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少傅看着打小被自己教导出来的六殿下,这时的他,已是少年,意气风发之年,却沉稳了许多,至少笑起来,有些让人琢磨不透。
“是的,皇上便是想让您或五皇子登上皇位。”陈少傅并没有多加隐瞒,“您猜得也八九不离十,祭司辅佐,自然抬高身价许多,日后成皇,也能压住那些恪守老规矩的老臣,省去不少麻烦。”
翁墨规眸色沉沉道:“原来父皇早就开始为我们打算了。”
陈少傅道:“可怜天下父母心,皇上不仅仅是帝王更是您与五殿下的父亲,他自然想给你们最好的。”
“我回去看名册,尽量这两日选好。”翁墨规站起来,拿起桌上名册,“夜已深了,陈少傅好好休息吧。”
“六殿下。”陈少傅却突然喊住他,鬓边银白,嘴角含着淡淡笑意,“看来您和姑娘学了些东西,话头转的很好,险些就将臣给绕忘记之前说的话。”
翁墨规转身,没什么表情,仿佛置身事外。
“姑娘虽不是精通琴棋书画女红,但在说话待事方面,都快赶上臣了。”陈少傅想起莉言从前就伶牙俐齿,开口不饶人的模样,倒仍是想笑,“倘若姑娘再大上几岁,阅历再丰富些,臣就望尘莫及了,近朱者赤,殿下您如今真该好好谢谢姑娘。”
翁墨规颔首:“我自然会的。”
“敢问殿下,您对姑娘。”陈少傅笑意微敛,认真问道,“是什么看法?”
少年半倚着书架子,半边俊朗面容都隐在影后,眸子却不起波澜,犹如一汪古泉般,深邃幽暗:“她啊,呆、笨、好吃懒做,终日无所事事,待人接物都是漫不经心,简直没个姑娘家样子。”
陈少傅笑道:“姑娘听见后,定会发火的。”
翁墨规却耸耸肩:“只要不跟她抢吃的,她便什么也不在意。”
“殿下可曾听过铭天宗一条规矩?”
翁墨规沉默看着陈少傅,并未接过话头。
陈少傅并不在意他默不作声的反应,接着道:“铭天宗铁律,祭司不得嫁人娶妻,大忌踏入红尘,违者,重罚。”
翁墨规沉下脸开口“你究竟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老实说,臣十分担忧,殿下您此前呆长安王府多年甚少接触外人,而接触最久的便是姑娘,年岁还小时也罢,但如今二位都已大了,臣担心……”
而翁墨规却干脆打断道:“少傅太过虑了,我自己的事素来分得清。”大概是不耐烦,言罢便转身离开,连再让陈少傅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留。
陈少傅叹口气,靠在椅背上,窗外月光清冷,星子零落,他不禁摇摇头,但什么都没讲。
六皇子待莉言太好,简直好过头,是人有双眼睛都看得出来,从前陈少傅总以为姑娘三番两次有恩于六殿下,六殿下还报给她,才如此对姑娘上心,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事情便有些超出预料了。
六皇子可以为了莉言,快马加鞭从皇宫赶回来,哪怕只是因她受点小伤,也可以为她收敛脾气,甚至于忍住怒气,渐渐变成少年沉稳的模样。
倘若忽略前面那条,都很好,陈少傅以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姑娘引殿下走向更好的路,是件好事,但六殿下对姑娘简直护过头,出府必须自己在旁,如果不是,那便连外边的街也不许去,且此前出府办事时带上过姑娘,外边有人得罪她一点,虽然她并没有多在意,但据陈少傅所知,六殿下都在暗地里让护卫收拾了。
祭司之位,莉言稳坐,铭天宗那边对她也十分上心,世俗情深,红尘纷乱,最忌让弟子踏足,所以他们不得不防,这也就是为什么陈少傅今夜要给翁墨规一个提醒的缘故。
希望只是自己和铭天宗想多了,陈少傅有些疲累揉揉太阳穴,年少不懂事,是谁丢会如此。
“陈少傅。”一名影卫不知何时从从窗外进来,悄无声息,黑衣如夜,“此事请您尽数说出。”
刚才的问话,影卫并没有在暗处听,翁墨规年岁越长,连武功都愈发长进,他们有时靠近些都会被发现,而六殿下对此十分反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误会,所以今次他才未靠近书房。
“殿下态度不算好也不算生气,却对莉言姑娘之事并没什么想多谈,你回去告诉元辰老者,我日后会继续看着。”陈少傅道,“六殿下年纪还小,连人都未接触过太多,还有姑娘,她根本对其他事没几个兴致,许是我们想多了。”
影卫颔首,静静退下。
另一边,行之先生和莉言仍讲着话,莉言左手里还握着鱼竿,右手便在记下先生说的一些好玩的民俗风清,有时候听得忘记要写时,先生也会提醒几句。
大抵是太投入了,以至于行之抬起眸子看向她身后远处时眼里掠过的一丝玩味都没注意到。
待讲得差不多,莉言仍兴致勃勃想接着听,便可怜巴巴看向先生。
行之见过她什么德行,自然不吃这一招,只摊摊手无奈道:“真没了,我就去趟衡山没多久,能给你说个半个时辰已很不错。
莉言当下便扭头撇撇嘴,显然有些郁郁寡欢,放下笔,招手叫来竹青,让她收好自己洋洋洒洒写了两张的宣纸。
竹青看着姑娘娟秀字迹很是感慨,都是字如其人,姑娘的字和她人,倒完全不似,字是端正严谨,一丝不苟,但人嘛就……嗯,也很好,就懒散了些。
想起之前看见姑娘翘起二郎腿一手钓鱼一手拿着糕点啃啃啃的兔子模样,竹青简直想捂脸转头。
“等它干后在卷好放我屋里。”莉言端起茶来,眨眨眼,觉得竹青面色有些古怪,还以为她是不知道该放哪里但又不好意思问才这样,“你可以给木檀,她知道这要收在哪里。”
竹青连忙答道:“奴婢明白了。”说罢,再瞥姑娘一眼,显然还是有点儿纠结好奇。
她走后,莉言疑惑问道:“我脸上有什么吗?先生,您说说。”
行之失笑道:“字如其人这句话听过没?”
莉言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我的字,最初您看见我字时,也挺吃惊,我就想不明白了,字哪里有问题?”
行之道:“字没问题。”
莉言眸子笑意渐浓,端的是脸皮厚三个字:“我人很好啊,待人恭谨,谦和有礼,做事可是认认真真,有口皆碑。”
行之:“……”
待人恭谨?是谁因自己种的花被砸就怒得发火拿迷烟来放倒人,还恶劣地画了只乌龟在别人脸上;谦和有礼?说一句可以顶十句回来,还不带重样脏字;认真做事就更不用说了,往往做到半途就拿着逼发呆,神游太虚,视万事为空。
行之脸色不变,拍拍莉言脑袋,顿了顿才道:“为师要交给你一个大道理,受益终生的大道理,你须得牢牢记在心里,并好好恪守。”
“什么道理。”莉言好奇问道。
“做人脸皮要薄些。”行之先生老神在在道,“尤其是姑娘家,脸皮厚,不是件好事。”
莉言却笑道:“先生您说什么啊,弟子就脸皮薄得很啊。”
行之:“……”
又笑意盎然看着他:“弟子觉得事实胜于雄辩,所以先生,您刚刚说的话,弟子会当成随即对我的赞美,谢谢先生。”
行之:“……”六殿下这么多年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木檀见时候不早出来寻水榭莉言时,那会儿行之先生已然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好端着茶喝,莉言则还在吃雪荷糕钓鱼。
“姑娘,夜深露气重。”木檀努力将目光挪到莉言那边,上前一步道,“您该回屋休息了。”
行之也点头赞同道:“小孩子家不可太晚睡,你赶紧去休息吧。”
莉言便起身,将鱼竿拿给刚刚走来的二等宫女,笑道:“即是如此,我便回去了,先生一路上舟车劳顿,难免辛苦,也好好休息吧。”虽然自己知道,先生肯定是用轻功悠悠回来的。
行之刚想起身,可看见那没挂鱼饵的鱼竿时,突兀笑了笑:“你这是想效仿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哪里是这么高深的事。”莉言正自己系着结子,闻言不以为然道,“只是恰好忘了叫底下人给我弄点鱼饵来而已。”
“是吗……”行之都想抽自己一巴掌,莉言那样只对吃的有兴致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做如此富有文雅之事,自己真是想太多了。
莉言颇为苦恼道:“早知道我就自己去挖蚯蚓了,以前我还用蚯蚓吓过师兄师姐,可好玩呢。”
在旁默默侯着的木檀和二等丫鬟:“……”她们平日里可是见到虫子都怕得晕过去,更何况去抓蚯蚓,姑娘,胆子真大。
行之已不想对莉言以前的恶作剧有其他想法了,摆摆手道:“赶紧去休息吧。”
莉言其他人讶异或头疼的模样,耸耸肩,拿过风灯,这才乖乖走出水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