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们是接到通知到公社来了。一个个余怒未息,而刘明久却假装不知道,笑哈哈地迎接着,热情地招呼他们各位到楼上的会议室里坐着,又是递烟,又是倒水,忙个不停,最后一个进来的是卫生防疫站副站长,一位五十岁的瘦小个子,过去做过庙儿街卫生所的负责人,刘明久一把抓住他,悄声说道:
“喂,你老兄咋个也来凑热闹呵!”
瘦小的站长冷冷地回答:“公事公办!”
“我们这是白手兴家呵……到你们县里去检查身体,你们收费太高,一个人好几元,加上二百个人来往车费,老天爷!我们担不起呵!我们请公社医院检查,不也一样么?”
“不行,得,按条例嘛!”
“什么个条例!还不都是你们自己搞钱的花样,往年收费没有那么高哩!”
“往年是往年,今年的萝卜卖多少钱一斤?什么都涨价了……”
刘明久嘻嘻一笑:“你老兄的老人、孩子还是庙儿山的社员呢,你就没得半点家乡观念啦?帮个忙吧……你有什么困难,我们也……”
瘦小个子眨了眨眼睛。刘明久忙接着说:
“你家老三今年高中毕业了,不是回家务农了么?”
“老三?老三我要他复习功课明年再考大学。你……你要真帮忙,就把我二女子……”
“解决!一定解决……”
“好嘛!”
“检查身体的问题……”
“研究研究吧……”
“那就拜托你了。”
黄元进坐在头排,转过身子大声说道:
“刘明久,安冷板凳么?!”
县里来的干部们也纷纷嚷起来:“快点呵……”
刘明久忙赔笑:“马上,马上,各位请喝点大白开吧,我们这庙儿山穷,什么也招待不起。请抽烟……马新如同志快来了……”
说话间,马新如果然进来了。
今天的马新如脱下了皱巴巴的灰布制服,换上了一身新:蓝涤卡上装,深灰色毛料裤,脸也刮过了,不像往日不修边幅,这打扮竟连他的贴心副手刘明久都暗暗吃惊。马新如他也不看谁一眼,径直走到主席座位上坐下来,两手平放在条桌上,指头轻轻敲击着桌面,十分镇静、悠闲的样子,面对众人,开言道:
“大家辛苦了。”
人们傻愣愣的,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还是黄元进机灵些,他说:
“喂,马书记,别忘了你是被告……”
“谁是被告呵?”马新如依然如故地反问。
果品公司的代表说:“谈正事吧!不要扯远了,目前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火烧眉毛啦,我的日子难过,你庙儿山的日子就好过么?”
马新如点燃纸烟,吸着:“好嘛,诸位有什么问题,请别客气。我代表公社党委,代表全社社员,尽可能地回答诸位的问题。”
“这是记者招待会么?”税务局的代表幽默地嘟哝着,使劲地按着打火机。
又是果品公司代表发言:“马新如同志,年初商定,我们在庙儿山收购柑橘,一共只有十万,这一点你都不给,怕说不过去吧!”
马新如当即回答:“不是价格和运费的问题没有谈妥么!年初那个协议是无效的。”
县土产经销部的业务股长,一个短小精悍的老头儿马上站起来:“那么,盖了大红印章的合同总是有效的吧?”
“什么合同呀?”马新如也站起来,斜睨着对方。
“购销合同!……这儿!”业务股长摊开手上捏着的纸卷念道:“我部经销红旗公社柑橘四十万斤,单价上等一角六,中等一角二,下等一角,等外级不予收购……”
马新如冷淡地打断他的话:“价格太低了。”
“低了高了,那不是国家牌价么!”业务股长毫不示弱,“规定了,不能变的!”
马新如眼睛看着对方,漠然地说:“可是,市场价格在变化,这,难道你不了解?……简单说吧,低了,社员不愿卖出。这毫无办法。”
“可是,你们自办企业的收购,也是这个价。”
“是的。可是我们的赢利是归全体社员所有,他们愿意这样。生意谁都会做,钱归你赚,就不能归社员自己赚么?”
业务股长的脸都气青了:“同志!合同书是有法律效力的。请你注意!”
“什么!”马新如眉毛一立,尖利地注视着对方:“吓唬人么?”
“可是,我们和国家罐头厂签订的合同是有效的呀,人家工厂开着,你们供不上货,要赔款的呀!……”
“你赔吧,跟我有什么相干!”
“太横了,不依道理么?”
“你身为党委书记,不执行国家计划么?”
“你那个加工厂是非法的!挖国家墙脚的!你犯法了,马书记!……”
人们七嘴八舌,不依次序地乱嚷起来。刘明久在后面大声招呼着:“各位,各位,不要动气嘛!呃呃……”
黄元进呼地站起来,指着马新如的鼻子吼道:“我要告你!”
马新如淡淡一笑:“你不是已经告了么?”
黄元进转身往外冲:“我找颜县长评理……”在门口,刘明久拦住了他。
马新如依然沉静得没事儿似地说:“颜县长好像是一早就出去了。”
刘明久则向黄元进赔笑,把他扶着坐下说:“颜县长一早就下队去访问群众去了,由赵技术员陪着,我看见她们走的,你现在找也空事,坐下吧,有话慢慢商量嘛!”
那个卫生防疫站来的瘦小老头儿觉得没有他的什么事,趁着人们乱嚷嚷的时候就溜出会议室去了。
几个采购员又开始抽烟,凑到一起说着悄悄话。
马新如提高嗓门儿,说话了:
“还有一个情况告诉大家。我们公社历来穷,社办企业是个新东西,困难还很大,希望诸位高抬贵手,支援支援……眼下的问题,是请大家不必施加压力,我们全体社员就感激不尽了。如果不听劝告……”
“什么意思?”几个人同时发问盯着他。
马新如坐下,又掏出一支烟来,慢慢吸着,说道:“这还不明白么?……我马新如手上连一个柑橘皮都没有。事情很清楚:包产到户以后,柑橘都掌握在千家万户社员手上。你们要不听劝告,你们收购吧,收不着的!”
“瞎扯!你要赖么……”
“不管,我们不对千家万户,我们只认得你公社书记!还有你刘明久主任……”
刘明久笑道:“我?我家自留地收了几斤,我请客,各位不嫌弃的话……”
黄元进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天来受这个窝囊气。他两眼通红,拳头往桌子上猛的一击,跳起来了:
“好!不讲理大家不讲理!我走了!下午我就发车来。我几十个卡车等着装货!……下午就给你开到庙儿街来……不来算我黄胖子是龟儿子!”
黄元进吼罢,冲出门去了。刘明久拉也拉不住。
马新如愤怒地说:“……你们可不要欺人太甚!……”
看看事情闹僵了,客人们都一个个阴沉着脸站起来往外走。刘明久着急了,他摊开两手,向人们说道:“各位留步,各位留步嘛!……请大家替农民想想吧!农民要挣几个钱养家糊口真不容易哩……你们今年少收了庙儿山几十万斤柑橘,也不是什么损失嘛……”
刘明久再也笑不出来了,两眼噙着泪花。
然而,客人们依然还是鱼贯而出,低着头。不知他们想的什么。
会议室里剩下庙儿山公社的两位领导人。刘明久望着马新如,神色有些凄惶地说道:
“这一下,捅到马蜂窝了……”
马新如两眼通红,嘿嘿一笑:“捅它一下,说不定日子好过一点。他妈的,要干一点事情,这么难!一个庙子一个神,全向你伸手,都要赚几个……人人都在吼支援农业,可有谁替农业想想!”他说得很激奋,使劲扯开制服扣子,好像那些扣子妨碍了他似的。
“可是,颜县长会怎么看?她要不给硬一硬,我们怎么受得了呀?”
马新如沉吟着,黑瘦的面孔呈现出一抹痛苦的阴影,但只有那么一眨眼的工夫,随即恢复了他自信的神态说道:“老刘,颜县长是最同情农民,最了解农村情况的,她会支持我们!……她今天下队去了,等她回来,我们再向她好好谈谈吧……人的心,都是肉做的嘛!”
刘明久点点头:“是呵!听说颜县长关心农民的事迹,都上了电影了,是么?我没有看过。但愿她真是个青天大老爷才好!……”
“哈哈,但愿如此吧!”马新如爽朗一笑,向外走,而心头立即被眼前无数头绪纷繁的难事塞满了,其中最当紧的问题是:银行的贷款问题,需得立即抓紧这条线。而关于银行停止贷款的消息,是决不可向他手下的干部社员们透露的,就连面前这位副书记刘明久,也不能让他知晓。这一切痛苦,都只能由马新如自个儿来承担。
刘明久当然不知道马新如此刻的心事。他接着他自己的话往下说,调子甚为乐观:“……掰开心来看,我们想的是群众利益,又不是为个人打算,还怕他个卵!”
七
“……刘书记积极,单纯,没啥个人动机;马书记就不同了,也许……”
“什么?这么说,马新如就复杂一些,有个人主义啦?”
“我也说不上来,他有时候,叫人……看不透。”
“啊……”
颜少春瞟了赵玉华一眼,沉默了,心头涌起一个疑团。赵玉华和她并肩走着。山谷里的浓雾紧紧裹着她们。
昨晚她们是住在一起的。谈话从书架上一本书开始。赵玉华是看过那本书的。她向颜少春问起里面的故事,是否会是真的?颜少春回答她:“真的,就像在这庙儿街的这间小房里,你和我这样谈话一样的真实。”赵玉华兴趣极浓地提出关于那本书中各个人物后来的结局,颜少春都一一告诉了她,并说:“像生活的流水一样,个人的结局还远啦,那些人,现在不是都还活着么。比如你,小赵同志,你可以想象你未来的生活道路和结局,那肯定是十分美满幸福的,可是其中有那么许多细节,遭遇,你能想得到么?……比如说,你现在还没有结婚,关于你自己的婚姻,家庭生活,在你的想象中一定全是美满的,是么?……”“当然是!”赵玉华心里想,可并不说出口来,就把话题扯到另外的问题上去了。她感到颜县长果然和蔼可亲,不是那种叫人敬而远之的领导干部,谈话也就更加随便了。她向她叙述自己的身世,父母,知青生活,大学生活,以及来到庙儿山以后的一切一切,但她却唯独没有谈到自己对于爱情的认识和向往,尤其是,她在谈到对公社里的干部们的观感,评价的时候,根本不提马新如的名字。这,使颜少春多少有点不满足……今天颜少春约她一道下队了解情况,一道去参观那个正在新建、就要投产的果品加工厂,一路上,她们仍继续着昨晚的谈话。而赵玉华始终把马新如的名字深深地隐藏在心里……
颜县长的一声“啊……”,以及接着来的长久的沉默,使赵玉华有些后悔。她后悔自己刚才的话说漏了嘴,不该提到“马书记”三个字,而且是用那种简单化的否定的口气。但是,应该怎么说呢?肯定么?……不!她从心底里恨他。这原因就很是复杂了。不仅仅因为他在她面前的傲慢态度,还因为他自作主张、出风头办什么果品加工厂。
“农民不会办工厂,就像我不会造‘宇宙飞船’一样。”赵玉华说。
这时她们已经走进一片开阔的谷地,雾还未散,前边传来嘈杂的说话声,马达突突声和钢钻与铁锤碰击的叮咚声。一辆手扶拖拉机从她们身边驶过,排气筒毫不客气地向她们身上喷射着黑色的烟尘。
颜少春一笑说:“不见得吧,你没有出去参观过,外边有好多农村办起了各种工厂,比如说,你围的这条漂亮的纱巾,说不定就是某一个社办丝厂剩余的下脚料做成的呢!”
“可这是水果呢,是活的,有生命的。”
“是么?这话倒新鲜……农民生产水果,再加工成罐头食品,多投入一些劳动,多卖回一些钱来,这不好么?要不农村又怎样才能富裕起来?这道理不是很明白的嘛!”
“看吧,把漂漂亮亮的柑橘都白糟蹋了,叫人心痛……我不懂得经济工作,我是种果树的。我爱果树,爱水果,每当我看到一车一车水果运出山去,我心里就感到甜甜的味儿,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当然,你是一位蛮有诗意的姑娘。可马新如、刘明久他们看法和你不一样,他们想到如何从水果身上,为农民多弄几个钱。因而,他们就这样干开了,不顾个人得失去担风险、克服困难、得罪人。其实,他们要是不这样干,谁也不会责备他们,还乐得清闲呢。但是,他们干起来了,这是社会主义实干家的气派……不过,他们可能会因为没有经验,而犯下一些错误……小赵同志,你是年轻人,应该参加到实干家的行列里来才是。”
赵玉华看到颜少春恳切的目光望着自己,心里微微一动。可她又不愿点头赞同。
这时,面前一幢新立起来的红砖房挡住了她们的去路,这是一个叫做“橘瓣车间”的高大而空旷的建筑,地上凌乱地摆着许多机件,木块和水泥,房梁上悬着一个三百瓦大灯泡,加上电焊的弧光闪亮,各种金属的敲击声,这里确有几分工厂的气氛呢。从人丛中跳出一个三十多岁,头戴蓝色细呢鸭舌帽的高个子,来到她们面前,热情地和颜县长握手。这是花了高工资从什么地方聘请来安装机器的,被农民称为工程师的人。
“昨晚上就听说颜县长下来视察……”那人媚笑着向颜少春介绍安装情况。赵玉华则背过身去不看他,因为他不时把那张可憎的媚笑的脸转向赵玉华。而她,不知怎么的,平生不喜欢这种脸色。工厂安装工作一开始,这个人刚来公社,她就埋怨过刘明久:“从哪儿去弄了这么个宝贝来呀!”刘明久回答:“有啥法,还请不到哩!”
颜少春倒是认真地听那人讲话,时而皱皱眉头。
“这么说,离开正式投产,还有很久啦?”颜少春担心地问。
那人忙说:“快了快了,关键的设备已经齐了……”
颜少春没再说什么。向那人道了谢,便叫赵玉华领着她去找工地的负责人。负责人是公社的“社办”主任,也是未来的厂长。他向颜少春叫苦不迭,说是“真不想干这个活路,要不是马书记一再给他鼓劲的话……”颜少春问他过去干什么的,他说:“干了二十年大队支部书记的工作,如今老了,又改行来干这个。”颜少春不知为什么,又皱了皱眉。
“不过,有马书记在上面主火,我还是不怕的,等把这个厂办上路,我就回家休养了。”厂长乐呵呵地说着,领着她们参观工地。
工地上来来去去的多半是年轻人。这些刚刚放下锄头的青年男女在自己的山窝里当起工人来了,一个个都干得满带劲的。从他们的脸上可以看出来,没有不高兴的。他们都认得赵技术员,一个个都热情地和赵玉华打招呼。赵玉华也挺高兴,她差不多能叫得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她说:“好呀,你们都是果树技术员呢,现在当工人啦,往后的技术工作谁去干呵!”
青年们回答说:“别担心,整枝修剪,防病治虫,人人都会干啦!”
赵玉华耸了耸鼻子:“哼,我不担心!……”
颜少春忙回头问:“小赵,他们都是果树技术员么?队里还有没有人管技术呢?”
赵玉华说:“不多啦。”
马新如下令把这批有文化知识的青年往这儿集中,赵玉华是反对的。可马新如坚持这么办,叫她在冬天里再开办训练班,重建果树技术队伍。
离开工地的时候,颜少春突然向厂长提出一个问题:“你们的资金没有问题吧?”
“啥子问题呵?……没得问题!马书记的‘路子’灵通着呢……颜县长,我给你说吧,如今办事,蛇有蛇路,蛙有蛙路,全靠自己去走。要不,等着吧,十年八年也休想办成一件事!”
颜少春完全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不由得感慨地摇了摇头,苦笑着。
厂长立即补充道:“马书记的后台硬着哩!要不,我们也没本事干起这样大的买卖来。”
颜少春问赵玉华:“你听见了么?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赵玉华知道马新如的“后台”是什么人。她对此,似乎不大想谈,于是摇头说:“不了解情况。”
她能不了解情况么?笑话!
县里那位郑副局长亲自到庙儿山来宣布过这儿是局里“重点扶持”的社办企业典型。昨天那个漂亮的郑湘帆不认得赵玉华,可赵玉华从她第一次带着信来找马新如,便知道她是郑副局长的千金。对此,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混合着悲观的情绪,使得赵玉华烦躁不安。而昨天晚上在月影朦胧的山路上见到的情景,此刻出现在她的眼前,这位向来落落大方的姑娘面色微微发白了。
颜少春问:“你冷么?”
“不冷。”赵玉华回答。脑子里在对自己说:“多么浅薄!多么无聊!为啥去想那些……”她竭力把那不愉快的思绪抛开。她举目四顾,感到这雾气之中的峦谷地特别的素雅端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