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呵!为什么卡我们?”
“这问题,复杂。”玉华解释说,“本来是个好事情,可不知为什么会闹成这样,我也不大清楚。”
“听说马新如书记都被扣起来了,是么?”
“没有呵!哪能有这种事!”赵玉华摇头。
“哎,反正马书记日子不好过。他为我们农民的利益,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要站出去说话的!你给马书记带个信,我们下边干部社员全体支持他!”
赵玉华点了点头:“好。不过……”
她平时知道马新如在全公社威信高,可是却不曾想到群众是这样爱戴他,这使她心里暖乎乎的。马新如的魄力和胆识,曾使她深深地倾倒,可是马新如对她的傲慢和冷淡,又深深地刺伤她的自尊心。她的目光和希望,包括爱情的向往,曾长久地停留在马新如身上,徘徊着,犹豫着,眼看她那热烈的事业心和那满载着爱情的船儿就要扬帆驶向他的港口,但每一次都没有能靠岸,就被一阵风刮开了。马新如自负得很,满面春风,表扬和奖励简直是包围着他,使他受着各种人物的注视和关怀。在这种时候,她的船儿就会远远地离开他的海岸,驶向空旷的茫茫大海,她把自己隐藏在寂寞的忧愁岛上……这个奇怪的女子,她有时甚至希望他失败,希望他垂头丧气,希望他孤独无援,那样,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向他靠过去,支持他,鼓舞他,温暖他。然而,马新如这个坚强而自负的男子,却不曾有过那样的时光!他永远是那样雄心勃勃,春风得意……赵玉华为此,被耽误了。
世界上总还有更好的男子吧,具有马新如这样的事业心,坚强有力,同时又比马新如更谦逊,更懂得生活,甚至有几分柔情,肯定是有的。然而,赵玉华却不想去寻觅。对马新如的爱和恨,已使她柔肠寸断。如果说,马新如真是那么一个完美的男子,那么,赵玉华可能并不去注意他,不会把她深深地吸引着去受痛苦。所谓“美满”是什么?谁见过?生活的复杂性体现在爱情方面,总是又甜又苦的。
赵玉华甚至有点羡慕眼前这位已经得到“爱情”的少妇。虽然她过去曾听春花说过:“什么叫爱情?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儿!”但现在,她不是过得挺如意,他们不是也相亲相爱么?
“你把娃娃抱出去走走吧。”春花命令丈夫。
“你不看天都黑了么……”丈夫解释说。
赵玉华不由扑哧一声笑了。放下筷子说:
“我得回去了。”
“天黑了,真要走?”
“真要走。我带着电筒呢。”
“那么我们送你吧。”
“不要,这条路我还怕什么!”
“这里的工作,你不用担心,我们全能够对付的。可你自己的事,你要放在心上,别再这么大大咧咧的不当回事儿!”
“我知道。”赵玉华向门外走,对跟她出来的春花悄声说:“春花,我要是你,就好了!”
“哎呀!我有什么好?……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嘻嘻……”
她们走过梨园,放慢了脚步。夜幕四合,两边的山显得更高更险了,好像就要向她俩倾倒过来。
“你一个人走,这么黑天黑地的,真不怕么?”
“怕什么呀?”
“要叫我,真不愿意,孤孤单单的。”
“没得关系,习惯了。”
“你呀,什么都‘没得关系’,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赵玉华苦笑一下,差点又要落下泪来。幸好天黑,春花看不见。
过了梨园,玉华说:“不送了吧。”
春花说:“再送一段。你看,这些梨树,最快,明年就要结果了。栽树苗那一阵子,我记得,你很年轻。”
“笑话,难道现在我老了么?”
“不是,你没有老。我是说,你只顾工作……呃,不说这个了吧!玉华姐姐,梨树开花早么?”
“最早。比桃花李花更早。”
“我吃过梨,可没见过梨花。不同的品种,都开一样的花?”
“雪白的。差不多全一样。”
“怪!那么为什么结出的梨又不一样呢?”
“这个问题很复杂,是遗传学方面的问题了……”
“你培育的新品种,‘相思梨’是什么样儿呢?”
“现在怎么知道?大概是……呃,春花,我说你回去了吧。”
“好。你慢走。”
“嗯,”赵玉华加快脚步,顺着熟悉的山路走了,头也不回。
赵玉华从她的红色塑料小皮包里取出手电筒来,照着窄窄的山间小路。在她写的工作规划里,曾建议在这里修一条拖拉机道,以便将来从这里把大批的梨运到庙儿街,再转运出山去。梨树在枫树垭引种成功,使她对这花果之乡的未来更加乐观,她立即修订了发展规划,提出各种建议和设想。规划书交到党委,也不知道他们都看了没有?谁也不响一声……但她此刻并不去计较这些。她脑子里乱腾腾的。她爱无端地生自己的气。尽管枫树垭的妇女们都尊敬她,夸她这好那好,可她现在却感到自己全无是处。不是么?自己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一点儿也不顺畅……单调的脚步声:啪、啪、啪……在这黑夜的山道上响着,是这样的孤单。年年受到县农业局表扬的果树技术员,先进工作者,快三十岁的姑娘,内心深处的寂寞,有谁知道?人们准认为这个先进工作者,做梦都梦见自己在钻研《果树栽培学》。
赵玉华爬上山顶的时候,一弯新月升起来了,天上有云,月儿只好在云里徘徊,向山路上送来幽幽迷迷的光……她清楚地记得:
那一年,她刚大学毕业分配到这儿。一天下乡检查生产,在回公社的路上,天黑迷路了。她去求一家社员指路,没防备,一条大黑狗奔出来朝她腿肚上咬了一口。她当场就哭了。社员把她送回公社,第二天脚肿起来了。她向新来的年轻书记马新如请假,马书记看也不看她,直往外走,说:“狗咬一口有什么了不起?你不知道现在是大忙季节么!”她咬咬牙,硬撑着疼痛的脚还是下乡了。心里对马新如十分不满。
又一次,马新如把她叫到他的办公室,说道:“庙儿山的问题我现在看准了:一手抓粮食,一手抓果树发展。山山岭岭都给我栽上柑橘、苹果!三年、四年以后,可闹热了!怎么样?现在你的任务一是抓树苗;二是帮生产队培训技术员。……你是工农兵大学生吧?能讲课么?”赵玉华听着这揶揄的话,心里气愤。打那以后,她狠狠地复习功课,读参考书,访问老果农。她终于把树苗抓起来了,技术课也讲得很好。她讲课,马新如总是坐在后面听,她气愤地想:“哼!你打算抓住我讲课的漏子么?休想!……”不久,马新如又把她叫到办公室,憨憨地一笑,说:“你是行!你别看我从农业局调来,其实我不懂得果树,我是学土肥的,而且是中专生。你这工农牌,到底比我高!……这样吧,”说着,那年轻的脸上的肌肉又绷紧了,“再过十来天,麦子开镰了。现在起,几天内把树苗全部栽出去!什么也别干,全社总动员突击栽树,麦子开镰以前完成任务,公社干部天天给我跑,分工包片。你呢……你每天跑遍全社,把好技术关……怎么?一天不能跑遍?能!我试验过,别讲价钱了!……”她每天东方发白,跑到擦黑,又饿又累,可是毫无怨言。她喜欢这样紧张热烈地工作,越忙,精力越充沛。再说,这是发展果树,是她所热爱的事业呢!一个人,一生能从事一项事业,并使它欣欣向荣,是会感到幸福的。
就在那些繁忙的日子里,一天,日落黄昏的时候,她拖着疲乏的身子往回走,爬上一座山坡。那时,这座山整个地荒着,薄薄的红色泥土掩不住黑色的石包,没有树,也没有草,在初夏的季节里,没有绿色,没有鸟飞,没有淙淙的流水,没有唧唧的虫鸣。走在这山顶上会使人立即忘记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末期,而沉浸在古老而荒凉的历史回忆中。这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地方。赵玉华跑了一天,本来已是腰酸腿疼的了,爬上这匹山梁顿时感到更加疲乏,举目四望,心都凉了。她到这公社一年,还有好些山头没有爬上去过,一是那上面没有人家、没有耕地,二是不顺路。这一天,她是听说从这儿翻山回去近便一点,才爬了上来。她喘着气,喉咙发干,浑身燥热。她不由自主地伸手解开扣子,脱下外衣,蹒跚地向前走去。身上的果绿色旧衬衫很紧,还是当年下乡当知青的时候缝的,使她的胸脯和腰身的线条都那么分明地现了出来,她感到难为情,好在这荒山野岭之上除她之外没有第二个人了。
哪知,却偏偏碰上了一个人,远远的,她就看见了,是马新如。马新如站在一个石包上,血红色的夕阳照射着他那高高的个子,在石包上投下一个长长的影子。山风吹拂着他那汗渍的白布衬衫,使这个一向不苟言笑、严谨而又古板的青年,这会儿显出几分英姿来了。赵玉华和他在公社天天见面的,只是很少单独在一起,这会儿狭路相逢,不免有些心跳。少女的第六感官指挥她迅速地穿上刚刚脱下的灰色外衣,扣好扣子,然后才走过去,招呼道:
“马……书记,你也走上这座山来了。好荒凉呵!你站在这儿看什么?”
马新如一惊,回过头来:“你也上来了!”
“说是翻山路近呵。”
“对,我是经常走这儿的。你看,这座山有点意思吧?”
“什么?”赵玉华不明他说的什么,不由举目四望。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你看什么啦?”马新如问。不等赵玉华回答,又问道:“你猜,我看见什么?”
赵玉华扬脸望着他:“不知道。”
“哈哈……”马新如张开大嘴笑了。赵玉华仍不明白他今天为什么这样高兴。
“……你看,这不是遍山橘树,满目绿荫么,这不是花香鸟语,果实成堆么?真是好地方呢!宝山呢!哈哈……”
赵玉华心想:这人怎么哪?忙说:“你说的是诗吧?今天怎么诗兴来了?”
“不,我真的看见了!你不相信?……哎,我问你,树苗没问题吧?还有多少?”
“按计划栽,没得问题。”
“你明天到县上去联系一下,再从外地弄它一万棵无核橘苗子!”
他说话向来不用商量的口气,总是命令式的。赵玉华心中不太乐意,说:“这几天怕不好找。”
“去吧,去吧,你前脚走,我们就组织队伍和炸药。”
“干什么?”
“栽树呀!”
“栽在哪儿?”
“就是这座山!”
“你……你疯了,这儿栽树,安心赔苗子钱。”
“你讲技术课不是讲过,石头钻窝培土法么!你忘了?”
“可是,这样大一片,又没得水源……”
“水……对,水可以抽!马上安管子,喷灌。”
“成本……”
“你就别管这个事。你的任务就是搞到苗子!”
在往回走的路上,马新如对她说:有人往县委告状了,说是他把柑橘栽进了耕地,挤了粮食地几百亩……县上有的领导正在追问这件事,要他立即停止,并写检讨,通报全县,制止各地以果树挤粮食的歪风……“哎,如今,要认真干成一件事,是这么困难,阻力重重……”他脸上现出迷茫的神色。
赵玉华侧过脸去看着他,没有再说什么。她突然可怜起他来了……她说:
“挤占了什么粮食地?那些山腰山顶上,坡度很大的小块开荒地,种粮食能收几颗?栽上柑橘哪些不好!”
马新如愤愤地说:“是呀!……形而上学!”说罢加快脚步朝前走。
他步履生风,似乎忘记了刚才的话题,也忘记了落在后面的女技术员。赵玉华放开步子也赶不上他,心里多想他停一停,在这夜色将临的荒原上漫步,肩并肩地谈一谈工作和生活呵!这种情景,事后想起来,都叫人留恋和惋惜,而从那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时机了。
爱情的种子就这么突然地在她心里埋下了。这样的播种爱情,是多么的难以令人相信!她曾努力抗拒,不让这颗种子萌芽,然而她无能为力。马新如强烈的事业心是那样有力地吸引着她,尤其是当他遇到困难,焦灼愤怒的时刻,她多么想向他伸出一只手去……然而马新如也并不是她心目中的完美的英雄。是的,他刚强、诚实、胸怀壮志,可是,他缺少温情,不懂生活。这是叫一个女人难以忍受的,她犹豫着。
爱情对于这个情窦初开的姑娘,一开始就缺少欢乐。犹豫和痛苦伴随她度过了妙龄青春。奇怪的是,在这几年里,她的家庭、亲戚、好友们不断地来信催问婚事,介绍对象,她竟连一个也不愿考虑,全部回绝了,弄得大家莫名其妙,并由此得罪了过去的老同学。有时,她甚至决心实行“独身主义”了。她努力工作,年年得到表扬和奖励,她按时出席会议(当然是坐在角落里,很少发言,只有在讨论果树生产问题的时候,她才提出技术方面的意见或建议)。长年下队,风来雨去地奔走。她沉默着,等待着什么?像一块美玉被弃置在荒山野岭,不被人注意了,而她本人却似乎无所谓。有人说:“这是一个性情古怪的老姑娘。”
这个性情古怪的姑娘,当眼看着马新如因上边的政策改变,大讲发展山区水果生产而受到表扬奖励,突然成了红人时,那种志得意满,喜形于色,工作上更加独断专行的样子,她心里隐隐作痛,甚至恨他。这两年,参观的队伍、学习经验的人们以及报纸电台的记者相继沓来,安静的、偏僻的庙儿山热闹非凡,公社干部们个个喜气洋洋,遇到这种时候,赵玉华总是早早地离开,躲到枫树垭或别的什么生产队去。对于目前这个水果加工厂,从计划到兴建,她也不曾参加任何意见,忙忙碌碌的公社干部们,近来差不多快忘记她的存在了。
……
然而,在今天这个黑夜里,月光下她离开枫树垭,告别春花,翻山越岭往回走的时候,春花的话语在耳畔回响,牵动着她的心。她并不想做个老姑娘,更不愿实行“独身主义”,她对美好的爱情生活的向往,比哪一个姑娘都更为热烈。她突然意识到:她不能再这样孑然一身,深锁自己的热情,美好的生活是需要自己去争取、去创造的。正如她的工作和事业一样,爱情也是需要去行动的!……这样想着,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手电光照亮着前边的小路。深秋夜晚的冷风吹拂着她发热的面颊……
四
“公社大门口也站岗,这不大好吧!”颜少春对刘明久说。刘明久憨笑着回答:“是我叫站岗的,要不,今天别想开会了,这个那个的,公社党委几个人都被拉去评道理,磨嘴皮,谁都可以来,一来就找书记副书记……”
“有群众来找总是好事嘛!呃,除了党委成员,公社还有一些干部嘛,有些事,放手让大家去处理,你们当头儿的不也好过些!”
“嘿嘿……颜县长,话是这么说。是的……”
“比如说,像赵玉华这个干部,就该让她多管点事。”
“小赵么?她也很忙的呢!她是技术员,常在乡下跑,有时几天不回公社一趟,这几年,庙儿山的柑橘、苹果大发展,她的工作可做得不少呵!现在她又在枫树垭试验一种新的水果,叫什么来着……‘相思梨’,她自己研究的新品种。”
“相思梨?”
“是叫‘相思梨’!这几年苹果,柑橘,她从外地引进了十几个新品种!不过那都是引进的,这一回‘相思梨’是她自个研究的。”
“嫁接?”
“对,就是嫁接……”
“不错嘛!小赵不是党员么?”
“是党员!”
“哦?我还以为她……”
“还是当知青的时候,一九七四年入党,那阵可积极啦!推荐上了大学。工作是满好的!”
他们的谈话,是在为颜少春安排的宿舍里进行的。这间房长久没有人住,有一些霉臭味。晚饭后,她决定找党委几个负责同志分别谈话,先请了主管生产的刘明久来。刘明久直率得很,没有多话谈,他三言两语就把他们公社为了发展自己的农工商联合经济,走富裕之道而首先办起果品加工厂的经过汇报了,至于目前因兴办加工厂而引起的一连串矛盾和麻烦,在他看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的热情高得很。“共产党员嘛!前些年想干不得干,如今政策活了,就是要干:一辈子给群众办成几件大好事,才算个党员!”这是他的话,颜少春喜欢这个人,于是多谈了一会儿。
当手拿香妃竹短烟杆的老邱来到门口的时候,他们的谈话正好结束了。刘明久向老邱借了个火,点燃烟卷儿,就笑咧咧地出去了,老邱在刘明久刚才坐过的木头椅子上坐下来,一副深思熟虑的面孔。他是主管组织、文教工作的副书记,前几年还主管“知青工作”,据说是得过不少“礼物”的。
“老邱同志多大年岁啦?”
“五十五。”
“身体还好吧?”
“可以。勉强。虚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