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崇琛
三国时期的著名政治家、军事家诸葛亮(181-234),其一生经历,自阳都而荆襄,而巴蜀、云贵、汉中,几乎涉足大半个中国。
到了他的晚年,随着北伐的连年用兵,在陇原大地上也多处留下了他的足迹。
诸葛亮踏上陇原大地,当然是为了实现他“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夙愿。而这一方略,又早在他隐居隆中时即已孕育成熟。
公元207年(建安十二年),年仅27岁的诸葛亮就向前来请他出山的刘备提出:
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这就是被后人称为《隆中对》中的一段话,也是诸葛亮随刘备出山后终生所追求的目标。但因关羽的“大意失荆州”,刘备的伐吴丧命,显然,这一原定计划已无法实施。于是,北定中原、兴复汉室的重任便全部落在了诸葛亮的身上。而这也就是诸葛亮不得不亲率大军,多次踏上陇原大地的原因。
自公元228年(建兴六年)至公元234年(建兴十二年)的6年间,诸葛亮以汉中为基地,先后对曹魏进行过5次北伐,即所谓“六出祁山”(后人将建兴八年即公元230年秋诸葛亮待魏军于城固、赤阪的一次也计算在内。然此次魏军数道南侵,半途而返,两军并未接触)。其中,第一、第三和第四次北伐又都是在今天的甘肃境内进行的,因之,这位被后人视作中华民族智慧象征的诸葛孔明,也便与甘肃结下了不解之缘。
建兴六年(公元228年)春,诸葛亮扬声由斜谷道(今陕西眉县西南)取郿(今陕西眉县),并使赵云、邓芝为疑军,据箕谷(今陕西太白县境内),以吸引魏军主力;而他自己则身率6万大军进攻祁山,从而揭开了第一次北伐的序幕。诸葛亮的军队一路浩浩荡荡,势如破竹,很快便攻占了今甘肃西和、礼县一带的祁山地区,并在祁山堡安营扎寨。祁山堡位于今礼县城东23公里的祁山乡,是祁山山脉突起于汉阳川的一座孤峰,四面陡峭如削,唯西有门可入,能沿曲折小径攀援至山顶。堡东9公里处为卤城(今盐官镇),以盛产食盐著名;堡西南为川口村,是出入巴蜀的隘口。而山顶则为一2000平方米的开阔地,且西南角有洞穴通西汉水河畔,可供军队汲水。于是,诸葛亮便在这里设立了他的北伐军指挥部,指挥蜀军继续北进。
由于诸葛亮出其不意,再加上军队的戎阵整齐,号令严明,所以蜀军一路进展十分顺利。南安(今陇西县东北)、天水(甘谷县东)、安定(镇原县南)三郡纷纷叛魏归蜀,诸葛亮在天水又智收了姜维。一时间,关中为之震动,曹魏朝野恐惧。至此,魏明帝曹睿才恍然大悟,慌忙从洛阳赶到长安坐镇,并派大将张郃率兵抵挡蜀军。当时,张郃出兵的路线大体是沿“丝绸之路”的南道东段行进的,即由长安经固关(今陕西陇县)、大震关(今甘肃清水县东陇山东坡),越陇山而至今张川县的龙山镇、秦安县的陇城镇,然后进入天水、祁山一带。这与诸葛亮进攻关中的路线恰好是一致的。于是,蜀魏两军便在这条“关陇大道”上的军事重镇街亭展开了一场殊死的决战。
街亭在今甘肃省秦安县东北45公里的陇城镇,由此往东可越陇山而进关中,往南则可以下天水而入四川,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当年街亭之战的主战场就在今秦安县的陇城镇(古略阳)至张川县的龙山镇(原断山镇)之间,即今张川县的连柯川一带。其地当清水河(古略阳水)谷地,多为平川,唯东南部有一山突起,东西横截,不与众山连属,名曰断山(今名龙山),成为街亭防守的前沿阵地。
街亭之战时,诸葛亮坐镇西城(即西县,约在礼县东面的祁山与大堡子山之间),而令参军马谡为先锋,率大军与张郃战于街亭。
但因马谡“违亮节度”,“依阻南山(断山),不下据城”,结果被张郃绝其汲道,“大破之”,街亭失守。接着,魏军又长驱直入,很快平定了南安、天水、安定三郡,从而令蜀军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这样,诸葛亮出其不意夺取关中的军事计划便完全被打乱了。不得已,他只好带领姜维等撤军,并拔西县民千余家还于汉中。至此,轰轰烈烈的第一次北伐遂以失败而告终。这是诸葛亮首次踏上陇原大地。
关于诸葛亮的第一次北伐,这里有几点是需要说明的:
第一,诸葛亮为何不采纳魏延“十日出子午谷”之计,速攻长安;而坚持“平取陇右”,先夺取天水,然后再从背后包抄魏国。
众所周知,在一段时间里,魏延十日出子午谷以袭长安之计被不少人看作是可行的,而诸葛亮拒纳魏延之计则被认为是“战略之失”,是“心胸偏狭”、嫉贤妒能。窃以为,这是对魏蜀两国的军事形势不明且于魏延之计的可行性缺乏论证所致。
蜀建兴五年(公元227年)三月,诸葛亮给后主刘禅上《出师表》后不久,即率十万大军出师伐魏。蜀军从成都北上,经剑阁,走金牛道,过宁强,很快便进入汉中盆地。诸葛亮屯兵于沔北阳平、石马(今勉县西十里老城一带),以汉中为基地,让士兵加紧休整,积极备战。为此,他又将第一任汉中郡太守魏延调任丞相司马,并把诸将子弟也组织起来,往前线转运粮草。到了建兴六年(公元228年)春天,诸葛亮见士气高昂,军需供应也已就绪,遂决定对曹魏发起进攻。可以说,此时的蜀军兵强马壮,粮草充盈,锐气十足,只等一声令下便要杀向敌后了。
而曹魏方面的情况又是怎么样的呢?诸葛亮领兵十万进驻汉中,魏明帝曹睿自然很快就知道了。他开始也同意“大发兵,就讨之”,但在听取了乐阳亭侯孙资的建议后,却改变主意了。他决定“分命大将据诸要险”(见《三国志·魏书·刘放传》裴注引《资别传》),而没有采取大力发兵就讨的办法。应该说,这样的战略方针是正确的。因为当时从关中通往汉中的道路,无论褒斜道(南起褒中,北面出口在五丈塬)、傥骆道(即骆谷道,南起汉中洋县,北面出口在周至县西南)还是子午道(南起西乡县子午镇,北口在长安南面的杜陵),皆是穿行于山谷之中,路既狭窄险要,而且有时还要靠修栈道以行进,大部队在其中根本无法运转。尤其对于进攻方来说,不利因素太多。曹操说“斜谷道为五百里石穴”,其它各道的情况也差不多。而对于守方来说,却只要把住出口,“据诸要险”,便可从容御敌。四道中只有故道(又名陈仓道)地势稍平缓,其路线先由褒水谷地东北行,然后往西至凤县,再沿故道水谷地东北行至散关,出陈仓,此即刘邦自汉中还定三秦的路线。而魏军要由此进攻汉中,不仅道路迴远,而且在谷道的南口也同样会受到蜀军的狙击。所以,魏明帝的策略可谓明智之举。
从实际情况来看,当时各条道路的北口曹魏确已“分命大将据诸要险”。只有故道的北口陈仓未充分设防,但不久曹真即命郝昭、王生距守之,并治其城,修筑了坚固的防御工事。在这种情况下,蜀军应当如何进攻呢?于是诸葛亮在南郑与群臣计议作战方略。而魏延的“十日出子午谷”以袭击长安之计,便是在这一次的会议上提出来的。究竟是靠奇袭长安取胜,还是“安从坦道”以“平取陇右”,然后从魏国的背后包抄敌军以取胜?诸葛亮经过慎重的考虑,选择了后者。应该说,诸葛亮的战略方针是完全正确的。
首先,诸葛亮将进攻的路线选在比故道还要往西的陇右一带,这样既避开了东线敌军的严密防守,同时又能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曹魏后方,从而使蜀国军队在这一地区处于绝对优势。而且,西线的路况也远较东线为坦易,这就更易于大部队的运行和展开,尤其利于“八阵图”的运用(八阵图是平坦地区的战斗队形)。前面说过,自诸葛亮进驻汉中到北上出击,为时将近一年。在此期间,蜀军既可以加紧休整,积极备战;而魏军也能以逸待劳,加强防守。如十万大军勉强走褒斜道或傥骆道或子午道,要么三路并进,军力分散;要么只走一道,致被守敌扼于谷内。这都是胜负难料的。而“安从坦道”、“平取陇右”,路虽迴远,但却可以稳操胜算,“十全必克而无虞”。这对于一生“谨慎”的诸葛亮来说,当然是首选了。
其次,陇右为襟带、咽喉之地,具有十分重要的战略地位,蜀军迟早是应该得到的。古时所谓陇右,乃泛指今甘肃陇山以西地区,这是中原通向西域的必经之地,也是关中的大后方。而天水一带又是关中进入陇右的门户。诸葛亮的“平取陇右”,实际是要夺取以天水为中心的陇右门户地带。因为由天水往北,经街亭(今秦安县陇城镇)、越陇山,出大震关(今清水县东陇山东坡)、固关(今陕西陇县)以达长安,便是著名的“关陇大道”,亦即“丝绸之路”的南线;往南,则由祁山堡(今礼县城东23公里)以达汉中或四川,在交通上具有枢纽的作用。所以,只要控制了天水一带,便可随时从背后出击长安,从而保持战略的主动性。而这也就是当年的曹操之所以惧怕凉州马腾的原因。因之,诸葛亮早在《隆中对》中就已经有了“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的设想。再加上当时的陇右是魏国军力相对薄弱的地带,而从居民上来说,又属多民族聚居之地,少数民族与魏国统治集团的关系一直十分紧张,社会随时都会发生动乱,所以诸葛亮便毫不犹豫地将突破点选在了天水一带。至于收复之后,诸葛亮自信在处理民族关系上还是有经验的,他完全可以将不利因素转变为有利因素,从而使陇右成为他反攻曹魏的前线。
再次,是年北伐的初步胜利也证明了诸葛亮决策的正确性。南安、天水、安定三郡纷纷叛魏归蜀之后,魏明帝曹睿才慌忙从洛阳赶到长安坐镇,并派大将张郃率兵五万西上抵挡蜀军。而诸葛亮早已料到张郃的出兵路线与他进攻关中的路线是一致的,所以事先便派兵把守关陇大道上的军事重镇街亭。这一战略举措也无疑是得当的。但问题出在诸葛亮的错用马谡上。假如马谡能够按照诸葛亮的意图守住街亭,阻住张郃,则第一次北伐的结果也许会是另外一种格局,即使不能完全获胜,至少也要将战场推至陇山以东,从而对魏军形成步步进逼之势。所以说,诸葛亮的第一次北伐虽以失败告终,但决不是战略上的失误,他所选择的“安从坦道”、“平取陇右”的方针是完全正确的。至于因某一环节的失误而导致整个战争的失败,这在古今战争史上都是常见的现象,论者决不能以此而对战略的设计产生怀疑。
至于“魏延之计”,是见于《三国志·魏延传》裴松之注所引《魏略》的如下一段文字:
夏侯楙为安西将军,镇长安。亮于南郑与群下计议,延曰:
“闻夏侯楙少,主壻也,怯而无谋。今假延精兵五千,负粮五千,直从褒中出,循秦岭而东,当子午而北,不过十日可到长安。楙闻延奄至,必乘船逃走。长安中惟有御史、京兆太守耳,横门邸阁与散民之谷足周食也。比东方相合聚,尚二十许日,而公从斜谷来,必足以达。如此,则一举而咸阳以西可定矣。”亮以为此县(悬)危,不如安从坦道,可以平取陇右,十全必克而无虞,故不用延计。
诸葛亮所谓“悬”,是指魏延此计空想的成分太大,不着边际;所谓“危”,则是说后果不堪设想,甚至还会导致失败。应该说,这是对魏延之计一针见血的批评。
从军事角度来说,诸葛亮称魏延之计“悬危”的理由大概有以下几点:
一是敌情不明。诸葛亮大军进驻汉中,曹魏是知晓的,魏明帝为此还专门组织人进行了论证,最后决定采取“分命大将据诸要险”的策略。这种据险御敌的部署,自然也包括子午谷在内,至少子午谷的北口杜陵一带当会有重兵把守。既然蜀军的军事行动已毫无秘密可言,则奇袭也就谈不上了。而且,曹魏在这一带的机动部队也是不可低估的。视诸葛亮扬声由斜谷道取郿后,曹真的大军很快便赶到眉县,致使赵云、邓芝失利于箕谷可知。倘子午道有事,谁能担保魏军不会快速集结呢?而魏延以区区五千人马,要走出子午谷又谈何容易!
二是路况不明。按照魏延的计划,他所率领的五千精兵是从褒中出来,然后沿秦岭往东,最后由子午道北进。这里有两个问题:
一是由褒中到子午道间约四、五百里的山路,其路况便不甚明了。
这一带虽是秦岭南坡,但山高路险,直到今天都没有一条横贯的公路,何况在三国时期呢?魏延即使勉强率军行进,恐怕也要遇到许多预想不到的困难。二是进入子午道后向北行进的一段,恐怕路况更差。这里全靠栈道,而栈道一旦遇雨,随时都会被冲垮。如两年后(明帝太和四年,公元230年)曹真由子午道南侵汉中,“会大霖雨三十余日,或栈道断绝”,“曹真发已逾月,而行裁半谷”(见《三国志·魏书》《曹真传》及《王肃传》)。《资治通鉴》于是年此语下胡三省注曰:“谓子午谷之路,行纔及半也。”这也可以从反面印证魏延出子午谷之艰难。更不要说魏军如闻蜀军进入子午道,很可能会像赵云和邓芝那样,主动去烧毁栈道了。
三是军粮不继。魏延虽然考虑到了部队的后勤供应,但“负粮五千”还是很成问题的。五千人马,人均负粮一石,还怎么行军呢?
假如另外派人运粮,山路奇险,车马难行,也只有靠人“负”,而负粮者本身又是要消耗给养的。可见,魏延在后勤供应问题上的设想有点不够现实。而一旦粮草不继,无论在人烟稀少的秦岭山区,还是在山高谷深的子午谷内,都是无法筹集到的。这一点,魏延似乎也没有考虑到。至于魏延所寄希望的“横门邸阁与散民之谷”,那是攻克长安以后的事情,远水解不了近渴。
四是时间难定。魏延说:“从褒中出,循秦岭而东,当子午而北,不过十日可到长安”,这也只是一种设想而已。子午谷长约700余里,假如魏延从半道入,再加上自褒中至子午道间的四、五百里山路,全程已有800里。这样,部队行进的速度每天都要保持在80里左右。且不说山路的难行,后勤供应的或不能及时,单是遇见雨天,也就会像曹真南侵时的举步维艰一样,三十余天仅走三百余里而已(即所谓“行纔及半”)。时间问题关乎战争的命运,一旦既定的时间拖延,则不但奇袭不成,还会使部队陷入危境。
五是长安难攻。诚然,当时镇守长安的安西将军夏侯惇确像魏延所说的那样,“怯而无谋”。《三国志·夏侯惇传》裴注引《魏略》也说他“性无武略,而好治生”、“多蓄伎妾”。但夏侯惇只不过是以曹操的女婿、曹丕的朋友身份备位长安而已,真正的西部战场军事指挥权乃在大将军曹真手中,或者说在魏明帝曹睿手中。我们只要看斜谷一旦有事曹真即率军赶到,陈仓防守一旦出现漏洞曹真即派将把守治城,而作为安西将军的夏侯惇却毫无作为,便很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