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进行室内考种,”老沈向我解释说,“这可是一件非常细致的工作呀!是不是个好品种,不能光看产量高不高,还得考种以后,看它的衣分率,纤维长度、拉力、整齐度……什么都合格以后,都还肯定不了,还得放在各种不同类型的土地上试种,看它的‘抗逆力’如何。”
“啥叫抗逆力?”我颇感兴趣地问。
老沈说:“小耿讲技术课讲过。抗逆力,就是一个品种抗御各种自然灾害的能力。比如说病害、虫灾、干旱、水涝,等等。”
“有抗逆力的就是好品种!”我说。
“不一定,”老沈很内行地说,“还要看丰产性能好不好呢。有的早期、中期生长旺盛,后来不行啦。这就叫‘早衰’。‘早衰’的不能丰产,必须坚决淘汰掉。……呃,小耿回来啦!那儿——”
我顺着老沈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小耿急匆匆地从山上下来,向我们走来了。他穿件灰布旧衣裳,青布裤子挽齐膝盖。脸比几年前瘦了,黑了,但也结实多了。
看样子,他对他的工作成果是非常满意的。
然而,当王超用那种唱歌的嗓子,用当时最时髦的语言,唠唠叨叨地述说着来意的时候,小耿的眼光却渐渐地暗淡了。厚嘴唇动了动,几次想插话,但一直到王超结束了他的讲话,小耿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一见面就僵了。王超轻轻地掸着烟灰,使自己镇静下来。小陈的神色也不好,但她装着像没事的样子,踱到屋门口,随手翻看桌上的考种签,顺口问那个拨弄天秤的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
“刘桂花。”姑娘回答,没有抬头。
“你搞这个很熟练,不错。”
“是耿老师教的。”
“耿老师?你们都把小耿叫做耿老师啦?”
姑娘抬起她那年轻的天真的脸,说:“是耿老师嘛!”她望了小陈一眼。看见小陈向她投来的是冷漠的,几乎是敌意的目光,她不解地皱起眉头来,“陈同志,你怎么啦?……”
里边,小耿终于说话了。
他对王超说:“你是懂技术的。怎么能出这种馊点子呀!我真不明白。”
王超淡淡一笑:“技术,那是次要问题。”
“现在八字还没得一撇,怎么就吹出去……”
“老兄,这是革命的需要,政治的需要呵!这是‘文化大革命’的成果,是造反派的……”
这位常常乱拣词儿的委员大概想用“丰功伟绩”这四个字。但还没说出口来,小耿已经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怎么可以用这种虚伪的态度对待革命,欺骗人民?再说,我也根本不是你们那个‘造反派!’”
“那你是什么?”王超像抓住了什么把柄,厉声问道。
“我?”小耿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是一个技术员,我为人民搞科研。”
“科研要从属于政治,你懂不懂?”
“我懂!”小耿提高了声音,不知怎么,说话比先前流利多了,简直像放开闸门的洪水,“这一两年来,党和群众教育了我,我进一步懂得了,科研要为加快发展生产服务。可不能为你们那个‘政治’呵!请问,党把你培养成为一个大学生,把你放在农业科学技术的岗位上,你却不好好干,不为农业科学事业出力,成年累月瞎起哄……”
小陈迅速走过来,调解道:“怎么扯到一边去了呀!”她又把脸对着小耿说,“你可不要再固执啦,大家都在为你展劲!”
小耿厌恶地避开她的目光,回答道:“为我展劲?直说吧,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小集团利益展劲!”
小陈眼里含着泪:“小耿!你……”
但是,泪水没有促使小耿回心转意。他们这一趟无疑是白跑了。
这时,那个名叫刘桂花的姑娘拿着刚算好的几页考种签走过来,说道:“耿老师,31号,54号,99号,101号,107号……都算出来了。这是最有希望的几个品种,不过都还不符合标准。你复算一下吧。”
小耿接过来,一页一页审看着。脸上更加笼罩了一层阴云……
科研小组的成员也都围过来了,看了都不由失望地叹了口气。
一个小伙子说:“完了!四年的功夫……”
刘桂花也说:“耿老师,四年的辛苦不能白白丢掉呵!社员都在盼着我们搞出新品种来提高棉花产量呢。”
小耿苦笑一下:“那有啥办法!”
刘桂花天真地央求道:“你再复算一道嘛,要是我算错了——我多希望我是算错了呀!”
小耿摇了摇头,半晌,对组员们说道:“搞这个呀,就得以‘年’为单位来计算时间!从选单株到出原种,要四个年头,四年不行,再来四年,还不行,又来它四年。要有这个韧性。”说着,他咬了咬牙,“好啦,继续考下去吧,把资料积累起来。”
王超一把抓过那一叠资料,翻看着,说道:“看看能救一救么?”
小耿鄙夷地说了句:“怎么个‘救’法!”
王超翻到一页,突然说:“这101号不是很好嘛!样样合格,只是拉力差那么点点。”
刘桂花接口道:“拉力不够,人家纺织工人怎么纺?亏你还是个内行呢!”
…………
回到公社,我立即打电话给报导组、广播站、文化馆,对他们说:“可以不必来了。”他们本来就对王超的邀请不感兴趣,所以迟迟不来。这一下当然用不着白跑一趟了。
王超和小陈乘车回县去。一个像打败了的鸡公,一个像泄了气的皮球。
老沈要我留下来住一晚。
擦黑的时候,落起雨来了。我和老沈住在办公室里闲谈着。
老沈说:“那个王超,这一回没想到会在小耿面前吃败仗,把他灵魂深处的丑恶都暴露出来了。哎,那个小陈,这一回恐怕要和小耿真正分手了,思想上的矛盾太大,怎么能合得来!”
我说:“这个,用不着替小耿担心,他能对付的。要紧的倒是……哎,花了四年,种子没有培育成功,我倒真替他担心呢。特别是目前又有王超和小陈这两个因素,他能再坚持搞下去吗?”
“这倒是。”老沈沉吟起来,“的确,一个人一辈子没得几个十年啦,特别是一个年轻人,他们前面的第一个十年是多么宝贵!通常人称‘青春时代’的十年!……不过,我看小耿能坚持下去的。这些年,他的表现一直很好,没有生过冷热病。”
我说:“我们到五队去看看小耿。”
老沈说:“我也这样想。走吧。”
但是,我们才走到门口,小耿却戴着斗笠到公社来了。我们又一道回办公室去。
小耿说:“失败了,得报告局里——报告来不及写,先给领导上打个电话。”
他抓起话筒,找农业局文局长。
等了一阵,话筒里传来粗重的咳嗽声,小耿激动地叫了一声:“文局长!我是小耿啦!”
小耿向局长报告着几个株号的考种结果。但他还没有说完,文局长就打断了他的话,用很大的声音说:“我都大致知道了。今天下午你顶得好!哎,能坚持下去吗?再干四年,八年,和全县人民一道,为实现县委的远景规划继续奋斗下去,有信心吗?小耿啦!党,需要你坚持下去!”说到这里,又是一阵重浊的咳嗽声,“过两天,我到柳溪去看你……”
小耿眼里噙着热泪,回答了一句:“文局长,你病得不轻啦!放心吧,我一定坚持下去!”
我和老沈对望了一下。
我想:小耿是用不着我们替他担心的。
从那以后,又是好几年没有见到小耿的面了。心里常常想:在那柳溪河畔的山沟沟里,那个青年怎么样了呢?他的科研,他的爱情,像早晨的雾,晚上的云,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
一九七五年元月,传来了敬爱的周总理在四届人大作的《政府工作报告》。人们欢欣鼓舞,激情满怀,决心为实现周总理代表毛主席提出的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宏伟目标而努力奋斗。
一天,县广播站在“本县新闻节目”时间里,播送了柳溪公社报导组写的一篇通讯。题目叫做《培育良种为革命,十年辛苦不寻常》。说的是农业技术员耿杰同贫下中农一道搞科研,培育棉花新品种的事迹。早晨七点半播送的,八点钟,王超便雄赳赳地闯进宣传部来了。这阵他刚和技术员小陈举行了结婚典礼,接连吃了三天三夜的酒席,已经有半个月不上班了。此刻他非常傲慢地问我:“你们当权派上哪儿去了?”
我说:“你找部长?他开会去了。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事嘛!今天柳溪那篇广播稿子,你们事先看过没有?为什么要批准他们播出来?”
你这个委员不是管得太宽了吗?我心里这样想。嘴里说道:“为什么不能播?”
“目前是什么时候!”他说,“讲儒法斗争——你知道吗?你们宣传部不卖力气,宣扬唯生产力论却这样积极!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县革委况副主任很生气,要求你们去把那个磁带给他收起来,如其不然……”
我说:“这不关你的事,况副主任也不分管这项工作。”说完,拿起一张报纸,挡住视线,免得去看他那副尊容。
他只得讪讪地退出去了。
文局长这时打电话来了:“是老余么?空不空呵?小耿在我家里,你不是常问起他么?……”
我放下话筒,就急忙向老文家里走。这一刻,心情是又高兴又沉重。高兴的是可以见一见小耿,分享他成功的喜悦;沉重的则是,刚才王超那副架势,却好像是一个恶兆留在我心里。前几年曾经那样“热心”地要宣扬小耿的人,如今又摆出一副刽子手的凶相,他们究竟要干些什么呢?……我心情沉重,觉得应该告诉小耿和老文,让他们有个思想准备。
文局长正在桌子上整理一堆技术资料。他那一向憔悴的面容,今天却泛起了喜悦的红光。对我说:“坐,小耿昨天回来的,新品种初步成功。昨晚给县委汇报,县委领导很重视,要小耿认真总结经验。今天,他就回柳溪去……”
“已经走了吗?”我歉然地问。
“不,没有走,说是出去买个奶瓶什么的,马上就转来。”老文放下手上的资料,转过脸来,摘下老花眼镜,笑容可掬地告诉我:
“小耿的爱人生娃娃了,是个胖小子。”
“什么?几时结婚的?他爱人是——”
“结婚一整年了。就是他那个生产队队长刘全的女儿。一个朴朴实实的农村姑娘。”
“呵!”我记起那个叫刘桂花的姑娘来了。老文生动地叙说,使我的心一下子就飞回柳溪河畔去了。
……蓝色的柳溪河欢快地流着,在那高高的后山脚下,翠杨绿竹环绕着一座新盖的草屋。屋门口喜气洋洋,社员们出出进进,小耿浑身粘满棉花絮儿,站在门口微笑着。……这是乡亲们前来看望年轻的母亲和新生的婴儿。大伙都为小耿夫妇祝福!年老的社员还按照传统的风俗,送来了酒米和鸡蛋。鸡蛋都是染成红色的,一篓一篓的,象征着喜庆。鲜红的鸡蛋上面还盖着一件件花花绿绿的婴儿的小衣裳。……
“社员们已经把小耿看成他们自己的人了!”文局长的话又把我的心收回来了。他说:“小耿在群众中生了根!他的科学研究受到各级党组织和干部、社员的支持、爱护。”
老文说到这里,突然顿住,脸上一道道刀刻般的皱纹里,透出严肃的神色。他又接下去说:“科学——可以帮助我们提高产量,可以帮助我们把国民经济搞上去,实现‘四个现代化’。谁要压,谁要砍,那是枉费心机!”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正说着,门口进来了一位穿蓝布棉制服的中年人:戴一副黑框的近视眼镜,黑瘦的脸膛,端正的鼻子,厚厚的嘴唇。乍一看,简直不敢相信他就是当年的小耿——然而,他确实是那个小耿!
我上前紧紧抓住他的手,摇着,兴奋地说道:“好呵!成功了,终于成功了!……”我回头对文局长说,“这回该好好宣传一下了。”
老文摇手说:“不忙,还要试种一年看,同时,还得把材料送上级有关部门审查,由上级技术部门鉴定。合格以后,才能算是新品种呢。今天请你来,有一个小任务——给这个新品种取一个名字。”
我望着文局长,见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眼里含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像年轻人一样的深情的笑意。我又望望小耿,猛然间发现他眼角边的皱纹是那么深、那么密了。他对我谦逊地点着头,从微微张开的厚嘴唇里,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不知怎的,我竟脱口而出:
“青春一号——行不行?”
文局长眉毛一挑,喜上眉梢:“啥?青春一号?青春一号,要得,好,好!小耿,你看?”
小耿笑了笑,依然没有说话。但是,我看见他的眼镜片子后面,正燃烧着一种光亮——那是青春的光彩呵!
一九七七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