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家。
转过山嘴,只见两座新砌的砖窑高高耸立在面前,窑门口火光熊熊,窑顶上浓烟滚滚。正是隆冬季节,西北风呼啦啦吹,那些挖泥的、拌砖的、运坯子的社员,身上却只穿件单衣,干得起劲极了。
我不由惊喜地想道:“嚯!冯老头真有办法,干起这个大买卖来了。”
干坝子大队这些年来粮棉生产都搞得不错,在全公社数一数二,可就是副业上发展缓慢些。要说经济,劳力,这个大队完全可兴办一些集体副业,可就是没有怎么搞。什么原因呢?据说,主要是因为这个大队缺乏一些有专长的技术人才。前些时候,每逢提到这个,副业大队长老冯就十分着急。
离窑子约两丈远的地方,有一个新盖的大敞棚,棚下叠放着比人还高的几大排干土坯。这时,从干土坯间的巷道里走出一个老汉来,红光满面,耳朵上卡着半截铅笔。他扬着手上的纸片,高声大气地对我招呼:“老余呀!稀客稀客!”说着上前一把拉住我,直往棚子里拖,并且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你走这半年,真叫人心急!你要是还在公社,三五两日回家来还可以给我参谋参谋,哪知你一走就是大半年!你看,这样大一份家业呀,兴办起来,没得一个能打会算的行家指导指导。你晓得的,我老冯又没得个字墨……呃,你不去了吧?”
“水库工程三年完成,完成了就不去了。”我随口回答他,在桌旁坐下来。
“三年!我的天……”他吐了吐舌头,打一碗开水送到我面前,故意皱起眉头来,“你是多年的会计,懂账目,懂买卖,没得你这样的人,我这个日子真不好过呀!”接着,叹了口气,“哎,老余,你还不晓得,给我派了个啥子样儿的管理员?……一个女娃娃,脑筋也木钝得很,一天到黑只晓得下气力。你叫她出去办个手续嘛,三句话出口就把买主得罪完了……哎,这有啥法?遇都遇到了!……”
他尽管嘴里唠叨着,又皱眉毛又瞪眼,却怎么也掩不住脸上的喜色,说着说着,他终于又大张着嘴巴笑起来:“哈哈,你看,这一对窑子还不错吧?一窑能装十万货!只要坯子搞得赢,一个月烧三火,三二得六……除去工钱花销,能净落三千块钱!嘻嘻……”
这时,外面有人高喊:“冯队长!买主提货来啰!”
“哎呀!你看我忙得……稍坐,我马上转来,还有个事情要请你帮个忙哩!”他说着,伸手摘下耳朵上的半截铅笔,侧着肥壮的身子,迈着碎步从土坯巷子里跑出去了。
他名叫冯永泰,是这个大队多年的老干部,合作化时期当副社长,公社化后一直任副业大队长。年纪五十挂零,为人老实厚道,办点事务性的工作跑得很展劲,不辞劳苦。这一点是一直受群众尊敬的。一般来说,除了嘴巴爱唠叨以外,还没发现他有啥子大毛病。
隔一会,老冯转来了。两个又粗又大的指头硬生生地夹着个香烟屁股,放在嘴皮上呼呼地吸着。
“应酬买卖本来是管理员的事,可是她……有啥法?”他说,“哎,其实,多干点事情,我这个‘厂长’倒是应该的,不过,责任得分开!我要管全面哪!一天到晚真伤脑筋!”
他皱起眉头,摔了手上的烟头。
我以为他的话完了,正要起身告辞,谁知他又开口了:“求你帮个忙哩!写个牌牌!我晓得你的大字画得好!”说着,转身向窑子那边高声叫道:
“小玉!小玉!……来一下!”
窑那边有个姑娘稚气的嗓音“呃”了一声,但半天没见人影。
老冯扯开大喉咙,怒冲冲地吼起来:“小玉!我把你……”好像要骂,但没骂出来,却摊开两手对我说,“看嘛,不听使唤,有啥法?”
这时,有一个瘦小的姑娘从窑门口烧火的地方呼的一下跳起,沿着土坯间的巷道向我们走过来。走近了才看清:这是一个长得十分精干、匀称的姑娘。鼻子小小的,嘴唇稍厚一点;穿一件分不清是蓝布还是灰布的单衣,腰间扎一条半截子围腰。满头满身都是煤屑炭灰,喷红的小脸颊上有着两条墨迹。样儿顶多十五六岁。
“花猫儿样!……”老冯望着她的脸忍不住笑了,接着又关心地命令道:“快把袄子披起!”
姑娘没有笑。抹了一下脸,但脸上反而更花了。她直愣愣地望着老冯,等他的吩咐。
“呃,小玉,快去把库房打开,一块板子出来。”老冯说。
小玉姑娘转身朝旁边的库房走。但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疑心地望了我一眼,问老冯道:“大叔,木板来做啥子用啦?”
“哎呀,出来自有用场嘛!你问这个干啥?快去,快去。”
姑娘站着不动,搓着手上的泥巴和煤灰,看那样子好像不弄清楚木板“做啥子用”,她是决不会去的。
老冯轻轻“唉”了一声,摇摇头,瞟着我说:“看嘛,就是这个样儿,木头木脑的。”说着站起来,高声地对小玉挖苦道:“我的小管理员同志,我老冯向你报告:‘今领到木板一块,写牌牌用,此致——敬礼’……要不要开个领料单呀?”说完,他又忍不住自己笑起来,上前两步,做出哄小孩的姿势,“快去,快去,活动点嘛!你爷爷都对我说,小玉这姑娘听话得很!……”
但是,小玉没有笑,也没有动,仰起脸一本正经地问:“写啥子牌牌嘛?”
“嗨,你硬是要打破沙锅儿问到底?又不是啥子机密哩!跟你说吧:我们这个砖瓦厂办起两个月了,连招牌都还没有挂起。今天你余二叔从这搭路过,我一下子就想起来,应该写个像样儿的牌牌呢。”
小玉眨巴着眼睛,指指敞棚中央小屋子的门说:“那不是有了嘛!”
老冯一惊,侧脸向那儿望去。我也不由向那儿瞟了一眼。见那小小的门枋上贴着一副鲜红鲜红的对联,一边写着“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另一边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两行毛笔字写得歪歪扭扭的。
“昨天才贴上去的呢!”小玉认真解释说。
老冯摆了摆手,苦笑道:“你那算个啥!我的意思是请老余给我们正正经经写个招牌呀!”他比画着,“起码要一丈来长的招牌,写上‘干坝子大队砖瓦厂’,挂在棚子外面的柱头上。让全体同志们都知道我们这里是个集体的大事业,不是个……”
“看你!”小玉嘟着嘴说,“哪个不晓得是集体办的砖瓦厂?未必是私人开的呀?”
老冯摆了摆手:“小姑娘,你脑筋太简单了!你还不晓得,有人在唧唧咕咕说我们砖瓦厂走资本主义道路,还说啥子‘和尚赚钱,木鱼吃亏’。这不明明是把我们这集体砖瓦厂看成为少数人办的啦?堂堂正正挂个招牌,叫那些嚼牙巴的……”
小玉一边听,一边侧着小脑袋认真地思考着。老冯的话好像突然勾起了她什么心事一样。半晌,她说道:“这倒是,我也听人说过……可是,大叔,挂个招牌又顶啥用呢?走资本主义,有招牌没招牌都一样!挂上个集体的招牌就能堵得住群众的嘴巴啦?没那回事!……老支书昨晚对我说,我们厂用现钱给大家发工资不对。这是个办副业的方向路线问题,各队社员都有意见,他今天要找你商量呢。”
老冯听着这话,有些不大耐烦,他说:“这个老张真是!不了解情况,一听群众有议论就怕了,什么方向啦,路线啦。你别管,我会给他解释的……老余在这儿,招牌还得写,快去木板来吧。”
可是小玉嘟着嘴巴,仍往下说:“社员们都挣工分,砖瓦厂做活路拿现钱发工资就是不对嘛!那个姓王的会计一来,就改变了我们原先的章程。这样儿下去,以后还不知要搞些啥子名堂呢!……呃,大叔,为啥偏要去找那个人当会计嘛!”
老冯两眼睁得溜圆,摊开手臂回答道:“这不是明摆起的嘛!这样大的砖瓦厂,来往账目复杂。我们大队哪一个吃得下这碗饭?你嘴巴硬,叫你摸一摸看!”
姑娘的脸红了。她使劲扯着自己的指头,焦急地说:“不会,可以学嘛!……呃,还有呢,你看那个掌火师,老是拿技术卡我们。几个烧火的都不懂火候,都巴望他教一教,可他就不!昨天,为发工资的事,他嘟哝着,嫌钱少了,叫我们另请高明!可他又没干重活,只是指手画脚的。已经比烧火的多拿一倍工钱,还……”
老冯忙制止她往下说:“人家凭本事嘛,有啥法呢?快别一天到晚尽说这些,我都知道。”
“呃,我爷爷说,这个掌火师是个劳改犯哩!他能一心一意为我们集体服务吗?我们办砖瓦厂,为的是建设需要,积累资金,壮大大队集体经济,为将来农村机械化电气化铺底子;可他是为了多捞几个工钱!我们想的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可他想的是资本主义。他和我们想的不一样呀!……刚才,我去学一学烧火,他那个样儿呵,生怕人家偷了他啥子一样!……”
“哎呀,小玉,你莫淘气了好不好?”老冯莫可奈何地拍着她瘦小的肩膀,“资本主义是个啥样儿,大叔我心里清楚!合作化那会儿有的人不入社,留恋单干,那才叫资本主义。可那阵你还没出世呢!你今年不是才十六岁吗?……往后有空,大叔慢慢儿讲给你听,好啦,别耽误你余二叔的时间啦!快去……”
小玉的肩膀一扭,摆脱了老冯的手,盯着老冯的脸,问道:“那你说现在就没得资本主义啰?”
老冯有些冒火了,教训道:“还有点样子没得?我几时对你说过,现在而今就没得资本主义了?”
姑娘还是不依。看样儿,这一老一小硬是要辩论下去。但是,窑门口有个青年喊起来了:“小玉,快来呀!”小玉这才把一串叮叮当当的钥匙放在老冯手掌上,不肯罢休地说:“等晚上老支书来了,我们再辩论!”说罢,向窑门口跑去了。
老冯像个得胜的将军,红光满面,他对着姑娘的背影笑道:“莫说老支书,就是县委书记来,我老冯也陪你辩一辩!嘿嘿,‘资本主义’是个啥样儿你都还没见过!”说罢,便去打开库房大门,选了一块有丈把长、尺把宽的木板出来,拿起刨子三五几下刨得光光生生。又跑去拿来一管大号毛笔。这才抹了抹脸上的汗珠,站在一旁,专心地看着我发笔。
我提起笔,饱蘸着墨汁,在木板上写上了“干坝子大队砖瓦厂”一串大字。老冯高兴极了,双手捧着这块招牌,叫我帮他拿上两颗铁钉,砰砰砰几锤,就钉在最显眼的那根柱子上了。
“哦,这才像个话嘛!”老冯笑呵呵地说着,重新把我拉在桌旁坐下,掏出个塑料纸的叶子烟包儿,卷着烟,像一个沉醉在幸福的向往中的小伙子一样,对我说道:“不瞒你说,小玉刚才说的那个会计,是我最近请的,姓王,还是掌火师介绍的,在前山大队住。虽说成分不大好,可能干呢!他从前在外面工作就是专搞采购行道的,是他妈个‘路路通’……前几天我派他出去跑了一趟差回来,就揽了七八个大订户,要上百万的瓦……你还不晓得呢,烧瓦比烧砖赚钱!供销社虽然给我们拨煤炭,却安排我们烧砖。如今有了这些大订户,我何必硬要在供销社下巴底下接饭吃呢?自己搞煤!‘自力更生’!”
“自己往哪儿搞煤哟?干坝子又不出煤……”
“老余,你不懂!我也是现在才懂得一点点儿的:往煤矿上去‘通’嘛!那个姓王的是老手!嘻嘻……老余呀!我算了算,这样搞下去,明年子的一个劳动日就能投这个数!”他把一根粗大的食指伸到我鼻子尖上,“一块!后年子呀,保险一块五!棒棒都打不脱!……老余,看嘛,往后走,我们干坝子就要热闹起来啰!……”
正说到高兴处,窑门口传来了小玉严厉的声音:“你站好!就站在这儿看着,由我们来动手烧……”
“糟了!死女子又在得罪掌火师!”老冯一蹦,跳起来就往窑门上奔去。
我也好奇地跟着他。来到窑门口,只见小玉手提火铲,气咻咻地对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长脸大汉呵斥着:“……你这个技术算个啥?你卡不倒人!”
那汉子本来是低头垂手站着,一见老冯过来,以为有了庇护,便坐下来,对老冯说道:“厂长,我在这儿受不了,你让我走吧,我又不是没活干的……”
“往哪儿走?你还得给我站起来!”小玉怒冲冲地对那汉子说,“你不要忘了你是监外执行的劳改犯!……你给我规规矩矩站好!由我们亲自来烧!可是有一条:如果这一窑砖烧坏了,你脱不倒手!我们要给你算政治账,经济账!这一窑过了关,你可以走。但是得由我们送你回生产队去监督劳动,不准你再拿烧窑技术去卡别人!”
老冯在一旁,脸都气白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玉和两个小伙子,挥舞着铁铲,向窑门里加煤,门洞里立即燃起熊熊大火。火光把小玉的脸映得通红。我望着她那坚毅的脸,心里想:“这是干坝子大队哪一家的姑娘呢?……”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说实话,“文化大革命”这几年来,农村的男女小青年,像雨后春笋一样地冒起来。在我这个平时不大过问青年工作的人眼里,他们都好像是一个样儿,一时真难分清哪一个是哪一家的……
后来问了家里的人,才知道这小姑娘是贫协主任李大爷的孙女儿,高小毕业后没再上学,在队上当了两年记分员。兴办砖瓦厂的时候,她就报名要求进砖瓦厂。老冯看她个儿小,又是女的,不同意她;可大伙认为这姑娘老实、勤快,能坚持原则。老支书根据大家的意见,就派她进砖瓦厂当个管理员。
几天以后,我要回水库工地去了,路过砖瓦窑,见小玉拉着满满一架车砖坯子,正爬坡。她弯着腰,脸都快挨着地了。我忙从后面用力往前推,帮着推上了坡。她回过头来对我笑了笑。我说:“拉这么多干啥?看把腰杆闪了。”她又笑了笑。我觉得这小姑娘真淳朴得可爱。我对她扬扬手,告别了。当我走出老远了,她突然在后面把我叫住,问我道:“余二叔,你晓得拖拉机卖多少钱一部呀?很贵,是不是?”这个问题我一时回答不上来,只好说:“没买过,大约要上万块吧!”她一点不吃惊,只是眨巴着眼,点了点头。我说:“怎么?你问这个做啥?”她又笑了笑,扯起围腰来揩脸上的汗水。我看她脸孔比刚才更红了,眼里放出兴奋的光来。
二
第二年秋天,干坝子上新粮飘香,棉桃吐絮的日子,我又从百里外的水库工地上回家度假来了。不消说,得先到砖瓦窑上看看热闹。
可是,转过小山嘴,却不由使我大吃一惊:两座窑子静静地蹲在那里,没有火光,也没有浓烟。正值黄昏时分,夕阳收尽了最后一层金光。那两座废窑活像一对怪兽,张开它黑洞洞的大嘴,疲倦地躺在那高山脚下。
这是怎么回事呵?
远处,挖田的社员收工了,吆喝着,嬉闹着向四面八方散去……
突然,迎面的田埂上来了一个赶牛的老汉。肩上吃力地着一乘田犁,埋着个花白头发的脑袋,赶着一头老水牛,迈着赤腿光脚,慢腾腾走来。近了,我才看清,不是别人,正是副业大队长老冯!
“老冯!你……”我上前抓住他手上的鞭子。细看去,这位一年前红光满面的老汉,明显地消瘦了:眼窝深陷,从前不太显眼的皱纹,这会儿变成了刀刻样的痕印,布满了脸颊。
“哦,哦,是老余呵!……”他看了我一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