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宝放龟悬大印,宋郊渡蚁占高魁。
世人尽说天高远,谁识阴功暗里来。
话说浙江嘉兴府长水塘地方,有一富翁,姓金名钟,家财万贯,世代都称员外。性至悭吝,平生常有五恨。那五恨?
一恨天,二恨地,三恨自家,四恨爹娘,五恨皇帝。
恨天者:恨他不常常六月,又多了秋风冬雪,使人怕冷,不免费钱买衣服来穿。恨地者:恨他树木生得不凑趣;若是凑趣,生得齐整如意,树本就好做屋柱,枝条大者,就好做梁,细者就好做椽,却不省了匠人工作?恨自家者:恨肚皮不会作家,一日不吃饭,就饿将起来。恨爹娘者:恨他遗下许多亲眷朋友,来时未免费茶费水。恨皇帝者:我的祖宗分授的田地,却要他来收钱粮!不止五恨,还有四愿,愿得四般物事。那四般物事?
一愿得邓家铜山,二愿得郭家金穴,三愿得石崇的聚宝盆,四愿得吕纯阳祖师点石为金这个手指头。
因有这四愿、五恨,心常不足。积财聚谷,日不暇给。真个是数米而炊,称柴而爨。凡损人利己的事,无所不为。真是一善不作,众恶奉行。因此乡里起他一个异名,叫做金冷水,又叫金剥皮。尤不喜者是僧人。世间只有僧人讨便宜,他单会募化俗家的东西,再没有反布施与俗家之理。所以金冷水见了僧人,就是眼中之钉,舌中之刺。他住居相近处,有个福善庵。金员外生年五十,从不晓得在庵中破费一文的香钱。所喜浑家单氏,与员外同年同月同日,只不同时,他偏吃斋好善。金员外喜他的是吃斋,恼他的是好善。因四十岁上,尚无子息。单氏瞒过了丈夫,将自己钗梳二十馀金,布施与福善庵老僧,教他妆佛诵经,祈求子嗣。佛门有应,果然连生二子,且是俊秀。因是福善庵祈求来的,大的小名福儿,小的小名善儿。单氏自得了二子之后,时常瞒了丈夫,偷柴偷米,送与福善庵,供养那老僧。金员外偶然察听了些风声,便去咒天骂地,夫妻反目,直聒得一个不耐烦方休。如此也非止一次。只为浑家也是个硬性,闹过了,依旧不理。
其年夫妻齐寿,皆当五旬。福儿年九岁,善儿年八岁,踏肩生下来的,都已上学读书,十全之美。到生辰之日,金员外恐有亲朋来贺寿,预先躲出。单氏又凑些私房银两,送与庵中打一坛斋醮,一来为老夫妻齐寿,二来为儿子长大,了还愿心。日前也曾与丈夫说过来,丈夫不肯,所以只得私房做事。其夜,和尚们要铺设长生佛灯,叫香火道人至金家,问金阿妈要几斗糙米。单氏偷开了仓门,将米三斗付与道人去了。随后金员外回来,单氏还在仓门口封锁,被丈夫窥见了。又见地下狼藉些米粒,知是私房做事。欲要争嚷,心下想道:“今日生辰好日,况且东西去了,也讨不转来,干拌去了涎沫。”只推不知,忍住这口气。一夜不睡,左思右想道:“叵耐这贼秃时常来蒿恼我家!到是我看家的一个耗鬼。除非那秃驴死了,方绝其患。”恨无计策。
到天明时,老僧携着一个徒弟来回覆醮事。原来那和尚也怕见金冷水,且站在门外张望。金老早已瞧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取了几文钱,从侧门走出市心,到山药铺里买些砒霜。转到卖点心的王三郎店里。王三郎正蒸着一笼熟粉,摆一碗糖馅,要做饼子。金冷水袖里摸出八文钱撇在柜上道:“三郎收了钱,大些的饼子与我做四个,馅却不要下少了。你只捏着窝儿,等我自家下馅则个。”王三郎口虽不言,心下想道:“有名的金冷水、金剥皮,自从开这几年点心铺子,从不见他家半文之面。今日好利市,难得他这八个钱,胜似八百。他是好便宜的,便等他多下些馅去,扳他下次主顾。”王三郎向笼中取出雪团样的熟粉,真个捏做窝儿,递与金冷水,说道:“员外请尊便。”金冷水却将砒霜末悄悄的撤在饼内,然后加馅,做成饼子。如此一连做了四个,热烘烘的放在袖里。离了王三郎店,望自家门首踱将进来。那两个和尚,正在厅上吃茶,金老欣然相揖;揖罢,入内对浑家道:“两个师父侵早到来,恐怕肚里饥饿。适才邻舍家邀我吃点心,我见饼子热得好,袖了他四个来。何不就请了两个师父?”单氏深喜丈夫回心向善,取个朱红碟子,把四个饼子装做一碟,叫丫鬟托将出去。那和尚见了员外回家,不敢久坐,已无心吃饼了。见丫鬟送出来,知是阿妈美意,也不好虚得,将四个饼子装做一袖,叫声“咶噪”,出门回庵而去。金老暗暗欢喜。不在话下。
却说金家两个学生,在社学中读书。放了学时,常到庵中玩耍。这一晚,又到庵中。老和尚想道:“金家两位小官人时常到此,没有什么请得他。今早金阿妈送我四个饼子还不曾动,放在橱柜里。何不将来热了,请他吃一杯茶?”当下分付徒弟,在橱柜里取出四个饼子,厨房下膜得焦黄,热了两杯浓茶,摆在房里,请两位小官人吃茶。两个学生顽耍了半晌,正在肚饥,见了热腾腾的饼子,一人两个,都吃了。不吃时犹可,吃了呵,分明是:
一块火烧着心肝,万杆枪攒着腹肚!
两个一时齐叫肚疼。跟随的学童慌了,要扶他回去。奈两个疼做一堆,跑走不动。老和尚也着了忙,正不知什么缘故,只得叫徒弟一人背了一个,学童随着,送回金员外家,二僧自去了。金家夫妇这一惊非小,慌忙叫学童问其缘故。学童道:“方才到福善庵吃了四个饼子,便叫肚疼起来。那老师父说,这饼子原是我家今早把与他吃的,他不舍得吃,将来恭敬两位小官人。”金员外情知跷蹊了,只得将砒霜实情对阿妈说知。单氏心下越慌了,便把凉水灌他,如何灌得醒!须臾七窃流血,呜呼哀哉,做了一对殇鬼。
单氏千难万难,祈求下两个孩儿,却被丈夫不仁,自家毒死了。待要厮骂一场,也是枉然。气又忍不过,苦又熬不过,走进内房,解下束腰罗帕,悬梁自缢。金员外哭了儿子一场,方才收泪。到房中与阿妈商议说话,见梁上这件打秋千的东西,唬得半死。登时就得病上床,不勾七日,也死了。金氏族家,平昔恨那金冷水金剥皮悭吝,此时天赐其便,大大小小,都蜂拥而来,将家私抢个罄尽。此乃万贯家财,有名的金员外一个终身结果。不好善而行恶之报也。有诗为证:
饼内砒霜那得知?害人翻害自家儿。
举心动念天知道,果报昭彰岂有私?
方才说金员外只为行恶上,拆散了一家骨肉。如今再说一个人,单为行善上,周全了一家骨肉。正是:
善恶相形,祸福自见。戒人作恶,劝人为善。
话说江南常州府无锡县东门外,有个小户人家,兄弟三人,大的叫做吕玉,第二的叫做吕宝,第三的叫做吕珍。吕玉娶妻王氏,吕宝娶妻杨氏,俱有姿色。吕珍年幼未娶。兄弟中只有吕宝一味赌钱吃酒,不肯学好;老婆也不甚贤晓,因此妯娌间有些面和意不和。那王氏生下一个孩子,小名喜儿,方才六岁,一日跟邻舍家儿童出去看神会,夜晚不回。夫妻两个烦恼,出了一张招子,街坊上叫了数日,全无影响。吕玉气闷,在家里坐不过,向大户家借了几两本钱,往太仓、嘉定一路,收些绵花布匹,各处贩卖,就便访问儿子消息。每年正二月出门,到八九月回家,又收新货。走了四个年头,虽然趁些利息,眼见得儿子没有寻处了。日久心慢,也不在话下。
到第五个年头,吕玉别了王氏,又去做经纪。何期中途遇了个大本钱的布商,谈论之间,知道吕玉买卖中通透,拉他同往山西脱货,就带绒货转来发卖,于中有些用钱相谢。吕玉贪了蝇头微利,随着去了。及至到了山西,发货之后,遇着连岁荒歉,讨赊账不起,不得脱身。吕玉少年久旷,也不免行户中走了一两遍,走出一身风流疮。服药调治,无面回家。捱到三年,疮才痊好,讨清了帐目。那布商因为稽迟了吕玉的归期,加倍酬谢。吕玉得了些利物,等不得布商收货完备,自己贩了些粗细绒褐,相别先回。
一日早晨,行至陈留地方,偶然去坑厕出恭,见坑板上遗下个青布搭膊,拾在手中,觉得沉重。取回下处,打开看时,都是白物,约有二百金之数。吕玉想道:“这不意之财,虽则取之无碍,倘或失主追寻不见,好大一场气闷。古人见金不取,拾带重还。我今年过三旬,尚无子嗣,要这横财何用?”忙到坑厕左近伺候,只等有人来找寻,就将原物还他。等了一日,不见人来。
次日只得起身,又行了三五百馀里,到南宿州地方。其日天晚,下一个客店。遇着一个同下的客人,闲论起江湖生意之事。那客人说起自不小心,五日前,侵晨到陈留县,解下搭膊登东,偶然官府在街上过,心慌起身,却忘记了那搭膊,里面有二百两银子。直到夜里脱衣要睡,方才省得。想着过了一日,自然有人拾去了,转去寻觅,也是无益,只得自认晦气罢了。吕玉便问:“老客尊姓?高居何处?”客人道:“在下姓陈,祖贯徽州,今在扬州闸上开个粮食铺子。敢问老兄高姓?”吕玉道:“小弟姓吕,是常州无锡县人,扬州也是顺路。相送尊兄到彼奉拜。”客人也不知详细,答应道:“若肯下顾最好。”
次早,二人作伴同行。不一日,来到扬州闸口。吕玉也到陈家铺子,登堂作揖。陈朝奉看坐献茶。吕玉先提起陈留县失银子之事,盘问他搭膊模样。“是个深蓝青布的,一头有白线缉一个‘陈’字。”吕玉心下晓然,便道:“小弟前在陈留拾得一个搭膊,到也相像,把来与尊兄认看。”陈朝奉见了搭膊,道:“正是。”搭膊里面银两,原封不动。吕玉双手递还陈朝奉。陈朝奉过意不去,要与吕玉均分。吕玉不肯。陈朝奉道:“便不均分,也受我几两谢礼,等在下心安。”吕玉那里肯受。陈朝奉感激不尽,慌忙摆饭相款,思想:“难得吕玉这般好人,还金之恩,无门可报。自家有十二岁一个女儿,要与吕君扳一脉亲往来,但不知他有儿子否?”饮酒中间,陈朝奉问道:“恩兄,令郎几岁了?”吕玉不觉掉下泪来,答道:“小弟只有一儿,七年前为看神会失去了,至今并无下落。荆妻亦别无生育。”陈朝奉闻言,沉吟半晌,问道:“恩兄,令郎失去时几岁了?”吕玉道:“刚刚六岁。”陈朝奉又问:“令郎叫什么名字,状貌如何?”吕玉道:“小儿乳名叫做喜儿,痘疮出过,面白无麻。”陈朝奉听罢,喜动颜色,便唤从人近前,附耳密语。从人点头领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