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县政府召开的“劳动致富经验交流座谈会”结束以后,黄吉山老汉心事重重地回到邱家桥。没有想到,邱家桥大队的几位主要领导干部,竟然坐在桥头的黄桷树下等待着,黄吉山老汉刚刚转过山嘴,干部们就齐刷刷地跑过桥去高高兴兴地迎着他,还学着城里人的样子,一个个跟他握手。
正是太阳落坡的时候,晚霞耀眼。黄吉山在邱家桥过了六十年,第一次受到这样隆重的礼遇,他有点不习惯,就像到县上开座谈会时,刚下汽车,县委书记和县长们就上前和他握手时一样被感动了,从来不往外流的眼泪这会儿又涌出来,顺着脸上一道道深深的皱纹流。他张开嘴巴笑了笑,泪水就流进嘴里了。
“你们,唉……请屋里坐,屋里坐,嘿嘿……真是难为你们各位……”黄老头用巴掌抹嘴抹脸,说话变得结结巴巴的。
干部们簇拥着黄老头走过小桥,走在前面的是大队长邱小五,眉开眼笑地大声说:“我们算着你今天一定回来,你不会在城里耍的!哈哈哈……怎么样呀?这个会开得很闹热,是吧?县广播站,每天晚上都广播你们座谈会的盛况,真叫人提精神哟!……你怎么没有在会上发言呢?我尖起耳朵听广播,就是没有听见报道你的名字……哈哈……没关系,发言不发言,都没关系,反正你如今是扬名全县了,这也是邱家桥的光荣嘛!哈哈哈……”
这一群大队干部,除了邱小五外,黄吉山和他们没啥交往。一路上,都听邱小五大声说话大声笑,他们只是陪着打哈哈,找不到什么话说。看这阵势,他们都是被那鬼板眼极多的邱小五拉起来凑热闹的。
果然,来到黄家大门口,以支部书记邱成元为首的几个干部就止步了。邱成元客客气气地握着黄吉山老汉又粗又硬的手说:“黄大爷,你走累了,先休息休息吧,我们回头再来看你。”别的几个干部也照着支书的样子握手,说一些客气话,就转身走了。
邱小五站在大门口,笑容满面。他没有要走的意思,看样子打算进屋坐一会儿呢。小五是黄家门上的老客,因为同住一个队,从小就在黄家进出。十年来,他从小队民兵排长升到副大队长、大队管委主任,每一次职务的迁升,都和黄吉山的命运有关,可以说:是黄吉山老汉不自觉地给他帮了大忙。
邱小五扯起大嗓门儿喊道:“桂桂,香香,你们快出来看,哪个回来啦!”
堂屋里跑出来两个大姑娘,胖的叫桂桂,瘦的叫香香,她们跳下高高的阶沿,跑过院坝直奔大门口,一齐叫着:“爹!你回来啦!……”
老人望着两个成年的姑娘,没说什么,皱起眉头,由着她们抢去手上的黄帆布挎包,就跨进院子去了。小五像警卫员似的,紧跟在老汉身后走。
接着,一个矮小结实的老大娘就出现在正屋阶沿上了。这是一位形容苍老、低眉顺眼的老大娘。她两只手在围腰裙上不停地擦,旋即,又转身进屋。当黄吉山老汉跨上阶沿石,刚刚落座在一根小板凳上,老伴儿便端着一只脸盆出来了,把半盆热水放在老头子面前,随手从屋檐下吊着的小竹竿上拉下一条脸帕,放入水中。
没有人招呼邱小五。他显然是不用谁招呼了,自己从那竿儿上扯下一条新毛巾,放入盆中先洗起手来。并随口对黄大娘说:“烧火了没有呀?煮些绿豆稀饭,炒碗泡青菜就行了,黄大爷在县上开这几天会,顿顿吃油大,回来得先换换胃口……”
“小五莫走了,就在这儿吃点稀饭。”黄大娘这样说,看了老头子一眼。
邱小五说:“谢了谢了,我还有事情,今晚不陪了,改天来……”他把毛巾晾上竿儿,又说,“呃,荣荣、四娃不在家么?”
黄大娘偷偷瞅了老汉一眼,才回答道:“昨天……哎,地头的事都还没做完,两弟兄又到棉花收购站卖气力去啦!”
“好事,好事!如今有气力,就能捞现钱,哈哈哈……你们这一家,真是越有越挣呵!”说完步下阶沿,走向一排茅草房,往猪圈边一站,立即发出惊叹声来:“啊哟!我的天……硬是见风长……这四条白家伙都翻过二百斤了吧?二百斤,有多没少!……”
桂桂和香香两个姑娘站在院子里翻看着黄布挎包。包儿里装着一个搪瓷口盅,盅里塞着一张湿毛巾;还有一个塑料袋儿,袋里只有几支卷好的叶子烟和一撮烟末,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她们都不由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桂桂奔到老汉面前,嘟起肥厚的嘴唇质问道:
“爹,叫你给人家买的机器线喃?……”
香香文静些,她站在原地,怨道:“哎,你老人家真没记性,我要的丝线呢,你也忘了!”
黄大娘迈开小脚,急步走到院子里。她不相信老头儿会把女儿们急需的两件东西忘了。要知道,这两年,大女儿踩缝纫机,二女儿绣花,挣下不少钱,成了黄家一股重要的财源。黄吉山老汉当冒尖户,上县城开会、坐汽车、吃油大、照相,这一切光荣,少说也有三成是两个迟迟没有出嫁的姑娘给他挣下的。大女儿桂桂缝纫技术远近闻名,白日黑夜忙得不停歇;二女子香香给人家绣花。这两年庄稼人日子好过些了,出嫁的、娶亲的,都爱把被单、枕头、帐帘儿绣上几丛红绿花儿或鸭子、燕儿什么的。香香的手艺好,远近都有人送上活儿来。姐妹二人这两项收入相当可观,老汉十分重视,总是缺啥添啥,有时还特地出门去采办。这一次,怎么能把女儿们嘱咐的东西忘了呢?……
黄大娘望着老头子,只见他正抬起头看着立在面前的桂桂,那眼光是怔怔的,一句话没说,又埋下头去,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听着这一声叹息,黄大娘不由得心都紧了。昨天,两个宝贝儿子缠着她要存款折子,还吵着要分家,她都给顶过去了,不像此刻这样难受。
一个大字不识,从不出门的黄大娘,许多年来早已学会了从丈夫脸色的变化去体会那不平静的生活,从家中油盐柴米的丰歉余缺来观察和判断家庭以外的社会变迁。黄吉山老汉生活在邱家桥,与世无争,可一会儿被人当做“资本主义”的代表弄去游乡示众,一会儿又成了“劳动致富”的典型被请去县上开会。这种忽而地下忽而天上的变化,老太婆没有办法理解;而眼下,老头子这个突如其来的丧气模样,就更使她莫名其妙、惊惶不安了……
两个女儿,比为娘的多懂得一些事理。但此刻,她们想也不想老父亲为什么会有这种突然的变化,桂桂赌气说:“你没把东西买回来,我们就搁起耍!”她是用这话来要挟老头子。因为她姐妹二人干一天能进好几元现钱,老头子是不愿意她们“搁起耍”的。哪知,黄吉山老汉听了桂桂这话,竟然没有什么反应。这是怎么回事呢?桂桂和香香心里难过死了,一前一后躲进堂屋去。
邱小五上前笑嘻嘻地说:“买个针呀线呀什么的,还不容易么?今天没买回来,明天赶车子去买,不过多花几个车钱嘛!……大娘,你没有出去开过会,不知道,一天到晚都不得空闲,哪有时间出去跑商店呀!这一回黄大爷出席的会,重要得很!成天和县委书记、县长们坐在一起,商量国家大事哩。”接着又对着屋里喊道,“桂桂,香香,莫急,明天我打听一下,有哪个进城去,叫他把你们要的东西买回来!要不然,我亲自跑一趟!”
桂桂倚着门框没好气地说:“不敢劳驾你!”
邱小五认真起来了:“你看你!怎么说‘劳驾’呢!如今的‘精神’就是这样嘛,让一部分社员先富起来!你们在邱家桥先富起来了,我们当干部的就该多多地支持你们这种革命行动!再说吧,我们大队,出了一个黄吉山,全县闻名,这也是我们邱家桥的光荣呵!……”说到这里,他不由露出十分感慨的神色来了,两手插在裤包里,来回踱着,“我这个人,和他们就是不一样!左啦,右啦,我才不管那一套!上边咋说,我咋办,一根肠子通屁眼,没得弯环倒拐……就说前几年吧,上边说,批判资本主义,我也是个积极分子!那年头,叫黄大爷吃了点亏……可是,那时候我们这些泥巴腿干部,哪里晓得上边有个‘四人帮’呀!‘四人帮’垮台后,上边说,过去干的都是错误的,有些同志想不通,我可没有想不通的,错了就改嘛!其实,要说错误,那笔账也不能算在我邱小五名下,那只能怪‘四人帮’!……如今,上边又说了,要放宽政策,包产到户,支持家庭副业,好得很嘛,我坚决拥护!……咋样?不是一包下去,把土地一分,今年家家都有余粮啦!哈哈哈……鼓励社员冒尖,我一下子就选中了你黄家做典型,如何?这不是马到成功,一冒就冒上了全县的典型!哈哈哈……”
这时,黄吉山老汉又叹了口气,摇摇头,脸上显出很疲乏的样子。
邱小五见这情形,便说:“有点累么?先歇一会吧!可别把身体累坏了!我们邱家桥,今后就要看你啰!你是全县的标兵,影响可大哩,今年是‘五千元’,上了县,明年争取搞个‘万元户’上省开会!哈哈哈……你歇着吧,明天一早我来请你参加一个会,你向大家传达一下县上开会的新精神,咋样?”
黄吉山老汉还来不及回答,邱小五弯下腰来,把嘴巴凑到老汉的耳朵上,说:“前几天我给你老人家商量的事情,你……”
老汉抬起头来:“啥子事情?”
邱小五一笑说:“你忘了么?大队要办个林场,集资入股的问题,我等着你表个态,带个头呢!哪个不晓得办林场投资大?可三五年后就赚大钱!按股分红。这你是内行,我不多说……咋样?你老人家带头入股,别人才好跟着来呢……”
黄吉山老汉怔怔地望着邱小五那薄薄的嘴唇上挂着的媚笑,半晌也没回答,不点头,也不摇头。
二
邱小五去后,黄家院子立即冷清下来。黄吉山老汉闷头闷脑不开腔,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一一视察着猪圈里的大肥猪,羊圈里的奶山羊,兔笼里的长毛兔。天色暗下来了,一群鸭子嘎嘎叫着,迈着蹒跚的脚步,争先恐后地挤进鸭圈门洞。鸡们也先后回来了。老汉捧起一捧玉米撒在地上,趁这工夫清点数目。
“死了三只。”黄大娘在一旁轻声说。
果然是少了三只鸡。黄吉山老汉清点了两遍。黄大娘忙解释:“害瘟了。你走的前一天,不是就有三个打瞌睡的么……”
老汉点了点头,并无责怪的意思,他从制服口袋里摸出一个花花绿绿的纸盒来,告诉老伴说,这是新出品的“鸡瘟灵”,灵验得很,瘟的能治愈,好的能预防。他叫她马上拌着米饭喂。黄大娘忙拿了鸡食盆子进屋去。老汉没有忘记家里有三只害病的鸡,这叫她心中感动,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为啥他偏偏不把家里更重要的事放在心上呢!”进屋看见两个女儿坐在小板凳上生气,黄大娘又不由埋怨起老汉来了。她对女儿们说:“饭好呐,还坐着干啥子?安心惹你老子怄气么!”
香香起身进灶屋去了。桂桂却坐着不动,愤愤然说:“他怄气?我们还怄气哩!……他不把我们放在心上,算啦!我们起早贪黑地干着也没得劲了。明天起,我们不干这个了,哪个耍不来嗦?没得收入,看他去‘冒尖’吧,哼!”
黄大娘瞪她一眼,说:“死女子!话是这样说的么?起早贪黑,勤巴苦做,还不是为这几张嘴巴,为你们将来有个好日子过……‘冒尖’么?哪个稀奇那些吃不得穿不得的东西?还白日黑夜地提心吊胆。”
两娘母说话,黄吉山老汉听见了。桂桂那高声大嗓喊出的委屈和不平,全是对着老汉来的。他怎么也没想到桂桂竟能说出这样的没情没义的话来,惊愕与失望,顿时塞满了他整个心胸……但是,邱家桥出了名的精明强悍的黄吉山老汉,绝不是那种容易为感情的冲动所驱使的人,他是十分清醒的。他想:原来,这都是因为他这次上县城开会,没有把女儿们嘱咐的东西买回来。而这样的疏忽,他在从前是不曾有过的。
有关自己家里的一切,黄吉山老汉从来不疏忽大意。大自金钱粮食的进进出出,小至针头麻线之类的消耗添补,他历来亲自过问,一手经管。黄大娘为人过于厚道,不善盘算经营,大凡小事都拿不出个主意来,一切都靠老汉一手包办。他的精细与认真,勤劳与节省,帮助她支撑着这个六口之家,度过了许多艰难的日月。那些年,在农村,大凡有碗饱饭吃、有几个零钱花的庄稼人,常有“资本主义”的嫌疑,在邱家桥一带,数他嫌疑最大,免不了受些屈辱,甚至皮肉之苦。即便是那样的时候,老汉对家庭的吃穿用度之事,也从未有过半点疏忽。那年,他在屋前房后培植了几畦桉树苗子,起早摸黑地干,由于他技术好,苗子长得齐壮,眼看要卖大价钱的时候,恰好碰上了“割尾巴”运动。在“运动高潮”中,干部们为了“教育”群众,竟然将他绳捆索绑,游乡示众。管押他的,就是邱小五。小五家穷,寡母年老,不会过日子,常向邻里乡亲借贷,可小五并不因为这个而放弃自己崭露头角的机会,押着老汉“游斗”。一路上,老汉不管别人说什么,只是埋头走路,心里惦记着家里快要临产的老母猪。游完了全大队,当着许多围观社员面前,小五得意扬扬地给他解去了索子,说道:“回去吧,好好认识错误,不认识,过两天还继续批斗!听见了么?”老汉真是没有听见。他一边揉着麻木的手腕,一边对小五说:“排长,回家给你娘说说,去年借我家的二十五斤玉米,我等着急用。老母猪就要下崽崽了,粮食还凑不齐,这事儿,你千万记着给你娘说说……”话还没有说完,邱小五脸上已经红了,继而又白了,在场的社员们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老汉并不是不知道在那种情形下向邱小五讨债的危险性,只是他太认真了,他经营着自己的六口之家,一要生存,二求发展,他能不认真、能稍有疏忽大意么!
然而,这一回,老汉是怎么搞起的呢?
邱家桥首屈一指的富裕家庭,这一顿晚饭吃得并不舒展。绿豆稀饭烫嘴皮,泡豇豆特别酸。大姑娘桂桂当着老汉的面,把碗筷弄得乒乓响,二女子香香低着头,眼泪都快滴到饭碗里了。黄大娘去给老汉加菜,炒了一盘鸡蛋,刚刚端出来,老汉已经放下筷子,起身找他的叶子烟去了。
三
两个成年的姑娘睡一个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