨,难报圣恩万一。”中大人笑道:“这贼多是令郎自家拿到的,不烦一毫圣虑,所以为妙。”南陔当时就口里说那夜怎的长,怎的短,怎的见皇帝,怎的拜皇后,明明朗朗,诉个不住口。先前合家人听见圣旨到时,已攒在中门口观看;及见南陔出车来,大家惊喜,只是不知头脑。直待听见南陔备述此一遍,心下方才明白,尽多赞叹他乖巧之极;方信襄敏不在心上,不肯追求,道是他自家会归来的,真有先见之明也。
襄敏分付治酒,款待中大人。中大人就将圣上钦赏压惊金犀及钦圣与各宫所赐之物,陈设起来。真是珠宝盈庭,光采夺目,所值不啻巨万。中大人摩着南陔的头道:“哥儿,勾你买果儿吃了。”襄敏又叩首对阙谢恩。立命馆客写下谢表,先奉中大人陈奏,等来日早朝面圣,再行率领小子谢恩。中大人道:“令郎哥儿,是咱家遇着,携见圣上的。咱家也有个薄礼儿做个记念。”将出元宝二个、彩缎八匹赏来。襄敏再三推辞不得,只得收下。另备厚礼,答谢过中大人。中大人上车回覆圣旨去了。
襄敏送了回来,合家欢庆。襄敏公道:“我说你们不要忙,我十三儿必能自归。今非但归来,且得了许多恩赐,又已拿了贼人,多是十三儿自己的主张来。可见我不着急的是么?”合家个个称服。后来南陔取名王寀,政和年间,大有文声,功名显达。只看他小时举动如此,已占大就矣。
小时了了大时佳,五岁孩童已足夸。
计缚剧徒如反掌,直教天子送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