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进入公元1958年,省林业设计院各种会议更加频繁。会议有一个重要的议题就是征求意见。年轻的设计师林雪松性格腼腆,这样的场合他总是默默无语地坐着。今天会上,他突然发现一个问题,会议组织者除了主持人不断鼓励大家畅所欲言,另有两个院办行政方面的核心人物,总出现在各种会议上,总带着大红皮子的笔记本,总在会上专心地写写画画。林雪松的心动了一下,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中途休会的时候,林雪松故意溜到那两个人的位子边上,迅速地瞥了两眼,他的心又动了一下,有一种预感,仿佛不妙。散会后,他找到大学同学、设计院的同事、恋人梅方之,告诉她,你不要再在会上发言了,办公室那两个人分头记录了你们的言论。梅方之仍然快人快语:那不是很正常吗?会议记录嘛。林雪松说:不一定那么简单,你听我的吧。
事实上,林雪松的判断还是慢了四分之三拍,第二天,梅方之和另两人被划定为“右派”。
那个时候,林雪松和梅方之两人一边投身到热情的工作之中,一边甜蜜地准备着婚事。那个命运转折的一刹那两人眼前漆黑一片。一过性昏厥之后,林雪松马上清醒过来扶住了梅方之。就在这一刻,这个二十四岁的小伙子一下子鼓胀起来,他几乎听到了自己骨骼訇然作响,在生长,在强壮。这个应激反应几近本能,他明白他没有别的选择,必须从自己身上发掘力量。因为前面的车辙清晰可见,一批批“右派”新鲜出笼了,有随遇而安者,有摇尾乞怜者,有绝望自毁者。之于他,都不是上天所赐的秉性。
梅方之哭了,要求结束恋爱。父母来信了,要他们分手。最后,院方派人来为他指点迷津:划清界限,爱惜政治前途。
林雪松突然变得不那么文质彬彬,不那么温顺了。我爱她呀。他说。她思想有严重的错误,是我们的对立面。上面来的人很生气。我爱她这个人,不爱她的思想啊!林雪松竟然微笑起来。
于是,林雪松和梅方之陷入绝对的孤立,在人头攒动的食堂,也似乎是身处空旷寂寥寒冷的北极之地。
那么爱说话爱笑的梅方之息声了,那么不爱说话不爱笑的林雪松幽默又顽皮。不管对面是谁,怎么对他,他都快乐地大声吆喝:
嗨,吃了吗?
嗨,打开水去啊?
喂,你别跑那么快,我不会抢你叼着的棒骨啊!
没有人,没有声音回应。
林雪松向组织申请结婚,组织对他进行了最后一次挽救。可是他说,没有文件表明“右派”不能结婚啊。终于,他们拿到了红色的结婚证。
当天,设计院食堂门上,松木楼梯转折处,宿舍走廊墙壁,丁香树下长椅靠背,端端正正地贴着两个火柴盒大小的长方形红纸,硬笔小楷黑字:
结婚启事林雪松、梅方之结为夫妻,今晚八时在宿舍206室举行婚礼,诚挚地邀请同事朋友光临。
林雪松、梅方之敬礼
1958年6月8日
晚上八点,有人躲在丁香丛中仰望宿舍二楼,那个有着红色窗帘因此散发着红色喜庆的窗户。不多一会儿,手风琴骤然响起,《红梅花儿开》的旋律随着梅方之的歌声融入温暖的夜晚,然后歌声和琴声停歇,红色而无声的那一方窗户陷入孤单的落寞,然而音乐再次响起,是唱片洪亮的乐音:《青春圆舞曲》!红色窗帘映出两个人——只有两个人的巨大的剪影,他们舒展着手臂,互相牵着引着,舞动并陶醉在舞曲当中。
一定有人在丁香丛中,牢牢地记住了这样一个夜晚,不然,这个真实的故事怎么会流传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