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姝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帐顶上的红莲,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眉眼弯弯,说出的话却并非如此:“曼妆,你说,何时才是尽头呢。”
翁曼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是她迄今为止十分罕见被人问住。
两人都静下来,翁曼妆拿起银针,继续不依不饶刺着她背后那些血色纹路,可除了细小的点点外便什么也没有,连血都不流,唯有银针上,乌黑血渍。
尽头,尽头,翁曼妆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想起什么不愉快之事,连唇也抿起。
多少年前,也有人曾如此问过自己,什么时候是尽头?那日夏花了开漫山遍野,树影斑驳,她坐在树荫下,望着远处苍穹碧蓝,一时之间,失神无言。
彼时她已入宗门成为祈天司许久,再无法随意出宗门,好在宗主算有些脑子肯让她到后山坐坐,当散散心,省得把自己憋坏。
后山春日和夏日时最是壮观秀丽,花开满山,蝴蝶和蜜蜂也多,所以铭天宗弟子都是踩着点去,就怕被蜜蜂蛰了疼上大半天,而翁曼妆素来是个待自己极好的人,便也逼着蜜蜂,当然,还得绕开那些女弟子,毕竟祈天司不能轻易现身见人。
她左看又瞧才挑了个好位置,离花圃虽远些,但仍能望见花影,还有树荫给自己遮太阳,她也没多娇气挑剔,便以绿草为垫干脆坐下。
从这个地方远远望去,几个年纪较小的弟子走在花里,身上衣裳虽不是多么名贵缎子,可小姑娘穿着,笑靥如花,却让翁曼妆觉得那衣裳足以比过自己从前穿的蜀锦蚕缎。
从前她也是如此明媚笑过,她会骑着父皇送自己的小马驹,痛快奔驰在夭夭桃林中,那时父皇母后皆在,王兄还会抽出时间陪自己玩,没有朝堂争斗,没有权臣蓄意不轨,岁月美好,日子无忧。
然后,一朝变故,什么都没了。
几个弟子走得离翁曼妆近些,但她没打算离开,毕竟这个地方比较隐秘,前面还有还有矮树掩着,很难看清里面有人坐着。
当中有两个女童,模样小得很,也就四五岁,都穿了一色的绿衣裙,头上梳俩圆圆的发髻,发绳是朱红,衬得水嫩嫩的脸蛋愈发乖巧可人,因年岁小,脸还没张开,又牵着手,打扮差不多,瞧起来交情也好些,翁曼妆最初还以为两人是姊妹。
“满绣师姐,为什么我和阿霓也得陪你上山采花,师傅说我可以在屋里呆着练武,阿霓也是。”小姑娘将身边人扯得离有蜜蜂停住的花远些,问道。
满绣气得双手叉腰,就差把花篮丢莉言脑袋上:“你以为我想来啊,如果可以我更愿意待书房里,今日的功课还有一大半没做完,若黄昏前师傅估计又要来找我麻烦了。”
霓轻抬脚小心翼翼绕过一株花瓣雪白的矮小花苞,抬起头道:“所以呢?”
“所以你们要帮我啊,惠源师叔简直强词夺理,横行霸道,自己弟子病了就逮住我去帮他摘入药的花,还威胁我说不帮忙就要将之前我砸了师傅百味散的事情告诉给他听。”满绣越想越生气,“这种人太可恶至极了啊,为什么偏偏他是我师叔?”
莉言还在低头找着药材,闻言便好心好意安慰道:“其实如果你早生十几年没准便可以当他师姐了,不过哪怕现在你拿块豆腐拍死自己,也没法当惠源师叔都的师姐,最多当他曾曾徒儿,但是你如果能弄死后再弄死师叔,赶在下辈子先脱胎,定可以听见他喊你师姐。”
于是满绣更加生气:“如果有来生,我为啥还要和师叔遇上啊,我肯定投个好人家,当位才貌双全的大小姐。”
莉言由衷道:“才吧可能来世会有,貌这种东西,师姐,天还没黑,你赶紧醒醒别梦了。”
满绣按下扑上去揍莉言一顿的冲动,两眼怒火中烧:“你信不信待会儿我就把你们都留在这里,自己回去。”
“师姐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可是我们小字辈中第二美人胚子。”莉言严肃诚恳道,“善良温柔的你肯定不会把我们抛下对吧。”
这话说得中听,满绣心里美滋滋的,但旋即心里便想起其他问题:“我是第二那谁是第一。”满绣已经打定主意,如果莉言敢说自己就揍死她。
莉言理所当然指了指从头到尾都在认真埋头找花没搭理她们的霓轻:“自然是我家聪惠又可爱的阿霓啦,铭天宗第一美人胚子名号,实至名归。”
满绣当下仔仔细细打量沉默不语的霓轻一番,颔首颇为同意道:“这脸真是好看呢,阿言,你若是能有霓轻半点乖巧,元辰长老定会喜极而泣。”
莉言朝她憨憨笑道:“乖巧此玩意我肯定没有,但聪明肯定比得过你。”
满绣道:“我乃你师姐,怎么可能没你聪明。”
“那你还次次被惠源师叔逮住?”
“我这是尊师重道。”满绣扭头,哼了一声,“不像你,总躲着事。”
莉言笑道:“因为我懒啊,而且师姐你确定在黄昏前能找齐二十味入药的花草?”
“我……”
莉言摆摆手:“哪怕是我和阿霓,也做不到,师姐您保重,还有,药单飞走了。”
满绣愣了愣,刚想说这玩笑真真不好笑,逗人呢,却看见霓轻扭头叹气,当下回头,看见师叔写好的单子被清风拂走。
“阿言你这倒霉丫头!!!”
满绣大吼一句,飞快奔去抓单子。
霓轻问:“你至于吗,三师姐只是昨夜吃了你的玉露糕而已。”
莉言弯腰拿起竹编的花篮道:“十分至于,那玉露糕可是师傅拿来给我们俩吃的,珍贵着呢。也罢,今次逗逗师姐还挺好玩,阿霓你去那头找花,我在这边看看。”
霓轻也没多想,让莉言别偷懒打瞌睡便离开了,待她走得远些,莉言才转身向树丛走去。
刚刚看完一场小打闹的翁曼妆正打算睡个午觉打发时候,却不料那个把人玩得团团转的小姑娘往自己这边走来。
她们之间距离本就没多远,莉言步伐快,翁曼妆纵使轻功了得,但现下离开也会被人看见,说不定人家小姑娘回去便抱着师傅哭说后山有刺客什么的,届时就麻烦了。
翁曼妆是个讨厌麻烦的人,便坐在原地打哈欠。
莉言看见她时,眸子里掠过一丝讶异,笑着问道:“你是?”
“铭天宗的弟子。”翁曼妆坦然答道。
莉言颔首,十分诚恳道:“哦,可以给我挪个地吗,这里是我平时偷懒打瞌睡的地方。”
翁曼妆:“……”感觉哪里出错了,而且自己竟然一时之间不知该答什么。
她们头一回碰面,是莉言想找地方偷懒而传说中的祈天司先占了她位,当然这理由究竟是对亦或者不过是莉言随口找的由头,翁曼妆都不得而知,但那日小姑娘真爬到树上打瞌睡,美其名曰,先到先得,自己晚来,便没道理硬是睡树荫下,只好先在树上将就。
翁曼妆喜欢莉言这样的性子,跟从前的自己一样,率性而为,却还没失去小姑娘家最初纯真。
后来几日莉言都陪着满绣霓轻上山采药,偶尔也有其他女弟子一块来,但莉言次次能找到法子逗完她们,临阵脱逃跑去打瞌睡。
翁曼妆平日里无事,便偶尔和她说说话解闷,久而久之发现,莉言说话很精明,功夫也好,却是个笨孩子,比如弹琴和下厨算术,几乎可以说一窍不通。
相比起来,莉言口中的霓轻却让她更感兴趣些,不是最有天赋,但最努力,所以在铭天宗里时她也曾暗中观察了霓轻几回。
倘若莉言是有点天赋,学得也快,那么霓轻便是踏实向上又聪惠,这两种人翁曼妆很满意,所以在听到总之说想在她们之中选出祈天司时,她有些惋惜。
祈天司说得很风光无限,但实则太无聊孤单了,如果可以,翁曼妆更愿意让与自己不熟的霓轻去当祈天司,而非让性子活泼的莉言当。
莉言快六岁那年,兴高采烈跑过来问道:“姐姐,我可以把你介绍给阿霓吗?我之前就和她提过你,阿霓说很想亲自见见你。”
翁曼妆从未和莉言说过自己的名字,所以她从来都喊自己作姐姐,而且也没让她不许把自己的事讲出去,莉言是个聪明孩子,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为什么突然这么想?”翁曼妆细指如蝶,随手便编了只栩栩如生的草蜢。
“我马上就要六岁啦,届时阿霓也快六岁,她是我的好姊妹,那自然要把她给我友人看看。”莉言笑得明媚,似琉璃在光下盈盈如水,“如果你见阿霓,我就不用你给我送生辰贺礼了,很划算不是吗。”
翁曼妆道:“你和霓轻关系很好。”
“多啊,她是我第一个交到的姊妹。”莉言看向翁曼妆,沉默半晌,才开口说道,“师傅同我说,万物皆有时,运有时,生有时,命有时,终有一日,都会逝去。”
翁曼妆颔首,赞同道:“你师傅是对的,没有什么是永恒。”
莉言眸子清澈,直直盯住她眼眸,难得像个孩子般问:“那我师傅会死去?”
“会。”翁曼妆肯定回答,并没有打算好言好语哄着面前这个小姑娘。
“那阿霓会在某日离开我?”
“会。”如果莉言没当时祈天司,护弟子心切的元辰老者大抵想给她寻位好郎君过上安稳日子,自然霓轻也该离开她。
“姐姐你也会如此?”
“是的。”她还在等人,但如果始终等不到,待迎来新一任祈天司登位,可以离开后,自己就去找他。
莉言没有笑,面容平静似水,丝毫不像普通人家的小孩儿,听到所有人都会离开,便吓得大哭,抱着自己爹娘撒娇。
她只是看着翁曼妆,就如同每一日跟她说自己日子过的多平淡般,开口道:“倘若,我也将死去,那么,何时才是我的尽头呢?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