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第二日,祈天司便赶来皇宫了,这真是件令人疑惑之事,毕竟梧州可不在近处,快马加鞭动用轻功都得用两日才能赶到皇宫,影卫没有纠结多久,毕竟皇后还病着呢,再不恢复,皇上怕是要大怒了。
这一日夕阳西下,夜幕无边,祈天司仍是月白衣裳戴青纱帽,踏进凤翎宫,而她上回走入凤翎宫时也是因皇后病重。
皇上还在御书房批折子,没有赶来,祈天司顿住步伐,声音清冷如玉道:“影卫都出去。”
“大人。”一名影卫从暗处走出,“这恐怕不妥。”
祈天司连头也没回:“那我便不治。”
影卫:“……”这种话能随便说吗,如今皇后有事,若祈天司赶来又率性而为耽误医治时候,她受罚外,还会连累他们人头落地。
祈天司补了句:“反正皇上不会对我动手。”言下之意,便是你们死了她也不会伤到分毫。
“……”那影卫打个手势,让暗处守着的兄弟都出去,“大人你好好给皇后娘娘看病吧。”
她走向垂了重重纱幔的床,还不忘丢下一句:“离远点,别让我发现你们在偷听。”
此影卫大概能明白为何祈天司常年待在宗里不出来了,就这般说三句话,三句都带刺的人着实讨厌。
撩开纱幔,祈天司微微皱眉,她就不大喜欢这些随风翻飞的东西,上回来时便想将它们扯下来丢火里烧干净。转念一想,也许并非十分讨厌纱幔,可能,她只是更讨厌那个尤爱此物的女子。
而那个女子,如今正静静躺着,面色苍白,像极了飞舞的纱幔,虚无缥缈,仿佛下一刻便消散于空。
祈天司摘下纱帽放到旁边小几上,坐在床沿给她诊脉,夜明珠光泽柔和似水,却衬得女子容颜渐冷,似冰天雪地里盛开的冰莲般,眉眼秀致,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脉象紊乱,是因发毒的缘故,祈天司想起潜入皇宫,掩人耳目当上医女铭天宗弟子给自己说了,皇后背上有奇怪纹路,大抵跟毒有关系,可她行医不算见过大大小小奇病怪毒,是以并不知晓那究竟是什么。
没有丝毫犹豫,祈天司已利落将皇后内裳衣结打开,准备将她整个人拽起来,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抓住她手腕,力气并不大,指尖却是冰凉。
皇后两眼惺忪看着她半晌,才开口嘶哑问道:“曼妆?”
祈天司并没有应,只问道:“要喝点水吗,你嗓子哑了。”
“嗯。”皇后眨眨双眸,费力吐出几句话,说着就准备起来,“我自己去。”睡上一日左右的人,怎么可能有力气说想起来便起来,自然是无力动弹。
皇后试图动动身子,结果没成功,反而差点把自己给摔了。祈天司没有拦她起来,只在她摔回床上时,一把将她塞回被窝里,这才去拿茶几的茶壶倒水。
茶水还是温的,皇后啜了几口,嗓子好些便打算放下白瓷茶杯,祈天司已将茶杯从她手里拿走放到茶几上。
“曼妆?”皇后有些迟疑唤道,困倦面容在光中显得苍白无色。
“把衣裳脱了。”祈天司没什么表情把她扶起来道,“你背后有东西,可能是毒。”
皇后只短短一愣,动作有些僵硬转过身子,背对着她,将薄薄内裳脱下,露出后面大片血丝纹路,很是壮观,毕竟那纹路已爬满整个背后,就差爬上肩。皇后又想想,问道:“是毒吗?”
“嗯。”祈天司用手轻轻抚了抚突出来的纹路,觉得指尖传来热意,“你平日里没有感觉么?”
皇后摇头:“没有,我感觉自己睡了很久,直到刚才你进来我才醒过来。”
“我用针试试。”祈天司没等她答应,已拿出根银针,飞快刺中当中的一丝红色血丝,旋即拔出,没有血流出,银针却上染了乌黑,跟王医女说得一模一样。
祈天司问道:“你之前没有感觉到身子有何异样吗?”
“就前些日子觉得疲累便没了。”皇后想伸手去碰背后的东西,但手伸到一般又突然停住,“那毒,是不是很可怕?”
平常人看见了,估计会被吓死,那些纹路红得妖冶,像百年古树之根,蔓延盘覆。而祈天司只道:“还行,我继续查这毒,你别乱动。”
“你打以前开始,胆子就大,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柔弱。”皇后笑了笑,“右手仍搭在皓白如雪的肩膀,“感觉你变了很多,差点让我以为自己认错人。”
“是吗?”祈天司百忙之中随口应了一句,她正在往皇后背上刺针,试图让血色纹路流点血。
皇后看向腿上盖着的被褥花纹:“许是我睡迷糊了,你其实还和以前一样胆大,不爱听我喊你名字,明明看起来很冷淡,却是个好姑娘,静胧,但你更不愿意笑了。”
她还记得从前偶然间看到她骑着马儿时的姿态,那时桃花十里,蓁蓁其叶,女子笑靥如花,几乎要灼伤自己的双眸。
皇后伸手抚着被褥上的攀枝花,默了半晌,才道:“静胧。”
“嗯。”
“这毒是什么样的?跟我说说吧。”
祈天司手上动作顿了顿,随即仍是快入飞燕,语气没有多少起伏:“红色血丝,爬满你整个背,是突出来,摸着有热意,跟墨规以前中的毒很像,但比他严重些。”
皇后怔住片刻,问道:“我会死吗?”
“会。”祈天司的声音透出冷意,“但至少不是这几年就死去。”
“静胧,别把这件事告诉阿斐,我不想让他担心,他已经很累了。”
翁曼妆冷笑一声:“呵,瞒着哥哥就是不让他担心?那是你夫君。”
“我知道的。”毓姝感觉到寒意沿着脊梁一点一点蔓延开,“他很快就要对付曾丞相和曾府,曾丞相有多老奸巨滑,你也明白,阿斐努力真多年,为的便是除掉曾氏一族,我不能让他在要紧关头时分心。而且,曾氏一族覆灭,我也要跟着死的。”
翁曼妆声音愈发冷起来:“你当哥哥是没脑子吗,他怎么可能容忍敌家之女酣睡在侧,更不会见她快死了,不惜惹怒身为他妹妹的我,也要请我出宗门。”
“毓姝,蠢钝如猪之人,是你,而非我和哥哥,别把自己想得太聪明。”
皇后没有说话,她并没有太过震惊,翁斐奕多有心思的一个人,哪怕最初时不晓得,但登上皇位,开始树立自己势力政权时,就该知道了,而她不过是像个笨蛋那样自欺欺人。
她只是个民间女子,爹娘皆为勉强能担上书香门第四个字,每日粗茶淡饭温饱的人家。
她叫毓姝,姓毓名姝,并非曾丞相唯一的女儿,她没有显赫身世,甚至没有过多的才艺,无法跳出倾国倾城的舞,弹不出惊世骇俗的曲子,甚至连容颜也只能算个清秀。
毓姝曾见过那个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女子,容貌无双,唇是朱红,仿佛老天爷亲自一笔一画晕染而成,如此惊艳涟涟娇美如花,尽管彼时,她已静静躺在棺材里,永远睡过去。
毓姝合上双眸,柔柔道:“静胧,我梦到了那座迭锦城,我自小长大的地方。”
“我此前从未梦过它,可这回我清清楚楚梦见了,那里四季如春,绿水绕白城,荷香盛满夏,街上仍是当初喧闹的模样,我幼时走过这条长街,就和爹娘一起,爹娘曾牵着我的手,向我们的家走去,天上红霞如火,是我如今再也没有见过的美景。”
毓姝忽然睁开眼,微微偏着头,黑眸笑意渐满,波光粼粼:“可惜,它已经沉入水底里,再也回不来了。”
“静胧,我想,它在等我,等我回到那个地方,但你说,我要怎么回去呢。”
直到现在,闭上眼睛,她都依然能看见迭锦城的所有,那是自己此生最无法抹去的记忆,虽然都成往昔。
毓姝兀自笑道:“静胧,替我瞒阿斐一段时候,等所有事尘埃落地,我会亲自和他说的。”
她如今还舍不得死,她想看曾丞相和曾府覆灭,想看大洐江山完完全全归于翁斐奕手中,想看霆儿规儿娶得贤妻,想看他们幸福美满活着,这也许只是奢望,但毓姝一直一直都很努力的去做。
翁曼妆沉默良久,手中玉瓶里,空空如也,而皇后背上纹路已被银针刺得千疮百孔,却没有半滴血流出。
毓姝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帐顶上的红莲,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眉眼弯弯,说出的话却并非如此:“曼妆,你说,何时才是尽头呢。”
我已听见故乡日日夜夜在呼唤,我已想起深埋心底的渔歌响于耳畔,我已看见多年缠绕身侧,思念不已的身影。
当时水长流,花满夏,幼童欢笑,女子婉柔如画,男子温润如诗,岁月打马而过。
那么究竟何时,能走到尽头,让游子归乡,酣睡于荷香中。
雾失楼台,迷津月渡,望尽桃源无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