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我看你满结实的呢!今天走进庙儿街,看见一张海报,什么‘女人吃刀’什么‘绝妙爱情’……真够热闹的了。是什么好节目呵?你看过了么?”
“没有,我这个人从来不看戏,不看电影。”
“不,戏,电影,文娱节目,还是该看的,你还主管文教工作,能不看么?哈哈哈……那是从哪儿来的杂技队吧?”
“杂技队?……呵,对了,前几天是来了那么一个,他们是有证明介绍信的,在这儿演了三天,没什么人去看,已经走了。”
颜少春已经看出这是一个“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小官僚主义,不想与他多说,便把话转到眼前这个火烧眉毛的柑橘问题上来,直截了当地问他:“你的意见怎么样?”
这个老邱本想先探听颜县长的意见,以便决定自己的意见,却不料先被问着了,但他并不惊惶,慢慢点燃烟卷以后,回答道:
“这个问题,是马书记、刘书记他们主管的,我不太了解。”
“当初决定开办的时候,党委通过了的吧?”
“通过了的。”
“你在场吧?你同意么?”
“我在场,我……说过,可能要碰到钉钉……”
“唔,那么你还是有先见之明的嘛!你是老同志,应该多支持帮助小马的工作。”
“我支持,同意了的。”
“我是说,有些问题、利害,你要指出来,现在弄了这么大个乱子,你也有责任。”
“我?我有啥责任!我当初就不主张搞什么加工厂,没事找事,找些虱子在脑壳上爬……”
“呃,老邱同志,刚才你还说你支持,你同意了的嘛!……我看,我们不谈这个问题了吧。”
颜少春有点生气了,这在她是少有的,她望着面前这位三百吨煤炭都炖不的老汉,心里很不是滋味,这种人当干部,简直是悲剧!
她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然后找马新如来深入研究一下眼前的问题,在一两天内,必须作出一个决定来:加工厂是办还是停?这个问题,她十分犹豫。在县里面,她接触到的气氛是冷淡的,主张停办的人多。虽然开始准备办时,大家都一致支持,可现在发现它在某些方面直接与现行经济政策矛盾。可是在庙儿山的气氛却截然不同,是热烈的,像火一样热。人家把自己的产品加工成食品供应市场,从中既增加了经济收入,又解决了农村剩余劳动力的出路,这有什么不好?……
老邱知道谈话已经结束,但又不好自己走掉,为了不使自己太尴尬,他又掏出他的烟荷包来。真是太窝囊了!他在庙儿山上工作三十年了,碰见过多少急流险滩,全都安然无恙地走过来了,从上边来检查工作的干部,他接待过不知多少,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丢脸——句句话都说得来对不上号!而且简直不晓得这个女县长心里想的什么。……老邱弓背坐在那儿,眼盯着烟杆,目不斜视,香妃竹烟杆儿上的斑斑点点,真像泪珠呢,有人说过一个什么故事,玉皇老爷的婆娘流下泪来,滴到竹竿儿上了,哎……他娘的,这烟杆儿是个不吉利的东西,早晓得今天丢人现眼,就不该来开会,坐在家中抱孙儿,多好!
颜少春又说话了:“你们那个小赵,怎么样?”
“简直不晓得她想些啥子。”老邱在心里埋怨着面前这个上级。口里说道:“你问赵技术员么?这个人……她是技术员,大学生,知识分子嘛……工作还可以,性子怪,骄傲,不过问政治,还有……三十岁了,不结婚。成什么体统!现在的政策,把知识分子照顾得太好了——赵技术员三十岁,我呢,参加工作三十年,工龄和她年纪一样,可工资呢,也一样!……”说到这儿,老邱突然发觉自己不该这样说。今晚上有鬼么咋个!话都不会说了,他真恨不得打自己嘴巴。
颜少春笑了笑,说:“我们就谈到这儿吧。”
阿弥陀佛!他庆幸自己脱险了!急急忙忙走了出去。他的一个侄儿还在街上等着,手扶式拖拉机突突突响起来,把他载回家喝酒睡觉。这虽然不是他的“专车”,可拖拉机手是他侄儿,而且是他本人把侄儿安排在农机站的。接、送一下也是应该的。
颜少春跨出宿舍,借着月光走上大殿。她在马新如门上敲了一下,房里灯亮着,却没有人应声。她又踱到右边,见一排房子全是黑灯瞎火,赵玉华的门上挂着一把锁。她想起来了,食堂吃晚饭的时候,就没有看到小赵。
马新如在哪儿呢?她事前并未通知过他谈话,现在到哪儿去找他?
颜少春回房拿上电筒,她决定到街上去走走。
五
马新如吃完晚饭以后,就被郑湘帆跑来硬拉出去散步去了。哪知,越走越远,这会儿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庙儿街。在窄窄的山道上,借着依稀的月光,他们边谈边走。
在眼下这种时候,如刘明久说的“兵临城下”的时候,他马新如居然陪着女朋友散步,看来是十分荒唐的事情。他本人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可是他并不拒绝,而且也不急于回到公社去。他知道颜少春会找他谈话,也知道颜县长找他谈什么。他心中塞满了悲愤的情绪。
马新如身居偏僻高山,远离县府,而他的消息却并不闭塞。除了郑湘帆的父亲在信上和电话上告诉他一些情况外,县级机关还有他的几位好友,他们对他是无话不谈的。他知道这几天县里面围绕着庙儿山的柑橘问题正在进行争论,一些关键人物的态度逐渐明朗化,在很大程度上对他是不利的。不过,他原来估计县里要派一个庞大的调查组来给庙儿山施加压力,现在看来不会了。颜县长单枪匹马来了。等待着他的将是一场严肃的谈话。
“是的,我可能有些粗糙,进行这样大的经济活动,没有经验,一些细节问题,比如说供销社,商业局等单位的经济利益、相互的关系,处理得粗糙一点……”马新如思考着一个细节,又一个细节,最后他对自己说:“没有犯错误!我没有错。首先,我不是为个人。庙儿山的群众太穷了!如果说,在三中全会以后中央放手让农民富裕起来,而庙儿山的群众依然还要穷下去,那才是我的错误,那我才是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该挨板子!可现在,我没有错……”
“我们往回走吧。”马新如说,语气有些急躁。
郑湘帆站住,回过身来仰脸望着他。
马新如往一旁挪动身子,打算让她仍走前面。
“……你为啥不说话?”郑湘帆依然凝望着他的脸,含情脉脉的样子,“我妈说你好久都没有到我们家来了。”
马新如望着她。
月影朦胧中,她的确看去很美,婀娜、娇嗔的神态,细致的打扮,纤巧的身躯,秀丽的面庞,无处不显示出那种小家碧玉的美来。
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他马新如,一个农村干部,三十岁了,能找上这样一个对象安一个家,也不错了,够美满幸福了吧!更何况,是人家自己主动追求呢!现实生活中这种恋爱也是不多见的呵!……还犹豫什么呢?……郑湘帆故意向他逼近一步说:“你再退、退下崖坎去?嘻嘻……”在他的身后果然是悬崖绝壁,不能再退了,再退半步,就摔下崖去,粉身碎骨了……马新如突然升起一股忧伤的情绪来了,莫名其妙的忧伤的情绪真糟糕!……面对这如花似玉的少女,他,一个堂堂男子汉,会生出这种情绪来,多么叫人遗憾!
然而,她已经握住他的手,把他拉近自己,把头靠在他肩上。
马新如不由得心跳起来。
“胆小鬼!”郑湘帆心里怨道,不过立即又欣喜地对自己说:“真好!多本分,多老实!……”
远处,山路上现出一点淡黄色的光,一闪一闪的,是手电筒的光,有人过路向这儿走来了。马新如说:“往回走吧。”
他们一前一后,慢慢往回走。马新如心里想道:“他妈的,这就是恋爱么?恋爱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怎么没有热情,没有劲儿呢!他妈的,笨蛋!……”他咒骂自己,责怪自己,他断定自己是太粗俗了,不懂得怎样谈恋爱,要不,就是这几天脑瓜子都被那该死的柑橘问题填满了,焦急和策划,使自己成了一个道地的凡夫俗子,在这样美好的夜晚,面对一个对自己倾心相许的姑娘,竟然没有什么真正的依恋和热情!
“你太忙了,太累了。”郑湘帆说。
“不,也不见得。”马新如心不在焉地回答。
“等你调回县里去就好了。”
“这里的事情,还摆起一大堆呢!”
“一大堆跟你有什么相干,共产党的干部又不是土地爷爷,在一个庙里守一辈子。调来调去是常事嘛!”
“我知道……呃,要是我没有调回县里去,你……怎样看待这件事?”
“调不回?不可能。”
“如果真的调不回去呢?”
“你开玩笑,爸说,等你把厂建起来……”
“难啦!现在很难。唉……”
马新如是个坚强的男子,胸怀壮志的党委书记。他这许多年来,不曾在任何场合,任何人面前这样叹息过。今晚却在这纤弱的少女面前流露出来了,这是此时此刻他内心的真情流露,是发之自然的对于友谊,关怀和体贴的要求……假如,此时此刻,走在前面,只隔半步的姑娘,回转身来,望着他,坚定地望着他说:“坚强些,干吧,我永远支持你!我相信你,爱你……”那么,将会是一个什么结果呢?也许这一对人儿会真的成为夫妻。
可惜,郑湘帆说:“爸爸正在活动,我很快就调文化馆了,我再也不想跑车了,累死人。等你也调回县里来,我们就……妈妈在房管所,叫她给我们弄一套好房子,二楼,四套间,前后阳台。好不好?……当然,你一定会说我没有志气,搞安乐窝,是吧?哎,我不是一个不懂事的人,我为什么喜欢你?就因为你有志气,有事业心,人们全都尊敬你,你踏实、牢靠……我不愿意找那些公子哥儿,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我的同学们都说我,说我找了一个‘老头子’。真好笑,才大七八岁,怎么不可以吗!有的大十几岁,不也很好么;我爸比我妈大多少岁?你猜!”
马新如心里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哀塞满了。可他依然理不出这种情绪是从何而来,是工作上的压力,不顺心,还是别的什么?……
“你猜呀!”郑湘帆伸手往后面抓一把,落了空,马新如已离她有三步远了。
“快,走快点!”
马新如走上前来。她高兴得像一只小鸟,跳起来抱住他的颈项,在他的额头前使劲儿吻了一下……
手电筒光在他们后面,离他们很近,突然熄灭了。郑湘帆到底害羞,忙松开手,站在地上,马新如也听到脚步声了,不由自主地向一旁挪动身子。
来人从他们面前擦身而过——马新如看清了,原来是赵玉华。便招呼道:
“小赵,到哪儿去来呀?”
赵玉华早已看清了他们是谁。她回避,她觉得心里一阵难受。听马新如招呼自己,不得不站住。回答道:“到枫树垭去了一趟……哦,是马书记。”
“在下边吃的晚饭么?”马新如又关切地问。
“是的。”
“去看看你培育的‘相思梨’,是吧?”
“……”
“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吧?”
“今晚要降温,放心不下,去看看,没有问题。”
赵玉华不等他再问什么,便径直往前走了。走得很快,好像要摆脱什么不祥之物的追赶,简直是放步小跑了。
羊肠小道,弯弯曲曲。离街不远了。跑到街口了……赵玉华感到难忍的疲乏。为什么这样疲乏呵?浑身没有一丝儿力气了,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那一溜小跑之中消耗尽了吧?可又为什么要这样疯狂地逃跑呵!
脚下一滑,她跌倒在地上。她双手捂着脸,没有声音,泪水从指缝里顺着手背流下来。
这儿已经靠近街边。街上没有行人,小学校里看电视的人们刚刚散去。山风吹起来了,几只野狗在寂寞的街上奔跑着。
然而,空气里荡漾着清新的,高雅而幽远的馨香。这是从成熟的柑橘里散发出来的香味,这是劳动、智慧和汗水创造的香味,其中,不也有她赵玉华的一份劳动、智慧和汗水么!
颜少春就在这个时候出来散步了。她闻着空气中弥漫的幽香,踏着高山的月影,穿过短短的街衕走来……
颜少春吃惊地停在赵玉华身旁。
“是玉华同志么?玉华!玉华!……”
赵玉华一惊,忙不迭地用衣袖擦着脸,慢慢往上挣,颜少春使劲拉着,她终于站起来了。
“你这是怎么啦?跌了跤,是吧?”
“跌了。”
“跌坏哪儿没有?”
“没有。”
“回去吧……”
颜少春搀扶着她往回走,走了几步,她挣脱了。
“还能走么?”
“没事。”赵玉华倔犟地回答,并加快了脚步。
“你去哪儿了?”
“枫树垭。”
“去枫树垭……唔,你那相思梨是培育在枫树垭的,是么?”
赵玉华不回答。
她们进了公社大门。
当马新如和郑湘帆回到街上,来到旅馆门前的时候,郑湘帆还依依不舍地说道:
“我们的车明天一早就回去了,上午我休息,下午又跑这一路……明天下午才见得着你了。”
“唔……明天么?好的。”马新如漫不经心地回答,迈开他的长腿,走了。
郑湘帆还在旅馆门前望着那风度翩翩的党委书记——她心中崇拜的英雄。
马新如走上大殿,正要打开自己的房门,听见颜少春的声音:
“小马同志回来啦,辛苦辛苦。”
他回过头来,看见颜少春在赵玉华的房间里,忙说:“颜县长,还没休息!”
“我等了你一阵子,想和你谈谈,可你又下队去了吧?”
“……”马新如语塞,他并不怕什么,只是感到难为情。在这种时候去散步!
颜少春不去注意他的神态,说:“今晚上就不谈了吧,明天再说。”
马新如回答:“好的。”说着便进房,砰一声关上房门。
颜少春对赵玉华表示,今晚打算在这房里和她同睡,因为那间新布置的客房是霉臭的。
赵玉华心里不愿意,但又不好说。
颜少春看出来了,她笑着坚持道:“你不愿两人睡么?其实我是挺会睡觉的,不至于踢着你……”
赵玉华忙说:“没啥,可以,你先睡下吧。我还想……看一会儿书。你要洗脚么?”
“当然要洗洗。”
赵玉华把暖水瓶的水倒在脚盆里。她不看颜少春一眼,便坐到写字台旁边去,“啪”的一声打开台灯。
这架台灯,富丽堂皇,只有城市里的讲究的人家才用的。在这样一个偏僻山乡,古旧庙宇的大殿旁边。这种玩意儿算是一个奢侈品了。颜少春坐在小凳上洗脚,看到台灯旁边还放着一个两喇叭收录机。而那个靠墙壁的书架上,书也真不少,估量起来,比她自己家的书架更丰富些。
六
雾大,清晨的微明姗姗来迟,而表的指针已指着八点了。
庙儿街一早就热闹起来,雾蒙蒙的街上人头攒动,包白帕子的,戴干部帽的,担箩筐的,背背篼的,熙熙攘攘。这是一个逢场天,庄稼人从四面八方赶场来了。加之,昨天晚上公社广播站播出了管委会主任刘明久的讲话,报告大家:从今天起公社水果加工厂开秤收购柑橘。这个通知犹如喜报一样。庄稼人一早就来了,生怕迟了卖不掉,有的队是包产到户的,社员们害怕损失,早几天就把柑橘摘下来放在家里,正愁着没法运出去换钱。
昨晚上拥挤在小旅馆里过夜的人们:从县城里来办交涉的干部,以及那些水果贩子,也出现在小小的街衕里了,显得睡眠不足,他们一个个面色阴沉,牢骚满腹地在几家小饭铺及羊杂汤锅面前用早餐。背着柑橘的庄稼人幸灾乐祸地对他们投去鄙夷的目光,那意思很明白:今年的钱你们赚不着了,归我们自家来赚!
大块头的县供销社主任黄元进,夜里打呼噜,那响声之大,如雷鸣,使住宿在旅店里的人整夜没睡好,全都恨他,清早起来,一个个都对他没个好脸色。他也不管这些小小的不愉快,喝下去二两烧酒,吃过三碗羊杂汤,挤过人群,大大咧咧地进了公社大门。在他的后面,县土产经销部的业务股长、外贸站的采购员、果品公司的副经理、税务局的老工作员、还有卫生防疫站的副站长……相继跟了上来。这些人在县城的街面上,也属头面人物的那一类,而来到这个小小的庙儿街,却成了不受欢迎的人,昨天被堵在公社大门外面,发了多大的脾气,也不让进,公社的头目们好像比县大老爷更难见了!他们怒气冲天,在街上咒骂马新如:“乳臭未干的小子,好大的派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