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言只是看着翁曼妆,就如同每一日跟她说自己日子过的多平淡般,开口道:“倘若,我也将死去,那么,何时才是我的尽头呢?姐姐。”
小姑娘的眼眸似自己常常眺望的万里碧空,仿佛望不尽头,却蔚蓝如水,纯粹动人。
翁曼妆知道,莉言对许多事都抱着好问的态度,一旦迷惑便誓死打破砂锅问到底,唯有这点,才像个孩子。
“阿言,我只是人,而非神仙。”翁曼妆垂眸看她,语气仍清冷如玉,“我无法知晓世间所有事,也无法去揣测你的尽头,但终有一日,你会知道。”
“是吗。”莉言摸摸下巴,小脸满是严肃,“我感觉肚子好饿,咱们去吃点东西吧,姐姐,你有给我带糕点吗?”
翁曼妆:“……”
莉言生辰的那日春末,所有一切都来到了尽头,从此以后,那个年少老成的小姑娘再未如从前般扑到自己怀里,甜甜地喊自己作姐姐,只为一块糕点,她把自己忘得干干净净,犹如花落,没有留下丝毫踪影。
翁曼妆有时候也会想,究竟什么时候是尽头,但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停在原地,停滞不前,而其他人,都已远去。
她的兄长,登上了皇位,为扳倒权臣费尽心思,她的嫂嫂,终日缠绵病榻,她的爱人也离开自己多年,最后,她的小姑娘和霓轻,一毁一伤,再无法回到从前那般要好。
世事无常,翁曼妆终于有些明白了。
而如今,毓姝问她,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她却唯有能沉默,因为自己也想知道。
毓姝唤道:“静胧,你怎么了?”
翁曼妆抿抿唇,收回银针,开始拾掇东西,顺手将毓姝内裳往上扯,头也不抬道:“别问那些有的没的,这件事我先瞒着哥哥,但之后发生我都不管。”
“静胧。”毓姝笑笑,系好衣结,“谢谢你,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
翁曼妆道:“你身上的毒,一时半会很难除掉,日后我或许还要来,王医女是自己人,可以信任,身子哪里觉得古怪便同她说,若实在不妥,我会亲自过来瞧瞧。”
毓姝颔首:“嗯,我知道的。”
翁曼妆回头看了她一眼,拿起小几上的纱帽带上,道:“别那么快就死了,规儿和霆儿还需要你。”言罢,便转身离开,依旧是不疾不徐的步伐。
床外白纱幔重重叠叠,仿佛冬日里纷纷雪落,毓姝伸手想去抓,却蓦地又顿住,只是看着,墨眸里淡淡流光,似乎想起些什么,轻轻笑了声,摇摇头,躺下去小憩。
那年,心上人握住她手,凑在跟前轻语道:“毓姝,日后,我们的宫殿里,床前会挂上很多很多红色纱幔,我知道你喜欢,对吧?”
她自然很喜欢,迭锦城有个新娘子出嫁的规矩,便是新婚当夜,要在床前挂许多红纱幔,愈多愈显得新娘子金贵,待她年岁大些后再想起这习俗,也是希望日后夫君能好好待自己,至少这纱幔还是要挂的。
后来呢,毓姝不愿去想,那些事,对如今而言,似乎都没多重要。
往事随风,何留踪迹。
承文帝下了早朝便匆匆赶去凤翎宫,连朝服都没换,只打发随从个侍卫都下去,那时,皇后已睡下,翁曼妆坐在茶几边,漫不经心翻着自己带来的书,听见动静也没抬头。
“曼妆。”翁斐奕走进宫里,看见自己妹妹后,面上才放松些,“毓姝怎样?”他并不打算问为何她要把影卫都统统遣出去,作为兄长,自己妹妹什么性子他自然明白。
翁曼妆停下翻书的动作,道:“毒有些时日,很难解,我须得回去同宗主和师兄商讨商讨。”
翁斐奕皱起眉头:“会危及性命吗?”
“也许。”翁曼妆仍是容色淡然,“只要是毒皆有害,哪怕小毒,哥哥,这点你比我清楚的。”
翁斐奕冷下脸,终于有些烦躁:“不能让毓姝有事,绝对不能。”
很快,他就能将曾府扳倒,他允诺过,待江山归于手,便是二人长相守。
“哥哥。”翁曼妆眸子里掠过一丝光,旋即归于平静,“没有什么可以完全随你掌控,纵使你身为皇帝,万人之上,也是不可能的。”
翁斐奕却扯开冷笑:“那又如何?”
他要的就是这江山,美人,为此,可以不惜一切,哪怕万劫不复。
翁家人,皆乃一心一意专注,自私自利之徒,认定了谁,那便是这辈子就认定下去的事,特别在嫁娶方面上尤为显眼,女子死心眼起来,十匹牛都拉不回来,而男子,有些或许会娶个小妾偏房姨娘,但夫人只会是一位,此生不换。
自然,浪荡多年的赫王实为例外,世家里多多少少都会出些败家子,终日给自家找麻烦,这很正常。
翁曼妆将书放在膝头,她其实不大愿意撒谎,毕竟一个谎言说出口,那么须得九十九个来圆,着实麻烦,且日后倘若毓姝现行离去,怕是他的哥哥会斩了天下人给她陪葬:“嫂嫂的毒,我会治,但把握不大,哥哥你要有准备。”
“连你也没有十足的信心?”翁斐奕突然沉默了一会儿。“那毒,究竟是什么?”
翁曼妆抬起眼眸看他:“我还未查出来,但你急也是没用,哥哥,你去看看嫂子吧,我会尽量将毒清好,近几日嫂嫂便会好些,你好好待她吧。”
“嗯。”翁斐奕也没多想,他相信着自己善于解毒的妹妹能解决这些,于是便走去看看毓姝。
关心则乱,好在没有继续问下去,翁曼妆在心里暗暗松下一口气,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才会答应毓姝瞒着自己哥哥,然而如今也回不了头,合起书,她带好纱帽便走出凤翎宫。
毓姝已睡得很沉,脸色也终于有些红润,呼吸绵长,丝毫没有注意到别人走进来,翁斐奕坐在床沿,怔怔看着她片刻,才伸出手轻轻拂过她紧闭的双眸,但这回,毓姝并未像之前那般轻易醒来。
看来身子好得差不多,翁斐奕嘴角稍稍勾起,眼神温柔,将毓姝耳边垂落的碎发别好,他俯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阿姝,再等等,很快天下便是自己的了,届时没有人可以威胁到你。
这一日,毓姝好梦,梦里仍然绿水溪流绕古城,她的心上人站在柳树下,侧目,微笑,恍惚隔世,而她,终于可以站在他身边,笑意恬淡。
“人呢?”
木檀闻言便抬起头来,看见是六皇子站在自己跟前,吓得险些将手里的花绷子没拿稳掉到地上。
翁墨规不耐烦复问道:“她人呢?”
木檀道:“姑娘说,今日难得没起多少风,便带着红芍一同去花园看看锦鲤,权当打发打发时候,还有,姑娘嘱咐奴婢,若殿下您来了,叫您莫去寻她……”说到这里木檀简直都想哭了,她根本拦不住姑娘,还要被逼着说这些惹殿下发火的话。
“哦?”翁墨规气极反笑道,“本皇子还偏偏就要去看看她在做什么,反正肯定不会是看锦鲤如此简单。”言罢,甩袖而去。
木檀欲哭无泪,本来想跟着一块去,可姑娘之前说了,今日就不必侍候着她,在蔓娪院帮忙打理上下便行了,所以自己只能看殿下离去,姑娘,希望您能逃过这一劫。
清王府的奴婢小厮们如今看见殿下脸色微沉虽然心里还是害怕,但几乎都能想到,呦,姑娘又气到殿下吧,殿下这回肯定又是去逮姑娘了,想玩后便仍继续各自做各自的事,反正姑娘爱折腾的毛病也不是一两天的事,见怪不怪。
花园里秋光满塘,湖水波光粼粼倒十分刺眼,几颗桂花树开了,香味馥郁,清风拂过时送来阵阵迭香,水榭上,几个丫鬟静立一旁,并不言语,红芍手里剥着花生核桃,时不时转头看躺在软榻里打瞌睡的姑娘。
莉言今日穿件蜜合色绣花半臂襦裙,袖边绣着绵密的碎花,褶裙银蝶翩翩绕兰草,打扮得是极好看,可惜翘了个二郎腿,右手便随意搭在鱼竿上,让它不至于掉下去,医书则直接盖住脸门,让人看不清脸。
红芍捏了把冷汗,今日姑娘突然说要出来花园走走,本以为是件好事,怎料姑娘竟是突发奇想来这儿钓鱼!钓的乃前些年放进池里的锦鲤,红芍无奈地劝过,但没用,姑娘就想钓鱼,谁也拦不住,好在没人过来,否则按姑娘现下这德行,大家闺秀的矜持都丢完了。
红芍安慰自己,无碍的,只要没被六殿下看见就好。刚刚安慰完,抬头一看,远处走来个修长的身影,有些匆忙,脸上气色不大好。
“……姑娘,您醒醒。”红芍手中的核桃壳掉了满地,她赶紧扭头朝莉言喊道。
莉言压根没动静,估摸着睡熟了。
红芍赶紧走过去想摇她,然而翁墨规已经一脚踏进水榭,目光暗沉落在红芍那只想碰莉言的手上,让红芍不禁僵住。
“六殿下。”红芍收回手,福了福身。
翁墨规皱眉看着躺在榻上还翘着二郎腿的姑娘家,问道:“她在做什么?”
“姑娘说是想钓鱼,所以……”红芍努力稳住自己表情,希望不要表现得太崩溃,“奴婢们拦不住,只好让姑娘钓鱼去,殿下,望您恕罪。”
翁墨规眉头越来越皱起:“把她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