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玉见他盘问跷蹊,心中疑惑。须臾,有小厮走来,年纪约莫十三四岁,穿一领芜湖青布的道袍,生得眉清目秀,见了客人,朝上深深唱个喏,便对陈朝奉道:“爹爹,唤喜儿则甚?”陈朝奉道:“你且站着。”吕玉听得名字与他儿子相同,心中愈疑。看那小厮面庞颇与儿子相似,听得他呼爹称儿,情知与陈朝奉是父子,不好轻易启齿动问。凄惨之色,形于面貌,目不转睛看那小厮。那小厮也举眼频睃。吕玉忍不住问道:“此位是令郎么?”陈朝奉道:“此非我亲生之子。七年前,有下路人携此儿到这里,说妻子已故,止有此儿。因经纪艰难,欲往淮安投奔亲戚,中途染病,盘缠用尽,愿将此儿权典三两银子,一到淮安寻见亲戚,便来取赎。学生怜他落难,将银付彼。那人临别,涕泣不舍,此儿到不以为意。那人一去不回。学生疑惑起来,细问此儿,方知是无锡人,因看会失落,被人哄骗到此。父母姓名,又与恩兄相同。学生见他乖巧慎密,甚爱惜他,将他与子女一般看待,同小儿在学堂中读书。学生几番思到贵县访问,恨无其便。适才恩兄言语相同,物有偶然,事有凑巧,特唤他出来,请恩兄亲自认个详细。”喜儿听说,掉下泪来。吕玉亦泪下,道:“小儿还有个暗记,左膝下有两个黑疵。”喜儿连忙卷裤解袜,露出左膝,果然有两个黑疵。吕玉一见,便抱喜儿在怀,叫声:“亲儿!我正是你的亲爹了。失了你七年,何期在此相遇!”正是:
水底捞针针已得,掌中失宝宝重逢。
筵前相抱殷勤认,犹恐今朝是梦中。
当下父子伤感,自不必说。吕玉起身拜谢陈朝奉:“小儿若非府上收留,今日安得父子重会?”陈朝奉道:“恩兄有还金之盛德,天遣尊驾到寒舍,父子团圆,小弟一向不知是令郎,甚愧怠慢。”吕玉又叫喜儿拜谢了陈朝奉。陈朝奉定要还拜,吕玉不肯,再三扶住,受了两礼。便请喜儿坐于吕玉之旁。陈朝奉开言:“承恩兄相爱,学生有一女,年方十二岁,欲与令郎结丝萝之好。”吕玉见他情意真恳,谦让不得,只得依允。是夜父子同榻而宿,说了一夜的话。
次日,吕玉辞别要行。陈朝奉留住,另设个大席面,管待新亲家、新女婿,就当送行。酒行数巡,陈朝奉取出白金二十两,向吕玉说道:“贤婿一向在舍有慢,今奉些须薄礼,权表亲情,万勿固辞。”吕玉道:“过承高门俯就,舍下就该行聘定之礼。因在客途,不好苟且。如何反费亲家厚赐?决不敢当!”陈朝奉道:“这是学生自送与贤婿的,不干亲翁之事。亲翁若见却,就是不允这头亲事了。”吕玉没得说,只得受了,叫儿子出席拜谢。陈朝奉扶起道:“些微薄礼,何谢之有?”喜儿又进去谢了丈母。当日开怀畅饮,至晚而散。吕玉想道:“我因这还金之便,父子相逢,诚乃天意。又攀了这头好亲事,似锦上添花。无处报答天地。有陈亲家送这二十两银子,也是不意之财,何不择个洁净僧院,籴米斋僧,以种福田。”主意定了。
次早,陈朝奉又备早饭。吕玉父子吃罢,收拾行囊,作谢而别。唤了一只小船,摇出闸外。约有数里,只听得江边鼎沸。原来坏了一只人载船,落水的号呼求救。崖上人招呼小船打捞,小船素要赏犒,在那里争嚷。吕玉想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比如我要去斋僧,何不舍这二十两银子做赏钱,教他捞救,见在功德。”当下对众人说:“我出赏钱,快捞救。若救起一船人性命,把二十两银子与你们。”众人听得有二十两银子赏钱,小船如蚁而来。连崖上人,也有几个会水性的,赴水去救。须臾之间,把一船人都救起。
吕玉将银子付与众人分散,水中得命的,都千恩万谢。只见内中一人,看了吕玉,叫道:“哥哥那里来?”吕玉看他,不是别人,正是第三个亲弟吕珍。吕玉合掌道:“惭愧,惭愧!天遣我捞救兄弟一命。”忙扶上船,将干衣服与他换了。吕珍纳头便拜。吕玉答礼,就叫侄儿见了叔叔,把还金遇子之事述了一遍,吕珍惊讶不已。吕玉问道:“你却为何到此?”吕珍道:“一言难尽。自从哥哥出门之后,一去三年。有人传说哥哥在山西害了疮毒身故。二哥察访得实,嫂嫂已是成服戴孝。兄弟只是不信。二哥近日又要逼嫂嫂嫁人。嫂嫂不从,因此教兄弟亲到山西访问哥哥消息,不期于此相会。又遭覆溺,得哥哥捞救。天与之幸!哥哥不可怠缓,急急回家,以安嫂嫂之心。迟则怕有变了。”吕玉闻说惊慌,急叫家长开船,星夜赶路。正是:
心忙似箭惟嫌缓,船走如梭尚道迟!
再说王氏闻丈夫凶信,初时也疑惑,被吕宝说得活龙活现,也信了,少不得换了些素服。吕宝心怀不善,想着哥哥已故,嫂嫂又无所出,况且年纪后生,要劝他改嫁,自己得些财礼。教浑家杨氏与阿姆说,王氏坚意不从。又得吕珍朝夕谏阻,所以其计不成。王氏想道:“‘千闻不如一见’,虽说丈夫已死,在几千里之外,不知端的。”央小叔吕珍是必亲到山西,问个备细。如果然不幸,骨殖也带一块回来。吕珍去后,吕宝愈无忌惮。又连日赌钱输了,没处设法。偶有江西客人丧偶,要讨一个娘子。吕宝就将嫂嫂与他说合。那客人访得吕大的浑家有几分颜色,情愿出三十两银子,吕宝得了银子,向客人道:“家嫂有些妆乔,好好里请他出门,定然不肯。今夜黄昏时分,唤了人轿,悄地到我家来,只看戴孝髻的便是家嫂,更不须言话,扶他上轿,连夜开船去便了。”客人依计而行。
却说吕宝回家,恐怕嫂嫂不从,在他跟前不露一字,却私下对浑家做个手势道:“那两脚货,今夜要出脱与江西客人去了。我生怕他哭哭啼啼,先躲出去,约定他每在黄昏时候,便来抢他上轿,莫对他说。”言还未毕,只听得窗外脚步响。吕宝见有人来,慌忙踅了出去,却不曾说明孝髻的缘故,也是天使其然。
却是王氏见吕宝欲言不言,情状可疑,因此潜来察听,仿佛听得“抢他上轿”四字,末后“莫对他说”这句略高,已被王氏听在耳内,心下十分疑虑,只得先开口问杨氏道:“奴与婶婶骨肉恩情,非止一日。适才我见叔叔语言情景,莫非在我身上已做下背理的事?婶婶与奴说个明白。”杨氏听说,红了脸皮,道:“这是那里说起?姆姆,你要嫁人也是不难,却不该船未翻先下水。”王氏被他抢白了这两句,又恼又苦,走到房中,哭哭啼啼。想着“丈夫不知下落,三叔吕珍尚在途中,父母亲族又住得窎远,急切不能通信。邻舍都怕吕宝无赖,不敢来管闲事。我这一身,早晚必落他圈套”。左思右想,无可奈何;千死万死,总是一死,只得寻个自尽罢。主意已定。
挨至日暮,密窥动静。只见杨氏频到门首探听。王氏见他如此,连忙去上了栓。杨氏道:“姆姆也是好笑,这早晚又没有强盗上门,恁般慌上栓。那魍魉还要回来!”一头说,一头走去,把栓都拔下来。此时王氏已十分猜着,坐立不宁,心如刀割,进到房中,紧闭房门,将条索子搭在梁上,做个活落圈,把个杌子衬了脚,叫声:“皇天与我报应!”叹了口气,把头钻入圈里,簪髻落地,蹬开杌子,眼见得不能勾活了。却是王氏禄命未终,恁般一条粗麻索,不知怎地就断做两截,扑通的一声,颠翻在地。
杨氏听得声响,急跑来看时,见房门紧闭;情知诧异,急取木杠撞开房门,黑洞洞的;才走进去,一脚绊着王氏,跌了一交,簪髻都跌在一边。杨氏吓得魂不附体,爬起来跑到厨下点灯来看,只见王氏横倒地上喘气,口吐痰沫,项上尚有索子缉住。杨氏着了急,连忙解放。忽听得门上轻轻的敲响。杨氏知是那话儿,急要去招引他进来,思想髻儿不在头上,不相模样,便向地上拾取簪髻,忙乱了手脚,自己黑的不拾,反拾了王氏白髻,戴在头上,忙走出去探问。外边江西客人已得了吕宝暗号,引着灯笼火把,抬着一顶花花轿,吹手虽有一副,不敢吹打,在门上剥啄轻敲;觉得门不上栓,一径推开大门,拥入里面。火把照耀,早遇杨氏,江西客人见头上戴着孝髻的,如饿鹰见雀,赶上前一把扯着便走。众人齐来相帮,只认戴孝髻的就抢。抢出门去,杨氏急嚷道:“不是!”众人那里管三七二十一,抢上轿时,鼓手吹打,轿夫飞也似抬去了:
一派笙歌上客船,错疑孝髻是姻缘。
新人若向新郎诉,只怨亲夫不怨天。
王氏得杨氏解去缢索,已是苏醒;听得外面嚷闹,惊慌无措;忽地门外鼓吹顿起,人声嘈杂,渐渐远去。挨了半晌,方敢出头张望。叫婶婶时,那里有半个影儿,心下已是明白,取亲的错抢去了,恐怕复身转来,急急关门,收拾拣起簪珥黑髻歇息。
一夜不睡,巴到天明,起身梳洗,正欲寻顶旧孝髻来戴,只听得外面敲门响,叫声“开门!”却是吕宝声音。王氏恼怒,且不开门,任他叫得个喉干口燥,方才隔着门问道:“你是那个?吕宝听得是嫂子声音,大惊;又见嫂子不肯开门,便哄道:“嫂嫂,兄弟吕珍得了哥哥实信归家,快开了门。”王氏听说吕珍回了,权将黑髻戴了,连忙开门,正是吕宝一个,那里有甚吕珍?吕宝走到房中,不见浑家,见嫂子头上戴的是黑髻,心中大疑,问道:“嫂嫂,你婶子那里去了?”王氏道:“是你每自做的勾当,我那里知道!”吕宝道:“且问嫂嫂如何不戴孝髻?”王氏将自己缢死,绳断髻落,及杨氏进来,跌失黑髻,“值娶亲的进来,忙抢我孝髻戴了出去”的缘故,说了一遍。吕宝捶胸,只是叫苦,“指望卖嫂子,谁知到卖了老婆!江西客人已是开船去了。三十两银子,昨晚一夜就赌输了一大半,再要娶这房媳妇子,今生休想!”复又思量:“一不做,二不休,有心是这等,再寻个主顾,把嫂子卖了,还有讨老婆的本钱。”方欲出门,只见门外四五个人,一拥进来。不是别人,却是哥哥吕玉、兄弟吕珍、侄子喜儿,与两个脚夫,搬了行李货物进门。吕宝自觉无颜,后门逃出,不知去向。
王氏接了丈夫,又见儿子长大回家,问其缘故。吕玉从头至尾叙了一遍。王氏也把抢去婶婶,吕宝无颜,后门走了一段情节叙出。吕玉道:“我若贪了这二百两非意之财,怎能勾父子相见?若惜了那二十两银子,不去捞救覆舟之人,怎能勾兄弟相逢?若不遇兄弟时,怎知家中信息?今日夫妻重会,一家骨肉团圆,皆天使之然也。逆弟卖妻,也是自作自受,皇天报应,的然不爽!”自此益修善行,家道日隆。后来喜儿与陈员外之女做亲,子孙繁衍,多有出仕贵显者。诗云:
本意还金兼得子,立心卖嫂反输妻。
世间惟有天工巧,善恶分明不可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