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桂打开她的大木箱,又动手翻看她那满箱的衣物了。她常常在夜里进行这项工作,完全不是为了检查有没有失落或虫咬鼠伤,仅仅是为了翻看一遍而已。这个上了锁的红漆的木箱放在她的床头,钥匙放在她的口袋里。好些年了,香香不知道姐姐已经积存了多少私房,只知道姐姐帮人打衣服的工钱并不是全部如数交给老汉了,从前常常扣些零头揣起,近来则扣得更多些。香香却不那样做,这姑娘从小心地淡泊,不多为自己着想。在她看来,有吃有穿就行了,不好意思攒私房。而她对于姐姐的行为也并不责怪,因为她早已察觉出来,在家里掌着经济实权的爹爹,是不大关心儿女们的,他要求儿女们像他一样起早贪黑地干活,至于儿女们渐渐长大,心里有些什么要求,他是不愿过问的。
桂桂“砰”的一声关了箱盖,上了锁,壮实的身子倒在床上,床草下面的篾笆子发出嘎嘎的响声。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张照片来,端详一阵以后,越发使劲地翻动身子,毫不掩饰自己的烦躁情绪。篾笆子的响声却叫香香有些受不了。
“哼!”
桂桂这一声“哼”,包含着极为明显的不满。当然不仅是对今天爹爹的“疏忽大意”表示的不满。香香知道,姐姐近来不大安心在这个家庭里了,她想出嫁,去组织自己的小家庭。“伙起伙起有个什么意思,不如散了吧,各人展劲各人热和!”桂桂常常发出这样直鲁的议论。一个姑娘家,一点儿不知道隐藏自己的心事,实在少有,只读过小学三年级的桂桂就是这样的。香香则不同姐姐一样,她把隐藏某种心事,当做快乐,独自在心中享受。桂桂在临睡之前拿出她的未婚夫的照片来看,毫不掩饰自己急于出嫁的烦躁情绪。表婶娘曾送过一张照片到黄家来,说是给香香介绍个对象,香香没有细看一眼,便退给表婶娘去了,不是害羞,是她不愿意有这样一张照片,她害怕因为有了这照片而冲淡了她心中珍藏着的那个青年的形象。那个青年是她的同学,参军去了。虽然她和他不曾有过什么“盟约”,但她盼望着他回来,她相信他是喜欢自己的。这原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希望,却已经填满了她的心,她不愿意别人再给她介绍来一个什么小伙子了。
桂桂在床上翻腾一阵之后,突然跳下床来披起衣服,往门边走。
香香问:“这么黑天黑地,还出去?”
桂桂不回答,鼻子里“哼”一声,出去了,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接着,堂屋门响了,她走到院子里去了,传来院子门吱嘎一声。
香香躺在床上,心里有点害怕。近来桂桂已不止一次夜里出门,每次出去时,都发出那么冷冷的、愤愤的一声:“哼!”不知道她上哪儿去,去干什么。
这一横四间、带“抹角”的瓦房静悄悄的。隔着空旷的堂屋,传来了两个老人的对话——
老汉的声音在说:“……是呵,留是留不住的……我总想等两年,再等两年,把家底子再弄厚实点,哎……那王家的一个劲地催!这回在县上开会,又碰上了,人家也是冒尖户哩!老家伙又催了,说是娃儿进了社办厂,工资奖金百多元,家里没得人煮饭,今年一定要把我们桂桂娶过门去……桂桂过了门,他王家硬是肥肉上加板油了!我们家一笔收入,就流到他王家去了……”
黄大娘叹了口气,插话说:“桂桂的缝纫机也陪嫁过去么?”
“不,那不行!……可是,一部机器值不得多少钱,人家不会去买么!桂桂的手艺带过去了,比机器值价呀!”
“这有啥法子?女子大了,总归是别人家的人嘛!今年把事情办了也好……二女子也够年龄了,早有人来提亲,送了照片来……”
“啥?有人提亲?你答应了么?”
“没,没有,香香不喜欢那个人。”
“唔……我料定早晚有人来提亲,留不住的,让她们走吧!我是没得多少东西给她们的。”
“就为这个,你连机器线也不买回来了……”
“对!就为这个……明天我还要把机器也卖了!”
“你呀!……”
谈话停止了。香香觉得心里不好受。这些话,要是让桂桂听见,准得大闹一场。幸好桂桂出去了。
一会儿,谈话又开始了——
老汉的声音很大,语气果断:“我说,得快点儿给荣荣、老四两弟兄定亲,说成了就娶过来……出两个,进两个。这事要抓紧办,你明天去找他们表婶娘说说,求她帮个忙吧……”
“年龄不够……”
“那有什么关系!如今生娃娃都管不住,还管得了结婚年龄么?我找邱小五通融一下,不就成了嘛!这事不能等。条件么,不多讲,只要人老实,勤快发狠。要是会踩缝纫机,就更好。不过,过门来现学也可以。我的缝纫机不卖了。”
“哎呀,你别说这个了。荣荣、老四,这两个猴儿,把我心口儿都气痛了……”
“啥事情?又是吵起要买手表么?哎,我看,就给他们买吧,一人一块……如今的年轻人,凡是家里松活点的,都时兴戴个手表。给他们买吧,我有的是钱呢……”
“哎呀,他两个砍脑壳的,哪里是为这个!”
“为啥喃?”
“吵着要分家……”
“说啥?!”
“要分家!荣荣说,两个姐姐不算数,一家分三家……老四说,这样统着,他们干得没劲,挣的钱都叫你统得死死的……荣荣说,分开了,各人展劲各人热和,他有了一笔钱,就出去跑生意,他说,他决不把钱存在信用社,去当冒尖户……两个猴儿在家又吵又闹,我……”
“哼!又吵又闹……哼!要反了!格老子,脚杆长硬了!狗肚皮胀饱了……”
老汉提高了声音骂人,骂出了全部的粗话、脏话。之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香香拉起被盖来蒙住脸,哭了。她越哭越伤心,这个单纯而又善良的绣花姑娘,突然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家庭里是多么孤独!
人的变化和成长,有时仅仅发生在一瞬间,这会儿,香香一下子变成一个真正的成年人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也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小家庭。而且这希望是如此的强烈……
这样过了好一阵,桂桂回来了。轻轻闩好房门,来到香香床前,嬉笑着说道:
“睡着了么?”
香香露出脸来。电灯光下,见桂桂满面红光,喜形于色,不知道她又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
“上哪儿去了?”香香的声音冷冷的。
桂桂把胖脸凑到香香的额头上笨拙地亲了一下,说:“看表婶娘去了!”说罢,迅速跳开去,脱衣上床了。
香香不怀疑桂桂。她合上眼睛,让自己的思绪继续沉浸在那淡淡的惆怅之中。偶尔间,那个参军去了的同学,不知怎么又闪现在她的脑际,但又是那样朦胧,那样遥远。
桂桂很快打起呼噜来了,她高兴,睡得很香。她的确是到表婶娘那儿去了,表婶娘是专门为青年男女(其实也不限于青年男女)做好事、牵线线的。她告诉桂桂说,很快就要喝桂桂的喜酒了,王家那边决定下个月就要娶亲。双方老人已经商量妥当。那王家也是冒尖户,也上县开了会,家里有个姑娘,很快出嫁,那个独子进了社办厂……
四
一夜之间,黄吉山老汉似乎老了许多,眼睛都大了。
院子门一打开,鸡们鸭们像往常一样欢欢快快地奔出大门寻食去了。香香默默地打扫院子。桂桂站在阶沿上洗脸,像还没睡醒似的打着哈欠。
老汉在大门外站了一会儿,面对邱家桥的平畴沃野,心事重重。他想出去找谁说说话,或到包产地里去看看,但又改变了主意,转身进了院门。紧张的思考,对于黄吉山老汉来说,是有些吃力的。仿佛眼下需要作出一个什么重大的决策,这个决策不仅可以引导他渡过眼下的困难,而且将对他和他的家庭产生久远的影响。
但是,他心头乱糟糟的。他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这么心乱如麻,为什么不立即起锄头到包产地里去,却偏偏要这么痛苦地作什么“决策”!
这几年,庄稼人的日子好过多了。他黄吉山更是春风得意。穷困的年代过去了,穷困的根源也挖出来了,一切都这么明明白白,只要展劲干,富裕、更富裕的日子是不成问题的了。然而现在是怎么搞起的?……女儿急着要出嫁,儿子闹着要分家,一个家眼看就散架了,他黄吉山,全县闻名的冒尖户,三下五除二,突然一下子变成穷光蛋,这不是大笑话么?做个庄稼人也这么的不容易!穷,有穷的难处,富了,也有富了的难处……可是,如今政策这样顺心,并没有谁来给黄吉山“制造”困难呵!真是,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想不出个结果!
而就在这个时候,邱小五笑咧咧地跨进院子门来,对着老汉的背叫了声:“黄大爷!马上就开会啰,带头入股办林场的事,想好了么?”
黄吉山一惊,侧过脸来,像不认得邱小五似的大睁着眼。
“黄大爷,你……病了吧?”邱小五忙收起笑脸,关切地说,“气色不好哟!”接着又问一旁扫地的香香,“香香,你爹怎么啦?感了冒么?”
香香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同时抬眼仔细地望着老汉。
邱小五见势不妙,急忙向屋里走,他要去问问黄大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深知,培养一个“典型”,不容易呢,什么事都得主动地关心才是。更何况,眼下邱家桥的工作还指望这个老汉带头……邱小五走到阶沿边,正好碰上桂桂向院坝里倒洗脸水。只听得桂桂“哎呀”了一声,邱小五的裤管和鞋子已经水淋淋的了。他忙说:“没关系,没关系。”仍然脚步不停地奔进灶屋。桂桂掩着嘴哧哧地笑。
香香望着她爹,轻声说:“爹,大队长问你入股的事,想好了没有?……爹,办林场是个好事情,要是真能办成……”
老汉回过神来,问:“你说啥?”
“办林场。爹,林场……”
“嗯。”老汉鼻子里响了一声表示听到了,也表示不愿意听下去。
香香失望地摇了摇头,脸色变得苍白。
这时候邱小五大声武气吼叫着奔出灶房门来了:“……太不像话,简直不像话!这两个小伙子!要批评教育!要批评教育!”
院坝里的三个人一下子被惊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而邱小五已经跳到黄吉山老汉面前来了。他依然声音很大,很气愤:
“黄大爷,你老人家莫怄气,两个小老弟的教育问题,包在我身上!哼,分家?各干各?骨头还没有长硬呢……”
桂桂的脑筋不笨,她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忙不及待地跳到香香跟前,抓住香香的胳臂,说:“听见了么?荣荣他们闹着分家了!好!分就分!现在就分,你我也有一份……”
香香不愿听,她扭动着身子,试图挣开去。桂桂嘴里的热气喷在她脸上。许多年来,她头一回发现姐姐的口臭,叫人厌恶死了。可是桂桂还说:
“咋个?现在不像过去,家务是大家挣的,要分,人人有份,当女儿的,也有一份!……”
香香说:“你收拾倒!难听死了!”
邱小五对桂桂说:“你还来火上加油么?你没看你爹气成这个样儿了!”
可是,桂桂的嘴已经止不住了:
“分了好!伙起伙起干,有个啥意思?分了家,各人展劲各人热和!吃大锅饭……”
老汉突然回过头来,狠狠地瞪着桂桂。那眼神真是够吓人的。桂桂不由得一怔,退后一步,站在香香背后去了。
一时,院子里清风雅静。
桂桂终于回过神了,她毫不示弱地对老汉说:“爹,你咋啦?‘吃大锅饭不好,各人展劲各人热和’,这话不是你说过的么!前几年你哪天不说这话!……哼!分!把我的一份给我……”
“桂桂!死女子……”黄大娘哭喊着,跌跌碰碰地从灶里奔出来。她双手使劲地拍打着自己的膝盖,喊天叫地:“天哪,不能分!这个家不能分!不能分呀……”
见老娘气急败坏的样子,桂桂不敢再吱声了。香香忙上前扶着老娘。
现在,母女三个,外加大队长邱小五,都望着老头子,等着他缓过一口气以后,说出什么重要的话来。
冬天的早晨,院子里是这般的宁静,屋檐上的露水往下滴的声音都听得见。
然而,老汉终于一个字儿也没有吐出来。五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干冷干冷地像要落雪的样子。弯得又黑又瘦的黄吉山老汉疾步跨入一个对他来说尚属陌生的农家小院。
支部书记邱成元的家。黄吉山老汉这是头一回走进这位邱家桥的重要干部的家里来。邱成元也觉十分惊奇,客客气气地招呼他坐在竹躺椅上,递上几片叶子烟。
“支书,我找你有事!”老汉开言道,语气果断。
邱成元一边猜想什么事,一边含笑道:“好的,有什么事,只管说吧。”
“林场入股的事,咋样了?”
“呵,入股么?正在筹备。资金问题……”
“我,我入!”
“你?”
“是呀!”
“家里都商量好了么?这集股投资完全自愿。”
“自愿!”
“那么,你决定入几股?”
“不是说一百元为一股么,我入二十股。”
“……?”
“两千元。”
“黄大爷,入股自愿,退股就不大自由呵!办林场,头几年是收益不大的。”
“我就图个长远呢!支书。”
“好嘛……你请抽烟。”
“好的。谢烟,谢烟……”
老汉抽起烟来了,这时他才感到轻松一点。他告诉邱成元,他的家,眼下一定不能分,如果分了家,荣荣、四娃都还不会照料日子,有了钱,就去跑生意,犯政策,早晚要把一个小家当搞得精光,什么事也做不成。邱支书十分同意老汉的看法。两人越谈越投契。末了,老汉突然提到林场开办起来以后,谁来领头的问题。
“你是问哪个当场长,是么?”邱成元沉吟着回答,“有个初步考虑。这是我们邱家桥大队的一份大家当,从前景看,是大有希望的。大队要指派主要干部当场长才像个格局。”
“哪个当?你?”
“不,不是我。主管经济工作,是小五同志,管委主任嘛。”
“他当场长……”
“不合适么?”
“是不合适。那人没长脑筋,只有个嘴皮子,他当场长,我就不加入。”
“呵!这……”
“支书,不,我不是不加入。我看,他当不如我当。我当场长,蚀了本我赔!”
邱成元呼地从板凳上跳起来,仿佛不认识这个老汉似的,睁大了眼睛盯着他,半晌才说道:“真有意思!好!这个意见很新鲜。”
“不新鲜。”黄吉山固执地说,“县上开会,我听人家介绍过,谁家股份多,谁家当头儿。”
“那是指几家企业工厂联合办公司嘛。”邱支书想解释,但没有说出来,他觉得老汉的思想很新鲜。六
桂桂出嫁的时候,除了带走她那一箱子“私房”以外,老汉什么也没有给她。她哭了一场,骂她爹心狠。荣荣和四娃一人得到一块手表,进口的(不过,邱小五看了以后硬说那是假的,是走私表)。没有再提分家的事。但是,邱家桥的人都说,黄吉山的手再紧,也不一定捏得到多久,他这个家,迟早要分的。为什么呢?大家都不愿进一步说。
黄吉山做了场长,领着一群社员,多半是老年人上了山。开办工作千头万绪。邱小五没当场长,在一旁说风凉话,路上见了黄吉山老汉,也不再答理。看来,林场的困难很大。
黄大娘住了几天医院回来,还是心口痛,什么也不能干了。家务活,都落在香香身上。
香香这姑娘好。她默默地生活着,喂猪、煮饭,还照样为人家绣花,挣工钱。她一直没有为自己绣一对枕头或一幅被面。晚上,独自看一会书,上床以后,想着那个参了军、远离家乡的同学。她一直考虑着:要不要给他去一封信?这是颇费踌躇的问题呵……
一九八二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