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五岁的时候,爸爸单位有位年轻的同事,我叫他于叔叔,是个又高又瘦的快乐青年。他只要看见我就一定把我抓住,双手捧着我的脸,就像从低处往高处提物那样把我提溜起来。当然,谁都知道,这叫拔萝卜。
拔萝卜的时候,他可高兴了,哈哈大笑,家里人也被他感染,爸妈哥姐都跟着大笑。我却笑不起来,被他悬在空中,很痛,根本不敢动,稍稍挣扎一下都痛得无法忍受。所以,我就像一条干鱼一样,直挺挺地竖在空气中,哭都不敢哭一声,因为一哭,身体就会颤抖,那种无法忍受的痛迅速传导而来,比我一动不动地忍受还要痛苦一百倍一千倍。以至于我长大了,直到现在,看到凡是在空气中悬浮着的东西,比如一根只有树皮相连的折断树枝,人家自行车后座捆绑松垮的超高物件,初春房檐儿正在消融的冰溜儿,工业巨手抓吊运送超大货物……凡是摇摇欲坠的物体,都给我身体突然遭遇电击那样瞬间的疼痛感,而让我不忍注目。
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向爸妈告状。真是怪呀!为什么我不告诉爸妈于叔叔拔萝卜不好,很坏呢?现在都无法追想原因。
大抵还是因为年纪太小,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可能更主要的原因是,即使我那么小,也发现爸妈哥姐并不认为那有问题,并不认为那里面有巨大的痛苦。我记得我被于叔叔放下来时大哭过,家人以为我不识逗。小孩子嘛,总有莫名其妙就耍脾气的时候,给一块水果糖哄哄就没事儿了。
从此以后,我尽量躲着于叔叔。在外面看见他的影子,没等他看到我,就先跑掉了。可是,那时候他没成家,有大把时间,他喜欢在八小时工作之外到我家找爸聊天——那时候,我认为他是专程来拔萝卜的。在家里逃脱“魔掌”是个靠运气和机灵的事儿,不成功的时候还是被他逮到拔了萝卜。直到他成家,先是不常到我家了,后来他有了自己的女儿,彻底不再拔萝卜了。但我那时候会想,他是否会拔自己女儿的萝卜呢?
我姐姐说,于叔叔的女儿和我长得很像,家人就用这个说明于叔叔太喜欢我。可是我一点也不稀罕这种喜欢。
现在偶尔回想起来被拔萝卜的滋味,还是脊梁骨一阵阵发麻。而且,我发现成年人的确喜欢用古怪的、略接近暴力的方式表达对小孩子的喜爱,比如抓起小孩子做出要扔出窗外的样子,在小孩子的惊叫和痛哭声中寻找乐趣,完全不知道可能给小孩子造成什么样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