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定山
清代到载湉(光绪)、那拉氏(慈禧)先后逝世,溥仪(宣统)以“孺子王”嗣位,这时革命呼声遍海内外,爱新觉罗氏的命运,眼看难以久长。
一般泥古不化的老先生们,却总想捧出孔圣人的幽灵来作起死回生的良药。这样就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大、中、小学堂而外,演出一个古色古香的存古学堂,传授些有利于封建专制的所谓古学,以徐待鸿钧运转,巩固“皇图”。当时各省颇有抱这种思想作这种打算的人,因而这个存古学堂很多省城都在设立,甘肃也就在这一股歪风下面开办了存古学堂。
我于1910年(清宣统二年)由文县保送来兰州进师范。兰州时,就进了求古书院所办的速成师范(已改为简易师范),当时学堂的提调是湖南人黎丹,教员也多半是湖南人。讲历史的胡有焕对中外历史都很娴熟,讲教育学和博物的张梁,对这两门学科也有相当的研究,他们讲授的情形,一直到今天还给我脑中留有印象。到第二年开学不久,便传出学校改组的风声。约在农历三月初,便换上了存古学堂的招牌。学堂的监督是皋兰名人刘尔炘先生,这位先生原先是甘肃文高等学堂的总教,这年文高等改办兰州中学,他便以翰林院编修的身分,充当了存古学堂的主办人,接收了原简易师范学堂的学生和校址。
存古学堂成立,首先把原文高等所附“育才馆”(毛庆蕃护理陕甘总督时所设)的八个学员,无条件地收入。其次是招收旧日廩、增、附生五十人,原有的一班师范生,也允许留堂学习,和存古学生同样待遇。到廩增附生报名投考时,监堂张承煜(湖北人)鼓励我说:存古学生资格比师范生高,将来毕业,就是出去当教员,也可得较好的待遇,你文字做得不坏,可以报名参加考试。我接受了他的意见就考入了存古班。
刘尔炘先生是一个具有办事才能的人,他把师范学堂接收过来改办存古学堂,很快就规模粗具,及学生招考足额,就开堂授课。存古学堂本来是一些守旧派所出的新花样,这里边究竟应该存怎样的古,就是总揽全国教育的学部里,也还没有明确具体的规定出来。刘先生从科举制度里出身,起初学的是“举业”,等到成名以后,跳出了举业范围,才进一步从事韩、柳以来的古文、程、朱以来的理学,归结到绍述孔门六经,承继道统,完成“名山盛业”。这时他担了存古学堂的责任,就认为自己所学的这些,便是应存的古。如何把这些古存起来呢?他根据古文家姚鼐的话:
“圣门之学,义理、考据、辞章三者缺一不可”,为了存义理的古,便在堂中开了易经和宋元学案的课。为了存辞章的古,便在堂中开了古文辞类纂,经史百家杂抄的课。为了存考据的古,便在堂中开了学部所编六经纲领和顾亭林《日知录》的课。此外还加上御批《资治通鉴》辑览的阅读,使学者在读史上养成尊君尊孔的古,再加上举行释奠,释菜典礼,学习算术、体操,使学者在义理辞章考据而外,还存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的古。这样就算把古存到了齐齐备备,这就是刘先生主持存古学堂时所授给存古学生的课业。
课业定了,要学生学习得好,首先要有高明的教师。刘先生所聘到存古学堂来的教师,都是些末跳出举业圈子的人物,他所布置的义理、辞章、考据这三门古学,那些先生们所知道的实在有限,要他们讲授给学生以应存的古,实在有些南辕北辙。记得那时存古班中,除了宋元学案是刘先生自己讲授外,讲易经的是一位姓王的举人,他把卦辞、爻辞、彖象,文言都逐字逐句,像私塾学究给童蒙教书一般,粗切细斩,弄得凌杂琐碎,不成片段。讲古文的是一位姓卢的举人,也只是望文生义,大念一遍,小念一遍,不能从源到流,派别支分。其他教师每况愈下,罕能像待叩的洪钟,起大叩大鸣,小叩小鸣的作用。最不堪的有一位姓公的先生,给师范班讲国文教学法,把从日本译来的文字念不上句读。把《马氏文通》说成马端临的《文献通考》。讲宋元学案,把程伊川比张横渠行辈低,说成横渠评伊川卑之无甚高论,这样的粗疏简陋,常惹得哄堂大笑。
还有一位给师范班讲博物的教员,印发的讲义是从日本译来的博物教科书,他嫌讲义内容简单,不管讲植物、动物,总要写满一黑板康熙字典的释义,例如“蜘蛛”、知诛义者也。“尔雅”上是怎样说,“杨子法言”上又是怎祥的……“芸苔”(菜名,即油菜)、“本草”云云,“玉篇”云云,……这样讲博物好象博物也在存古了。这些情况,刘先生似乎不遑过问,但校内外却都传为笑谈。
学生是学校的主体,前边提到,这个存古的学生,首先是育才馆的八个学员,这些学员是天水的周希武、姚钧,定西的景欣,陇西的刘雪岩,秦安的宋如璟,通渭的南贡雉,文县的李润芳(还有一个记不起了)他们都在宣统元年应拔贡、优贡的试未曾中选,被毛庆蕃特加赏识设馆培养的人材,因为来堂受了特别优待,我们称他们为八大贤人,但这些人或者另有工作;或者原来就未住育才馆,存古学堂开课后多半不愿参加,因而实际参加的只有宋如璟、南贡雉、李润芳等三人,这三人在所谓古学上的成就也只是个平常,比后来招到的丁佩谷、杜濬源等才气相差甚远,而鸦片烟嗜好之深,则在一切学生之上,每到午晚公开吸食,无所避忌。因而,时间稍久,育才馆的威望也就不存在了。堂中对学生待遇较高,每名每月的津贴是湘平银四两,比其他学校高出一两六钱。每学生十人有校工一人供造膳奔走之用,在校吃饭的学生每人每月给校工制钱五百,在当时的经济情况下,每月有五串钱的来源,四五个人的生活便可维持下来。
存古学堂成立不久,浙江俞恪士(明霞)先生来做甘肃提学使,俞先生是海内有名的学者,也是主张立宪,接近革命的人物。到甘肃来,很想作一番事业。有一天他召集省垣职教人员讲话,谈到了读经问题。他说:科举废了,学生需要学习科学,死板地读经实在没有必要,尤其小学儿童。他是才出土的幼芽,要他们学治国平天下的大经,岂不太难。将来旧式的读经,尤其小学中的读经,必得改变。这一席话传到刘先生耳内,认为这是离经叛道,是对存古两字的侮辱,立地张贴出大幅招贴,邀请兰州教育界人士到左公祠听讲。届时刘先生登台讲话,大大反对废经不读,揎拳抵掌,声色俱厉。他在讲过了六经的伟大后,还举出很多讲经的例子。大要是说:
经是布帛菽粟的道理,会讲则人人能懂,不会讲自然就是啃不动的铁丸,谈废经的人不耻自己不会讲经,却要废经给自己遮羞,这不仅是数典忘祖而已。刘先生这一讲演弄得俞恪士啼笑皆非。后来俞先生另开了一次会,作了柔和的解答。不久天水张育生先生到兰,又作了调处,并选印了一部分俞先生所写的明儒学案评,刘先生看到他们在学术上有相同的见解,才把肝火平静下来。
尽管刘先生在那样守经卫道,以身作则的坚决提倡古学。但学生一般对课业不感兴趣,讲堂上的学习,只是随铃声上下,虚应故事,课外对康有为的《不忍》杂志,梁启超的《新民丛报》、《饮冰室文集》、《庸言》、《国风》等刊物,则好之如饥渴。当时道升巷有个芗石书社,专门兜售这类新书,存古学生中不少人日日在这书社盘旋。同时像天水的丁佩谷、杜濬源等曾受乡先生陈竞存的影响,对这样刊物尤多方罗致,随时介绍,而伏羌(今甘谷县)的黄启虞等因曾在陆军学校,受革命影响深,常秘密向进步同学,介绍邹容、章炳麟等的《革命军》、《昌言报》和后来的《民报》、《荡虏丛书》之类的革命刊物,虽极端隐蔽不敢公开,但作为枕秘,深宵赶读者颇不乏人。至于以顾、黄、王、三先生的著作为依据,从其中领略革命排满意义者,尤指不胜屈。这说明历史的要求,不是少数人所能遏止,学堂的课业和学生的思想,距离甚远,只是刘先生蔽于一偏,不及觉察而已。
这年暑假里,四川护路风潮一日紧似一日,开学以后,听到赵尔丰被杀,端方被杀,会作诗的白鉴真先生还作了些诗遥遥凭吊。
中秋节后武昌起义,跟着西安起义,湖南起义,接二连三的警报传来。甘肃当局,急忙遣兵调将向西安进攻,想螳臂挡车,扑灭革命的火焰。诗人们在这种情况下,来不及再作凭吊的诗,课也无心讲了。到了讲堂,先生讲新闻,学生也讲新闻。当时电报并不比后来便利,报纸吗,除了小本官报外,兰州还没有半张新闻纸,不知从那里传来的消息,同学们东一撮,西一撮,每个角落里都在互相传播,互相讲论。刘先生这时忠义奋发,把学校搁在一边,一心要学习曾、左,在甘肃办乡团,率领陇上健儿席卷三秦、扫荡河洛,再来一个少康中兴,把神州大好河山仍就交给爱新觉罗氏掌管。据他说:如果清廷给他事权,像对曾国藩、左宗棠那样信任,这些人所成的功绩,他自信可以做到。大约他向长庚、升允陈述了他的意见,长庚就允许他招募一支“志果军”,自成一队,准备继汉回各军之后,东向进军。刘先生得到这样的知遇,就在他主办的兴文社内,翻印了戚继光的《纪效新书》和曾、左创办湘军的一些规章制度,发动学生回家办团,学罗泽南、李续宾,助成他忠君保国的壮志。
到那年十一月,他仅仅募到了三百人的一个营,请了一位姓练的武官作队长,驻在兰州,维护省垣秩序。不久,长庚所调马安良部回军进省,市人惕于光绪二十一年的“回变”故事,谣言四起,一日数惊。学校师生,再不能安心课业,学生们遂各自请领了一份《纪效》新书和湘军规章制度,散归各县去了。
刘先生所领的志果军,招足一营后再无进展,各县学生散归各县,也没有人响应刘先生号召,举办团练为清皇室效忠。本来长庚、升允心目中认为可倚靠的长城是回军,对陆洪涛、周务学所练的两标新军犹怀疑虑,怎能听任学生还乡再办“乡团”呢?不久,清帝退位,赴陕回、汉各军次第撤回,刘先生所抱的“中兴”志愿,从此再无实现的一日。他的一营“志果军”,到兰州宣布承认共和时,只得首先遣散。他所梦想的军事生活化为泡沫,他所主持的存古学堂也从此结束。等到我再到兰州时,求古书院已改成“丰黎义仓”,未毕业的同学们,都转到兰州优级范学校去了。
(《甘肃文史》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