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老哥子转业不干副业了?”
他掉过脸去,对黑洞洞的窑洞瞟了一眼,沉痛地说:“唉,不是转业不干,我老冯是从今以后洗手不干了!羊肉没吃到,惹了一身骚!钱没赚着,还蚀了老本……哎,老余,一年不到,我就尝到这个苦头了,这个生意不是我们正经庄稼人干的!他妈的,我辛辛苦苦整,结果给那个姓王的龟儿子帮了忙!往资本主义路上走了一趟!……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哩。弄得老子害了一场大病,差点见不着你这老弟啦!”说罢苦笑一下,抖一抖手上的牵绳,慢慢朝前走。
“你的病,好了吗?”我问。
“好了,住他妈一个月医院!”他回答。
老汉的话少了,再不像去年爱唠叨。
我跟着他朝前走。我伸手去要接过他肩上的犁头,他不放。“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呵?……”我思忖着,不由得心情有些沉重地抬眼眺望四野。
天上冒出了第一颗星星。云彩慢慢退尽。天空显得更高、更广了。
远远近近,山上山下的人户,大门口透出了灯光。四面八方的广播喇叭突然响了,激越、欢快的歌声响彻原野,响彻夜空……
星光下,一个肩扛锄头的姑娘的身影从山上下来了,迈着轻快的步子。她在窑子旁边的敞篷外停住,放下锄头,环视了一下敞棚内外,像发现缺少了什么似的,就四处搜寻起来。
老冯停在路上默默地望着棚里的动静。
姑娘终于从一个黑角落里找到她要找的东西。当她从地上抱起一块木牌时,她的身子好像被凝住了,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我仔细一看,她手里抱的正是去年老冯叫我写的那块大招牌。不知怎的,这块招牌成了两半截。
她发现了我们,眼里闪着像星星一样的亮光。上前抢下老冯肩上的犁头,往地上一放:“大叔,病还没好脱体,你又……”
接着,她又嘟起嘴,对老冯说:“是你摔了的吧?……一定是!”
老冯被问得不好意思了。
“大叔,你为啥要摔招牌呵?前月里,支部要我们停下来搞清理,你还不同意啦!等清理出那个姓王的一大摊子问题来了,你又一气把这块招牌摔了!……后来,清理完了,支部指示继续办,我到医院去对你说过的呢。可你昨天出院,今天又来摔招牌!你……”
“我!我怎么?”老冯愤愤地说,“他姓王的小子大搞投机买卖,套购煤炭,黑市上卖砖瓦……串通一把子人,大干资本主义的勾当,贪污几千块,不就是打起这个大队集体砖瓦厂的大招牌吗?留着干啥!……哎!我老冯好比个抱鸡婆,辛辛苦苦抱蛋,满心想抱出一窝鸡儿来,却谁知出了他妈一窝鸭儿……这砖瓦厂成了个资本主义黑窝窝,还留着干啥?你看,我明天还要把那窑壳壳拆了呢!”
“哈哈……”姑娘忽然笑起来,笑得那样清脆。“当初,砖瓦厂一开办,方向就有些不正嘛!是不是?人家给你提意见,你一听就给人家顶回去,不承认有资本主义倾向。可后来,越走越远,姓王的在你包庇下,打着集体的招牌,越干越胆大。等你一下真的发现这个砖瓦厂陷进资本主义烂泥坑去了,你就来个停办!摔招牌!叫资本主义吓成了这个样儿!”
“唉,我们这些庄稼人呀,老实巴交,说啥也钻不透这个生意经!不是办这个的料,还是规规矩矩往土巴里展劲吧。”
“大叔,你真是给吓坏了!老支书说你‘一回遭蛇咬,十年怕井绳’,硬是不假!”
“……”老冯没言语了,直愣愣地望着她。
“资本主义,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怕啥子?跟它斗嘛!大叔,你不是跟我说过嘛,资本主义还在合作化那会儿就有,可你们不是都斗过来了吗?那会要是不斗争,让它泛滥,还能有公社化,还能有今天吗?……大叔,你现在就不想想将来呀,将来,要壮大大队集体经济,要实现机械化的事,你就不想想呀?难道等我们这辈人都老了,还是指望着赶这老水牛吗?……”
对于姑娘这充满热情的话语,老冯没有回答。他烦躁地摇摇头,起他的犁头就走。那条老水牛正慢悠悠地走着,啃着路边的青草,好像在等待它的主人。
姑娘望着老汉背影,笑容渐渐从脸上消失了。她使劲地咬着嘴唇皮,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
隔了好一阵,她才慢慢转过身去,推开小门,从屋里点起一盏马灯出来。把马灯挂在墙上,对着那两段摔断的招牌,沉思起来了。
这时借着灯光,我才看清楚,这咬着嘴皮,清秀的眉毛紧紧皱起的姑娘就是去年那个小管理员小玉。一年还不到,个儿长得这么高,肩膀也长得这样丰满了。不细看,简直叫人认不出来了。人常说,年轻人长身子的时间就是那么一年半年光景。看来这话是真的。这一年来,砖瓦厂正经历着一场又一场不寻常的斗争,小玉姑娘在这不寻常的一年里,像出土的笋子一样,亭亭向上,长得高大起来了。
“小玉,认得我吗?”我上前几步招呼她。不知咋的,我这时很想再从她那儿打听一点砖瓦厂的事情。
小玉回过头,灯光下,她的眼睛忽闪了一下:“哦,余二叔……”她略为吃惊地叫了一声。我跨上前去,心里一怔——我看到一双闪着泪花的眼睛……
她把脸掉向外面,对着苍茫的夜色。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星光底下那远远的田埂上,老冯拉着老水牛,慢慢向牛棚走去。我心里不由埋怨起老冯来了:“老头儿脾气太不好,叫姑娘这样难过……”
但是,小玉却开腔了,她好像自语似的说道:“唉,从前我小,啥也不知道。这一年,我才晓得要认认真真办好大队企业,走‘农业学大寨’的道路,‘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创社会主义的家业,可真不容易呀!”
我望着她,心里还替她难过呢,随口答了一句:“这的确不是挺容易呵!……”
“可是我们什么都不怕!”她回过头来,两眼闪着坚定的光芒,直盯着我。“我们自己认准了路,哪怕再困难,也要走下去!……余二叔,请你帮个忙,可以吗?”
我对她这突然的表情变化,一时还没弄清是什么意思,忙回答说:“只要是我帮得到忙的地方……”
她正要往下说,却被一个咚咚咚走来的大姑娘打了岔。这个背着步枪的姑娘对她说道:“小玉,快回家吃饭去吧,吃了饭快一点来……”
小玉和那个女民兵一道跨进小屋子去了。
我独自站在原地,随意向小屋里望了一眼。墙上有个长方形的洞,像是个窗口,里面放着几本书。一张小桌儿上摆着算盘、账簿。一架宽大的木板床上挂着白纱蚊帐,一条蓝花被叠得整整齐齐。靠床头的墙上挂着一支旧步枪……
小玉同那个姑娘唧唧喳喳说了一会儿之后,嘻嘻笑着跨出小屋子来了。我说:“你们这是……”她随口答道:“我们在这儿守夜。”
我望了望这空旷孤寂的窑棚,说:“这儿空空的剩下两个窑壳壳,还用得着守夜吗?”
“那边库房里还放得有东西哩。”
“大队该叫那些小伙子来守嘛。”
“可我是管理员呵!砖瓦厂的事,我有责任呢。”
“砖瓦厂?砖瓦厂不是散了嘛,你还是管理员?”
“哪个说的散了?”她忽地沉下脸来。那张挂着淳朴笑意的脸一下子变得那样严肃,使我简直不敢相信我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才十六岁的农村姑娘。她像对我质问似的说道:
“这咋能散呢?散了,对谁有利呀?现在农村、城市建设都需要砖瓦,我们要是不烧了,那些搞黑市砖瓦的不是更好活动吗?过去我们没有办好,可也使我们长了见识呢。从一开头就得端正方向路线,就得不断和资本主义思想斗争!”
这话是在一刹那间吐出来的。当她的眼神里刚刚闪过一道逼人的光芒,又立即恢复了平常的笑容。红喷喷的圆脸上嵌着一对笑窝,稍厚的两片嘴唇微微启开,露出两排整齐雪白的小牙齿:“……呃,我常常想着将来的事。将来我们农业要实现机械化、电气化,我们农村不能老是停留在现在这个水平上呵!要实现那些,就得靠我们自己的双手!我们办砖瓦厂全是为着农业。你想,修水利,办电站,搞加工厂,建新村,都需要砖瓦呢。再说,买机器啦,装电灯啦,哪样不要钱呀?我们要积累资金呵!眼下,我们大队的劳力也多起来啦,有条件把大队的集体副业兴办起来!只有我们大队、公社的家业发达了,富裕了,才能说得上干那些美好的事情,才能向全民所有制过渡,向共产主义过渡呵!……余二叔,你莫看我们大队的经济眼下还像一棵出土的小芽芽,可我们将来的美好希望也就在这里呢!……”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出神地望着她,脑子里反复响着她的声音:“大队、公社的家业,全民所有制……出土的小芽芽……希望就在这里!”
“余二叔,还不回家?”小玉提醒着我,“我们一路走吧,我要到冯大叔家去,好好儿跟他说一说重新开办砖瓦厂的事情。”
“唔,看样子老冯这一回伤心透了,恐怕不想干了。”
“他是副业大队长,不干了还行?”
我们一路走,一路又说起老冯来了。小玉满怀信心地说:
“冯大叔去年办砖瓦厂那会儿多积极呵!可就是……就是缺个远大理想!对,缺个远大理想。当初,他是咋想的?他就只想办好了砖瓦厂,增加了收入,让全大队工分值涨到一块五,涨到两块、三块,他只看到眼前的利益。这样一来,那个姓王的不是很容易就把他给‘麻’了吗!……”她说到这里笑了笑,接着说下去:“没得远大理想,心中不想着共产主义的远大目标,就什么事也办不成器。遇着一点困难,跌了一个筋斗,就灰心丧气了,就把应该办的事也不办了,就摔招牌了!嘿嘿……”她笑了一声,突然站住,回过脸来,“余二叔,你看,我差点又忘了呢,请你明天来帮我们写个招牌,好不好?”
我又想起去年老冯兴高采烈地叫我写招牌时的情形来了。
她见我没答话,便解释道:“冯大叔把那块招牌摔成两半截,真可惜。这一回可是和去年不同啦,‘干坝子大队砖瓦厂’这块招牌挂起,硬是要叫它名副其实呢!……”
我答应了她:明天一定来写。
在小桥头上,我们分手了。她向老冯家走去,刚走了几步,又叫住我问道:
“余二叔,你这回在家住多久?”
“几天吧……”我回答。
她说:“几天也好!教我学一学会计吧。我学了一阵子,还有些账目闹不清楚。”
我在桥板上站住,惊奇地望着这个姑娘:“你又当管理员,又学掌火师,还要学会计?……”
“是嘛!样啥都要学嘛。我们自己样样都要学会,不能去靠那个姓王的那一号人呵!余二叔!……”她朗朗地说,眼巴巴地望着我,那神情,叫你不能不答应她的要求。我说:“当然……可以……”
她这才对我笑笑,高兴地往老冯家去了。我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耳边又响起了她那热情洋溢的话:“……还像一棵出土的芽芽……美好的希望也就在这里!……”
远处,老冯家大门口射出的灯光照着小玉的身影,她急步跨了进去。
我心里默念着小玉刚才说的话:“冯大叔这人就是缺个远大理想……”
“老冯呵老冯!你可不能还像去年那样,把小玉当成一个淘气的小姑娘。她不是一个孩子啦!”我这样想着,慢慢离开桥头,往家里走。
三
又一年过去了。
大水库胜利完工,一万多民工凯旋了。我们有一批财务人员被暂时留下来,参加建设房屋的工作。
在紧张繁忙的修建过程中,日子像长了翅膀,不觉又是冬去春来。一天,领导上给我一个任务:到供销社去联系一批急需的砖瓦。
供销社的同志很快给我办完了手续,指定到三十个公社的七个砖瓦窑去提货。在这些提货单中,竟有干坝子大队砖瓦厂。我心中疑惑起来了,便问道:“农村的小窑子能满足这么大数量的砖瓦吗?”他笑我不了解农村情况,他说:“没得问题!你去嘛。”
一个晴朗的日子,我领着汽车队向干坝子进发。
我们的汽车离开公路以后沿着一条崭新的机耕路飞快地直往砖瓦厂驰去。然而,刚刚转过那个小山嘴,却不能再往前了:窑门口有几辆拖拉机和卡车停着,卸的卸煤,上的上货;拖拉机带着拖斗在打转身,一辆汽车在开动马达,准备给它让出个空位子……突突突、砰砰砰一片喧闹声,敞篷前面宽阔的场地上尘土飞扬,一片紧张、繁忙的热闹景象。我们的车队只好在稍远的地方停下。
我跳下汽车,一眼就瞥见路边一块新割了紫云英的大田里,一辆簇新的红色拖拉机正在那儿试耕。车头前面,有一个壮实的老汉面对拖拉机手,打着手势,嘴里不停地喊着:“来、来、来……”拖拉机手盯着老汉的手势慢慢向前开,后面翻起一条条整齐光滑的犁坯。
这老汉不是别人,正是老冯。看样子,老头儿头发白得更多了,但是却比以往啥时候都精神,他红光满面,耳朵上依然卡着大半截铅笔。
我走进地里去,把一张提货单递到他面前:
“老哥子!忙呵?”
“呵,是老余呀!哈哈哈……又是多久不见啦?快两个年头了吧?”
“是呵,快两年没回家啦!这两年来砖瓦厂办得红火起来啦?”
“是呵,是呵,不瞒你说,是大大发展啦!……看,这拖拉机就是我们大队自己买的,这已经是第五台啦!实现机械化,今年粮食也过千斤啦!”
“呵,呵,不错呵!”我高兴地说着,把手上的提货单扬扬。他觑起眼睛看了一会,却退还给我,说:
“老余,帮不到忙。”
“这是供销社开的,款已经付清了……”
“我晓得,可这事情不归我管。”他取下耳朵上的铅笔敲了敲提货单。
我忙说:“从前不是你管吗?如今你……”
“嘿嘿,如今可不比从前啦!我这个副业大队长管得可多啦。砖瓦厂、加工坊、榨油坊、养猪场……还有个农机站……”
我有些为难了,问:“老哥子,这要找哪个呢?”
“找李玉春同志嘛!”
“李玉春同志?是谁呵?不认得……”
“哈哈,不认得……”他大笑起来,接着用非常亲昵的口气告诉我:“李玉春就是小玉嘛!……她长大了,真的,再不是个小娃娃啰!她如今在砖瓦厂负责……呃,老余呀!想当初,我是有眼不识夜明珠,别看她那会儿小不点儿的,可有志气呢。人家早就把砖瓦厂的事和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挂上钩啦!……这,比我老冯强!我老冯从前就缺那个远大理想……”
当我离开老冯向窑棚走去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在那高高的窑顶上有个高高壮壮的姑娘。她穿件蓝不蓝、灰不灰,已经看不清底色了的满襟子布衫,一条满是火烧窟窿的围腰紧紧扎在腰间。她脸色黑红,眼睛明亮,肩扛一把铁铲,正从窑顶上下来,那结实的身材显得更加健美。她一步一步地走着,腾腾的白色蒸气在她的身后冒起来,向天空迅速地飘散开去。
“那不是小玉吗!”
“余二叔!”她已经看见我了,停在敞棚外面,向我打招呼。在她身后的柱头上挂着一块白漆底的大招牌,但已经不是从前我写的那个“干坝子大队砖瓦厂”的招牌了。
“金河公社干坝子大队砖瓦厂”十二个大红字,在春天的明丽阳光下耀眼生辉。
我心里说不出的激动,加快脚步向她走去……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