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哪儿呀?”罗子华很不情愿地问。
传来对方的声音,火气很大:“我是税务局!你是哪位呀?”
我的天!又是那个逼债的阎王老子……罗子华的脸顿时红了。但他却装着没事一样,冷冷地回答:
“有事么?你改天说吧!”
对方紧接着:“不不不……你就是罗子华吧?我听出来了……”
罗子华想搁下话筒,但终于没有搁。莲花山公社企业去年拖欠着银行贷款和税金,一直缴不出来。为这事,党委书记罗子华没脸见人。他拼死活命搞起来的几个社办厂,没有管理好,还有其他一些说不清的原因,拖了一屁股债:贷款、税金、买方的预付款,为这事,人家只差来剥他的衣裳了……他是要负责的。悔当初,不该那么起劲干,不干,就不会有今天……
“哈哈,到底还是抓着你了!罗书记呀,你想躲么?哈哈哈……”税务局长的口气一下子变得随和了,他们虽并不太熟,却是打过几回交道的,“我们这些收税的,到处都讨人嫌,是不是?哈哈……你不要躲嘛!俗话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天找不着你么,还有明天呵!”税务局长显然不知道他罗子华已经卸职了,他像放连珠炮似的向罗子华表示亲热,“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不要怕,我不会把你老兄逼得去跳古井的。过去,你对我们也挺凶的嘛,骂过先人,是不是?哈哈哈……我们这些人脸皮厚,不记前仇……”
罗子华打断对方的话,没好气地说:“关于税款的事吧?请你找老齐同志谈好了,齐书记,他在,你等等……”
“不不不!我不找你们那位老古董!他根本就不主张办什么企业的,靠他,我们就别想收税了,我知道,莲花山的事你说了算……”
真是!莲花山的事如果真能由罗子华说了算,事情何至今天这个样儿?但,他是名正言顺的头头,谁又能说不是他说了算呀?
“……我就抓你,抓住你罗子华不放,我不怕你拖欠,你会有办法的,谁不知道你是能人!”
罗子华顿时烦躁起来了。为欠税的事,罗子华和他打过交道,知道这位局长精明、油滑。今天明明是催缴税款,却又绕着圈子说话。好像刻意奚落他罗子华似的。罗子华想直截了当告诉他:“我不再是这儿的头头了,别找我吧!”可是,话到嘴边,却又难以吐出来,真烦人哪!
“……可是,你为啥躲躲闪闪呢?还往副书记名下推,一推六二五,这可不是罗子华同志的一贯风格呵!俗话说,钱不能拿人好见嘛。你莲花山穷,谁不知晓呵!真是穷得叮当响呢!可是,常言道,人穷志不短嘛!……”局长的嘴真能说,一张开就难以闭得住,“你我两个端的都是国家饭碗,你个人又没欠我个人一分钱嘛,我们公事公办,是不是呵……”
罗子华真的再也耐不住想发火了。然而又觉着气短,欠着人家,理亏呵!……他那刮得光光的脸涨得通红,两眼闪出凶恶的光。
而对方又接着说起来了:
“喂喂,罗书记,言归正传吧。实在是对不起,我真不愿意说呢!……根据有关规定,现在就剩下两个办法了。”
局长住了嘴,他似乎在等待罗子华问他:“什么办法?”然后,他便可以进一步发挥他的口才,滔滔不绝说下去。然而,罗子华憋着气,说不出一个字来。这又好像激怒了他,他的话变得简短、干脆了:
“第一个办法是由你们党委出面正式申请减税,你看这个办法如何?……”
罗子华喊道:“不!不行!”话是脱口而出的。他的太阳穴上两股青筋突突地跳。
局长口气冰冷了:“你真是好汉,人穷骨头还很硬嘛!……那么,第二个办法更麻烦一点:我们立即派个小组去,对你们企业财产进行清理……”
“什么?”
“清理,就是抵押的意思。听说,银行方面的贷款,你们不也还不出么?他们也得采取这个办法。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事儿,我们要抢在他们的前面!……”
“啪”一声响,罗子华丢开了话筒,骂道:
“混账!”
小杨被惊得从一堆报表中抬起头来,叫了声:“罗书记,……”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见罗子华眼里汪起了一泡泪。
这时候,公社的干部们正陆续回来赴宴,为罗书记饯行。三三两两站在院子里,愣愣地望着小杨办公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罗子华冲出门来,口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
“……真他妈的逼人太甚!真他妈的……”
“又骂人了!总是不改!”妇女主任上前说,“今天谁还惹得你发火嘛!”
“罗书记,急什么呀!急死了还没得人给你烧香哇!”急性子的武装部长说。
“哈哈,”治安员是个乐天派,他把武装部长的话接下去,变成了一个玩笑:“是咧!城里去快点找个老婆,生个娃娃,才有人烧香!”
他的玩笑一时没有谁响应。除他自己,谁也笑不出来。可为了缓和紧张气氛,几个人还是“嘿嘿……”地表示了一下。
妇女主任招呼大家:“一会儿坐席,大家多给罗书记敬几杯,消消气吧。”
“要得,要得……”
罗子华嘴巴张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
院子里闹闹嚷嚷,惊动了灶屋里掌厨的齐副书记。他奔出灶房来了,红光满面,两手不住地在围腰上擦,问道:
“啥子事呵?……”
罗子华垂着头,面色阴沉地盯着地面。
小杨向齐副书记解释:
“一个电话,刚才。”
“哎呀,还不就一个电话嘛!哪来的?又有啥子事么?莫管他,我们要开席了——雷都不打吃饭人嘛!……”
罗子华上前一步,愤愤地向老齐说道:
“税务局……”
“税务局?”老齐抬起大脑袋想了想,好像他不知道什么是税务局似的。
“欠税的事情……”罗子华闷声提醒他。
“呵,呵,想起来了。还不就是欠税的事嘛!哎,当初心大!蚂蚁子心大胀断腰!……算了,不说过去的事了!一场教训,往后还是安分守己种庄稼吧,办什么厂呵……不说了,不说了,小杨,你们来搭个手,摆桌子!”
罗子华告诉老齐:“银行和税务局就要来清理,实行财产抵押。那样一来,各队的投资都保不住了。”
老齐说:“那也没法挡住人家。我早知道有这一天的!”
“都怪我……”罗子华沉痛地这样说。
人们都摇头叹息起来。在大伙看来,事情弄到这一步,也不能全怪罗子华。原料问题,销路问题,还有管理不善……大家都没得经验嘛!而且,按党委分工,罗子华管全面,生产上是老齐抓,老齐就没有责任么?
“罗书记,你莫难受,放心走吧,莲花山穷,可还是能过下去的……”妇女主任安慰道。
老齐说:“莫说这些了!这些年,每来一个新书记,都有一个新花样,各人都带来一本经,念来念去念不通,屁股一拍,走了。拉下一摊稀屎,还得我们收拾……算了,莫说这些了。今天大家都高高兴兴吧……”
说到这儿,老齐突然住口了。他望着大门口走进来的一个人。霎时间,院子里的干部们都掉头看着这位来客。
这人年纪四十开外,穿一身洗白了的灰制服,头戴草帽,脸色发黄,像个刚从医院里出来的病号。他慢慢走进了院子。
多数的人不认识他。老齐和罗子华认得,他俩一看就明白,文件上通知过的杜书记,今天提前上任来了。
这位老杜原是坝上的公社书记,在全县赫赫有名。他蹲过几个公社,都搞上去了。去年升任县委常委,兼农工部长。这一回,上边是决心要把这个又大又穷的老落后公社搞上去,特意调了这员大将来。
罗子华此刻心头难受极了,没有和人家打招呼,闷着头,几步窜进他屋里去了。
老齐忙奔上前来:“杜书记,你今天提前就来了么?不是说还有几天么?……同志们,这位是新来的党委书记杜……”他记不住名字了。
老杜同志笑笑,向大家微微点头。他像是喘息未定,竟然说不出话来。
“休息。小杨,倒水……来了,也好,今天赶上我们给罗书记饯行呢!”
“是么?”老杜终于说话了,声音很洪亮,“这么说,我的脚板洗干净了!哈哈……”
“你的行李?”老齐想问。因为他已在考虑着怎样给这位年纪大、又是“部长级”的书记调整一间好一点的住房,虽然他对新来的书记一律不感兴趣。
三
莲花山公社的宴会是摆在会议室里的。一共两桌,以肉为主。比庄稼人打牙祭丰富不到哪儿去。老炊事员很谦虚地让齐副书记掌灶,齐副书记的手艺也比他老婆强不了多少,盐巴、辣酱,总是不会忘了放的。他每炒一样菜,都用食指往锅里蘸油汤往嘴里送,品尝味道,一连几遍才能决定是否不需要再加盐巴和辣酱了。
酒是真正的白酒,公社酒厂出产的。据说因为度数不够而积压起销不出去。
宴会正式开始以前,老齐没有忘记宣布一件事:今天的份子钱,罗书记和杜书记二人是不收的,他二人,一个走,一个来,就算是欢送与欢迎两项“手续”一齐办了。其余赴宴的人数,平摊下来,每人一元七角三分。大家佩服老齐的计算快而精确。
宴会正式开始了。
可是,罗子华还没有来。
“怎么搞的?……”大家面面相觑,公社的干部们,人人明白罗子华和老齐之间关系不怎么融洽,而罗子华脾气又不好。人们生怕今天这最后的分别,会闹出什么不愉快的插曲,搞得不欢而散。
果然,老齐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色来了。小杨见状,忙说:“我再去请!”
新来的杜书记从他座位上站起来,笑吟吟地说道:“还是我去请吧。”
小杨说:“杜书记坐好,我去。……”
正争执间,罗子华却自己来了。
人们立即把目光往罗子华脸上扫去,希望能看出一点什么来。只见他面色铁青。还好,眼神是温和的,平静的,并没有他准备吵架时的那种凶狠的光芒。众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老齐脸上的肌肉也放松了。他站起来致辞:
“今天,是给罗书记饯行。杜书记提前来到我们莲花山,今天我们就‘娶媳妇嫁女’——两台席做一台办了!又欢送,又欢迎!咳咳……罗子华同志离开我们了,这是革命工作的需要,莫说的,我们坚决拥护上级的决定。罗书记任职三年,也给我们莲花山作出了很大的贡献,莲花山干部社员都十分清楚的!今天,我代表全社干部社员,敬你一杯!”
说着,他把酒杯举起来送到罗子华面前:“祝你一路顺风,到新工作岗位去干得更好!”
罗子华呼地站起身来。端起满满一杯酒,目光炯炯地向众人轮流望一眼,说道:
“我对不起莲花山人民,我是有罪的……我要求留下,我不走了,不走了……”
什么?!
人们一听,大为愕然。
“真的,我不走了。我马上给县委写报告。”
当人们听真切了,回过神来时,小杨、妇女主任,还有武装部长竟然首先鼓起掌来。
唯有老齐,仍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脑袋里嗡嗡的。他睁大了眼睛,似乎在问自己:发生什么事情?……
在人们惊愕而又兴奋的议论声中,罗子华满脸通红,对新来的杜书记说:“杜书记,我马上就给县委打报告,文化馆我不去了。我留在这里,做一个工作员,保证服从党委领导,你把社办企业交我管,我总结经验教训,我保证……搞上去!”
老杜眨了眨眼睛,诡秘地笑问:“真的么?”
罗子华神色严肃地回答:“是真的!”
老杜仍然笑吟吟地说:“社办企业要搞上去,要重整旗鼓,困难不小,问题不少……哎,好嘛!”说着,他抬眼望着大家,“今天,我就是为着这个事情来的!”
老齐这才有几分明白了。在他看来,罗子华的突如其来的要求,不过是使性子,怎么可能呢!当个工作员也愿意,这莲花山真有这么香吗?不可能的!……他坐直了身子,听杜书记咋说。
老杜一口气说出一段话来:
“……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后,莲花山农业生产一下子就好转了,粮食问题总算有了个眉目,糊嘴巴是不成问题了,往后还要抓紧这个吃饭问题,估计今年甩掉缺粮帽子,明年有点剩余。眼下的问题,还是一个穷字。有了粮,还要有钱,要富起来。工作还多得很呢!社办企业不过是一个路子,还有发展林业、畜牧业,多种经营……总之,要动起来,不行动是不行的,不行动就打不开局面。我是不赞成把生产第一线的年轻干部往第二线撤!……县委决定我上莲花山来。可事后,我一想,不对嘛!弄个老头子来换下一个年轻人,何必呢?我把意见反映上去了。莲花山的书记还得要小罗同志当!年轻人多摔打摔打,总结经验教训,继续干,何必硬要撤下去呢?我嘛,在农工部,今后经常上山来看看,帮帮忙,做一名兼职的‘业余顾问’好啰!怎么样?”
人们吃惊地望着老杜,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来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只有老齐心里乱糟糟的,失望多于惊愕。他知道,话从老杜嘴里说出来,那一定是县委经过讨论而决定了的,他这莲花山的小小的副书记没法反对,但是……
但是,老杜的目光对着老齐了。露出亲切和善的笑容对老齐说道:“老齐同志,今年有五十八岁了吧?……哎,年岁大了,腿足也不灵便了,县委考虑给你另外安排工作,怎么样?你的意见,干个什么合适呢?”
老齐顿时傻眼了!
包括罗子华在内的全体公社干部,没有不感到突然的。然而,这显然不是喝多了酒,因为大家面前的杯子都还没有动呢!
“好啦,今天我先通个消息,文件立即就发下来,小罗同志的报告不必写了,倒是要写一份检查,社办企业亏了本,原因是什么?……来!”杜书记说着,突然举起酒杯来,“形式一样,内容不同,今天算是提前为老齐同志饯行了,份子钱嘛,小罗和我都该出的,老齐就免了吧!喝呀!”
除了老齐,大家仰脖子干了一杯。
“老齐,喝呀!”杜书记催促道。
“好的,我……服从安排!”老齐仰起脖子干杯,酒顺着他嘴角洒了不少下来。接着,不等别人招呼,他又干了一杯。
于是,人们就放开喉咙喝起来。为什么不喝?喝呵,喝呵……大家都觉得,事情似乎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一九八二年五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