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无边,星子黯淡,弦月半隐于黑云后,露出清冷光泽,犹如冰上寒气。
绿绣坐在屋里铺好的毯子上守夜,寝宫中没有点烛火,怕天干物燥,容易走水,所以只放了几颗夜明珠照光,光柔柔的,倒不刺眼。
因皇后娘娘时常夜里起身,是以她也不便打瞌睡,睁着两双大大的眼眸,便借着夜明珠光开始百无聊赖数起这寝宫里的东西。
守夜宫女自然没可能一直守下去,是人都会想睡,而且隔日还要侍候主子,顶着青黑两眼成何体统,所以还会有其他近身宫女来交换守夜。
绿绣一边强撑着睡意一边竖起耳朵听皇后娘娘有没有什么动静,自己侍候皇后多年,知道皇后睡眠浅,半点动静就能让她惊醒,有时还会做噩梦被梦魇缠住或突发旧疾,届时,她们这些守夜宫女便要忙起来照顾皇后娘娘。
绿绣也想不明白为何身居高位,被皇上如此珍视的皇后会夜夜梦魇,犹如行走于炎火刀尖之蝶,但她不敢开口问,万一触到不该碰到的事,皇上可能就下令把她给砍了。
秋瑾过来时,正是三更时分,脚步放得极轻,蹑手蹑脚走到绿绣跟前,两人打个手势,点点头,绿绣才站起来,让秋瑾坐到毯子去。
绿绣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今日皇后娘娘办得事多,大抵太累了,所以睡得很安生,你再好好看着,免得夜里娘娘想喝水没人伺候。”
本来皇后管的琐事就多,如今皇子公主年龄渐长,虽说除了五皇子和远居六皇子外,皇后便没有亲自扶养过其他孩子,但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少不得操心几分,是以难免要管管,今日就刚向皇上提完给三皇子封位定府邸之事,转过身又开始忙四公主及笄前的准备,偏偏襄妃还来请皇后安排个小宴,聘请几位名门闺秀给自己亲自瞧瞧。
好在霓轻姑娘也来帮忙,皇后也轻松多了,但即便如此,皇后身子本就弱,难免疲累。
秋瑾颔首道:“我知道,也不是第一回了,你放心吧,回去睡着,待会儿青姑姑便来换我。”
绿绣直起身看向垂着重重纱幔的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个模糊黑影正背对着她们这边,没怎么动弹,大概是睡熟了才如此,她安下心,便转身离开。
秋瑾坐好身子,侧耳认真听着里面的动静,毕竟皇后娘娘有时哪怕身子不适也不会吭声,就是怕殿下知道担心,可皇后若有事宫女敢隐瞒,回头皇上就发火训斥,没准直接拖到慎刑司受刑,秋瑾振起精神,专心守夜。
晚风习习,秋叶瑟瑟落满地,皇后身上盖了件金丝绣牡丹花红锦褥子,双眸紧紧闭着,似乎睡得很熟,但脸上却是极为苍白,双唇紧抿,几乎快没有丝毫血色,她长睫微颤,细致长眉拧起,冷汗沿着玉脸庞滑下,落入掺金丝绣荷花满塘纹软枕,湿了绿缎面。
又是这样……皇后半合着眼,眸子是空荡荡的黑,犹如漫长黑夜没有尽头,她知道自己发病了,但这次和从前有些不同,以前一旦发病,心就会绞疼得痛不欲生,直到天亮才会渐渐恢复,但期间甚至于有萌发死去一了百了的想法,病发后的七日,都是折磨。
上次病发是什么时候呢?
哦,不记得了,皇后蓦地想笑出来,可身子完全不受控制全身上下仿佛有细小银针慢慢扎入,接二连三,让痛蔓延至脑海,完全无法沉睡过去。
动动手指,皇后险些就被痛晕过去。
她疼得迷迷糊糊间,面前的黑暗似乎渐渐消褪,白光从远处袭来,带着女子们柔意似水的歌声:“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采莲曲,她所最为熟悉的曲子,皇后勉强抬抬眼睑,想要看清眼前的一切。
“阿姝,你又在胡玩了,莲子有好好剥吗?”虽是训斥的话,但语气,却是极柔的,还含着江南女子特别的吴侬软语口音,让人眼前一亮,说这话的女子穿见朴素布裙,柳眉弯弯,“阿姝,怎地又发呆了。”
毓姝,阿姝,皇后在心里念了好几回这个名字,这是她的名,是爹娘最喜欢唤她的名。
可是自己把它弄丢了,在那场洪灾中,被涛涛江水席卷而走,无踪无影。
大洐长安以南,最是诗情画意,青山绕云,花影重重,绿柳青青十里,迭锦城四季如春,清澈长河带着绿意流遍这座古城,渔夫撑一叶小舟,渔女温婉,渔歌朗朗上口,却在女子柔语中显出别番风味。
那时毓姝还小,看着荷花婷婷便想去摘,他的爹爹是个书生,爱花之人,看见她嫩白小手作怪,干嘛去阻拦。小姑娘嘴一扁,两眼包着泪花,好不可人,她爹爹往往看见了,都手忙脚乱安慰一通,毕竟他爱花,但更宝贝自己乖女儿。
毓姝娘亲是个极温柔的女子,却也会恼小毓姝可怜巴巴逗自己诚实相公,便罚她去剥莲子,可惜每次才没剥几个,肉乎乎的小手就红了,她娘亲看得就心疼,再狠不下心,笼住她手吹上几口气,紧张问道:“可还疼?娘亲以后再也不罚你了。”
毓姝总会凑到娘亲脸蛋上蹭啊蹭,甜甜笑道:“阿姝最喜欢阿娘了。”
娘亲高兴得搂住她:“真是娘亲的贴心小棉袄。”
她的所有回忆,都是在迭锦城。
绿水似春,渔船往来,歌声绕梁,女子美如画,待日暮黄昏,饭香飘百里,闻着便垂涎欲滴,老人坐在院子里乘凉,蝉鸣响过残夏。
她的家,三进三出的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装饰得雅致,屋里两个妈妈和一个小丫鬟便够了,不需要太多,家中只三个主子,并无其他人,伺候也轻松,每日粗茶淡饭,平平淡淡,却温馨有趣味。
她曾在家里院子中的石桌练过字,小手不稳,字歪歪扭扭,像小鸡啄米,给父亲看,父亲简直哭笑不得。
她还坐在树下秋千上,奶声奶气背着阿娘教的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背得咬词不清丢三落四,偏偏还什么都没发觉,傻乎乎的笑了。
她也坐过小舟,荷香满湖,满目叶青绿意,撑船汉子憨厚笑着,耐心十足听着刚换牙说话还漏风的她讲自己从书里学的东西,一旁爹娘也不打断,时时笑上几句,但下船时,仍给人家揖礼陪个不是,孩子闹,说起话来都拦不下,望多多包涵。
撑船汉子挠挠脑袋连忙笨嘴笨舌道,小姑娘家就该活泼爱笑些,这才瞧着令人喜欢,然后,掏出荷花瓣和莲藕做的小人给孩子玩,笑容依旧憨厚。
爹娘牵着她小小的手,走向远处的家,背后,是残红如火的晚霞,烧了满片天。
最后,迭锦城并没有覆灭在火中,而是毁在洪涝,淹没入水里,从此沉寂。
那天毓姝正在做什么,她已经忘了,只记得耳畔边传来巨大声响,连惨叫声都要没来得及听见,一切来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只知道,重袭,窒息,眼前一黑,从此,黑暗降临。
她曾经拥有的所有,都毁在那场大水之中,家,爹娘,渔歌,绿柳,粗茶淡饭,十里荷花,被毁得一干二净,再也无法复原。
宏华三十一年,迭锦城遇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水,沉入湖底,死千余人,从此不见天日。
“回来啦。”青姑姑倒了杯热茶,又指指桌上的糕点,“刚刚我给热了一下,你吃点就去睡会儿吧。”
绿绣先谢过才坐下,问道:“吴姑姑可是先睡了?”
青姑姑颔首:“明日她还得去教那些新入宫的小丫鬟,先睡睡有精神才好。”
绿绣又去拿那碟子里的糕点,糕点是桃花样,软软糯糯,虽然简单些,但味道也不错,她一口气吃了六个,舔舔唇,还想再吃些。
“少吃点,夜里积食难受着呢。”青姑姑拿走她筷子,“喝完水后去走走,别一下就倒床上睡了。”
绿绣揉揉肚子,却还是按她说的乖乖地喝完水,怎么说青姑姑都算指点自己在宫里生存最后成为凤翎宫一等宫女的师傅,这些话还是得听的。
喝到一半,她突然顿住,抬起头神情复杂问道:“今日襄妃娘娘来凤翎宫坐了会儿,那时她带的是何点心?”
青姑姑想了想,自己被皇后娘娘安排去算账本,一整日都在账房,并没有近身照顾皇后娘娘,但见绿绣模样有些古怪,便问道:“我在账房里忙,所以不知晓,出什么事了?”
绿绣有些紧张地握住茶杯:“我记得襄妃娘娘做的似乎是赤豆糕。”
青姑姑还没听懂,却也被她这样子给弄着急了,忙催道:“然后呢?”
“最重要的是,赤豆糕里撒了姜粉,而秋日才刚刚开头,娘娘并不会在这个时候碰姜粉,都是在中秋后,才碰那些东西。”绿绣抬起眼眸看着青姑姑,冷汗都要冒出来,“娘娘上回身子不舒服时,也是这样不注意吃食,您说,该不会……”
青姑姑已经蹦起来:“你这丫头怎么不早点发现!罢了,赶紧同我去寝殿里看看,若皇后娘娘有事,咱们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陪。”
绿绣被吓得脸色发白,她真没想过青姑姑听后会急成这样,且今日她当差时虽然检查过糕点,但襄妃娘娘带了的点心太过精致,姜粉的味道被掩得严严实实,若非皇后娘娘尝了几个,打发给底下人吃的话,她也试着吃一块,虽然当时没尝出姜粉,但刚刚吃完桃花糕后,方才醒悟。
不过这醒悟,太晚了……