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洲坝子,三月的夜晚,田野里飘散着浓郁的花香。月亮在高高的、深蓝色的夜空,慢慢地移动着。它把银色的光华洒在一马平川的坝子上,也投进每一个农家小院的窗口。
辛大嫂斜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的。月光照着她黝黑、清瘦的脸,微微皱起的眉毛和那四周新起了一圈淡青色的眼睛。
有人说,即使是一个最能掩盖自己心事的女人,她的烦恼有时也会从她眉梢眼角上流露出来。
辛大嫂就是那样的人。她今年三十六岁,由于家口重、拖累大,四个小娃儿能吃不能做,七十岁的婆婆娘身体一年比一年差,担任着生产队长的男人又不大管家庭事务。所以,辛大嫂屋里屋外的活路是“犁上解到耙上”,分外劳累。虽然如此,她却并不显得疲倦和烦躁。从小就过惯了艰苦生活,养成了勤劳的习惯,她总是那样埋头苦干。平日里,遇上了什么难处,辛大哥要发点脾气,她却默默地,咬一咬牙就过去了。要是遇到了高兴的事,比如说男人在公社领了奖状回来,全家都欢喜得不得了,她却难得发笑。只不过手脚动得更勤快,让辛大哥把全副精力都放在集体的事情上去。她永远是那样默默无闻地、任劳任怨地过日子。随着生产队的产量年年增加,他们的日子也一年比一年过得富裕。渐渐地他们家有了余粮,有了存款,她心中也慢慢升起了美好的向往:让婆婆娘多吃点油荤,使她老人家多活几年;让孩子们长得壮一些,将来不论参军还是做庄稼,或者干别的,没有个好身体是不行的。还有,就是把男人待承得更好一点,让他全心全意干革命,当好队上的家。眼看就四十岁的人了,等两年就给他买一件“萝卜丝”的皮袄。冬天寒夜出门,开个会披一披。……所以,辛大嫂虽说劳累,然而“再苦再累心也甜”!像永远都有一股温暖的春风在心中荡漾。在她沉静、清瘦的脸上,总是明显地留着青春的秀气,一对大眼睛总是那样黑白分明,闪耀着温暖和谐的光泽。
但是,近来谁都看得出,她变了:眼角的纹路清晰可见,一对细眉常常蹙起,眼里流露出一种不曾有过的焦躁和忧郁的神色。
月光,慢慢地从她脸上移到旁边熟睡的幺娃子的红润的小脸上。辛大嫂睁开了眼睛,头微微抬起,静静地倾听着、搜索着屋外一切细微的声响。
起风了,繁茂的竹梢发出沙沙的声音。远处,沱江涨水了,传来与往常不同的沉闷的哗哗声……
“他回来了吗?——还没有回来呀?”隔壁屋里婆婆娘又在问了,声音里充满着忧虑。
“没有哩。”辛大嫂回答说。
“哎,该不会出啥子事情吧!”
辛大嫂一惊,忙坐了起来——婆婆娘这句话,使她再也睡不安稳了。
这时,那只过年舍不得杀的大鸡公在笼子里“喔……喔喔”地叫起来了。
辛大嫂呆呆地坐在被窝里。月光移到了蓝底白花的被面上,风在吹,竹影在动,细碎的月光摇摇曳曳……
“我不该顶他两句!哎……”辛大嫂想到辛大哥的出去,心里十分后悔。
辛大哥是一个大个子,宽脸盘,生性乐观的人。有时还爱说句笑话。他嘴里缺着一颗上门牙,据他说,那是年轻的时候,下河打鱼,有一次摸到一个“鱼窝子”,手里抓,嘴里衔,叫一条大鲢鱼把门牙“咬掉了”的。每逢他绘声绘色地摆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总叫人把肚子都笑痛。他的这个生理缺陷,使他说话不关风,引人发笑,更使人感到他老实、憨厚得可爱。社员们,无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喜欢他,信任他,爱和他交朋友。
在家里,他更是温和极了,对他妻子辛大嫂,那是“莫得谈头”的。
他心里压得重,嘴里不吭声。去年秋天那场特大的灾害,虽然给生产队、社员带来极大的困难,但他照样乐呵呵地对待社员,对待工作。他常常对党员同志说:“越是困难,我们党员越要把甜的让给群众,把苦的往自己肚里吞!要是我们也愁眉苦脸的,那群众不就要哭娘了。”
自从他十八岁担上生产队长这副担子起,也不知道往自己肚子吞下了多少苦,让给了社员群众多少甜!
去年秋天,几场从没见过的大暴雨之后,一场做梦也没有想到的灾害临头了。山上一个大水库垮了坝,洪水像猛兽一样奔下山来。一夜之间,十里方圆的江洲坝(粮棉高产的江洲坝呵),变成了水乡泽国。当洪水窜入沱江去以后,坝子上含苞的稻子、挂须的玉米、结桃的棉花、展藤的红苕……差不多全给卷走了;没有卷走的,也淤上了一层层厚的泥沙。辛大哥的生产队在坝尾上,损失最严重。那天,当他抢完险以后,一个人站在泥水里,向自己的生产队茫然一顾:有一半的房子垮塌了,地里白花花一片,什么也没有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哭了,哭得那么伤心……
当天晚上,他去参加全公社的生产队长会议,坐在会场角里,支部书记指着一个人对他说:“你看,站在中间讲话的是哪个?”
辛大哥睁大红肿的眼睛向台上一看,小小的台子上,整整齐齐地坐着二十来个人。有的穿着干部服,有的只穿件背心,衣服上全都溅满了泥点。中间站着讲话的,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子。身子是那样的单薄,声音却又是那么洪亮!你简直不敢相信,那个充满着巨大号召力的洪亮的嗓音,就是从那样一个老头子嘴里吐出来的。
支书悄悄对辛大哥说:“那是我们的县委书记杨忠同志。他身子有病,前些日子,被县里那一帮人围在县委办公楼里,要他交权,整整围了十天!……晕倒在地上了。进医院以后才一天,听说我们这一带遭了灾,就带着县委委员、部长、局长、机关干部……带上了救灾的粮食、物资,连夜赶来了。”
辛大哥十分感动地望着县委杨书记。突然,杨忠同志点着了他的名字。辛大哥吃了一惊,注意地听着:“我们要向江洲坝子的辛队长学习,他那一句口头禅——要把甜的让给群众,把苦的往肚里吞,应该成为我们每个共产党员、生产队长战胜灾害,鼓舞群众的战斗号令……”
辛大哥惶惑了:我没做什么事情嘛,县委书记怎么知道我呢?还表扬我?……他急忙扯起袖子,把眼睛使劲地揩了一下,生怕县委书记看到他那一双红肿的眼睛。
…………
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以后,辛大哥更有奔头了,他更加起劲地领着大家干。把积水排干了,把淤泥搬走了,把沟渠挖通了,把道路修复了……
但是,一个困难克服了,另外的困难却又跟着来了。到霜降前夕,该抢播小春的时刻,队里穷得来连化肥都买不回来。银行分来了贷款指标,可是,辛大哥却对大伙说:“我们遭了这场灾害,国家花在我们身上的钱啦粮啦,已经不少了。这一年,国家也多灾多难,我们不能光想着自己一个生产队!我看,这个贷款是不能领的。”
他首先说服辛大嫂,把她积攒在手头的一百元钱拿了出来。接着,凡是有几个存款的社员,也都三十、二十地把钱投到队上。小春顺顺利利地种了下去。
冬天里,大家没有松劲,嘴里嚼着国家供应的粮食,干的、稀的,紧巴巴地过日子。农田基本建设也搞得热火朝天。
麦苗长得绿油油的,油菜开出了嫩黄嫩黄的花。地里有了好庄稼,心里就有望了。大家盼望着一个好收成!
阳光一天比一天暖和,地气上升了。这天,辛大哥领着社员做完了早稻秧母田,看看时间还早,便独自往小麦地里走去。麦苗长得实在逗人爱,可就是叶子有点异样。他走近一看,是一点一点的黄色粉粉。他加快脚步,又走进另一个麦田。走完所有的麦田以后,他的心都提起来了:“天哪!这是黄锈病呵!……”
麦子生了病,还不是使他心情沉重的主要原因。眼下队上没钱买农药,这才是不好办的事情。
“往哪里去凑这一笔钱?这该咋个办呵?……”他一路想着,一路走回家去。
一进屋,晚饭已经摆在桌子上了。
辛大嫂喊大娃子提来了洗脸水。
“去向国家贷款吗?……不,咬咬牙……”辛大哥一面想着,一面洗着脸。
幺娃在哭,三娃在闹,二娃大娃在嘻嘻嘻地笑。
“她手头还有一点钱吧?……”他继续这样想着,抬起头来向辛大嫂望了一眼。
“呃,你手头还有几个钱没得?”他问道。
女人回过脸来,辛大哥扬起脑壳望着她。她摇了摇头。辛大哥又埋下脑袋,洗他的脚。
辛大哥这个人,一不抽烟,二不吃酒,一年到头难得花个零钱的。因此,辛大嫂不明白他要钱干啥。
幺娃子还在哭。
“莫哭,莫哭,吃饭!”辛大哥招呼道。
大娃子说:“幺弟不吃牛皮菜。”
“不吃牛皮菜,给他吃饭嘛。”
“莫得米呀……”大娃子说。
辛大哥抬头,吃惊地向饭桌上扫了一眼,眼光停留在辛大嫂脸上:“咋个?又完啦?”
辛大嫂说:“你呀……光当队上的家,就不当这个家!”这是她有生以来头回向男人这样说话。
辛大哥搔搔脑袋,心想:“这话也是……”
辛大嫂说:“上回国家发的返销粮还有几十斤……”
“呵?那,那就去买回来。”辛大哥转忧为喜。
“买?”辛大嫂又顶了一句,“拿啥子去买?伸起手去买么!”
“呃……”辛大哥又收起笑容,脚泡在水里也忘了洗。女人向来不叫苦,今天用这种口气说话,他感到问题确实有点严重。
辛大哥不是那种冷漠的人,他认为集体的事情重要,可也不能不管家庭。特别是目前困难时候,自己一个党员的家庭如果闹起生活问题来了,对群众影响太大了。这时,他着实焦急起来了。
“真是,一尺都好过,一寸难得过……”他想。
他闷闷地吃完两碗牛皮菜。
幺娃子哭一阵以后,躺在辛大嫂怀里睡了。辛大嫂也赌气地没有动一动筷子。
自从遭灾以来,辛大哥爱在吃饭的时候往社员家里去。这家进,那家出,看看社员是不是都吃得饱、喝得足,有什么为难的帮着解决解决。至于家里,因为女人向来能干,他也就没有更多地操心。“想不到麻烦竟出在自己家里……”
“不要这么愁眉苦脸的嘛!”他对女人说,“家里的困难总比队上的困难好解决。我就不信会把嘴巴搁起!”他想说句笑话,但没有成功。
女人飞快地转过脸去,搡了他一句:“好解决,你就解决一下看……”
辛大哥苦笑一下,咽下一泡口水。半晌才说:“好嘛!我来解决。”
就在这时,门口走进一个人来:中等个子,清清瘦瘦的一个老头。
“杨书记!”辛大哥兴奋地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